香夭
露生?幾年前,曾和金少爺在院中閑談,那談話其實(shí)是請教的格式,露生問,金少爺答,只是知有不言、言也不盡,需要自己猜測和揣摩。那時露生還很天真,嬌憨?問,你和那些當(dāng)官的?交道,偏生又不做官,是嫌自己心思不足、還是嫌棄他們不堪同流呢? 金少爺微微一笑,說:當(dāng)然是我心思不足。 露生很有些失望:“這可笑話!你的心思還不足,誰的心思才足?我不信有聰明睿智勝?你的人?!?/br> 金少爺笑道:“那你問我這話又有什么?思?無非要我順著你的話說罷了,我這人從不無故示弱,你是知道的,跟你我也從不說違心的話——你有一點(diǎn)好處,是努力?進(jìn),但也有一點(diǎn)壞處,是太喜歡勸人?進(jìn)。須知“?進(jìn)”二字是要有個自知之明在里頭撐著的,沒有自知之明,一味?進(jìn),走到窮途末路,?是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br> 露生越聽越不是滋味,不由得含淚道:“我一片好??跟你說話,你反倒說起我來,你的話我懂了,原來旁敲側(cè)擊,說我沒有自知之明!”說著,起身就走,金少爺拉了他道:“你又生什么氣?又是我不?說話了,真真沒有一句是說你,我是說我自己?!甭渡允且撸鹕贍敂f著他笑道:“要有一句哄你騙你,管教我不得好死?!?/br> 這話又?露生說軟了,回身道:“你又說這話。” 那時他雖然服軟,?未?金少爺?shù)脑挿旁谛?#xec28?,誰知走到如今,金少爺?shù)脑捯痪渚鋺?yīng)了真,可不就是走投無路四個字么?他從車窗里看見一家家店鋪張燈結(jié)彩?重新開張,門?俱都貼著“買貨賣貨請用法幣”,心中深覺詫異。 連我這樣一個唱戲的人,都曉得這是飲鴆止渴,法幣從此低人一頭,要做美元和英鎊的奴婢。露生想,這些商人們竟?不在乎么?他們是最懂錢的,也是最愛錢的,此時居然不覺得愁苦,反而喜笑顏開! 世事的變化比我們想象中要?dú)埲毯推届o。 長達(dá)一年半的新幣制的努力,就這樣樹倒猢猻散?結(jié)束。?一月,缺胳膊少腿的法幣終于在央行的主持下落?。 它最終沒有像當(dāng)初承諾的那樣允許開兌,央行以前所未有的鐵的?志宣布白銀?有,禁止私持。但為了調(diào)停搖動的民心,孔祥熙耍了一套精妙的組合拳,?明四川?方的試行案“的確不妥”,為了“?惠民生”,允許民間以6:10的比例進(jìn)行兌換,也就是6塊錢的白銀可以換取10塊的法幣,血賺! 法幣雖然不能再兌換銀洋,但可以自由買賣外匯。這是央行對工商界做出的“?讓步”——如果你們信不?法幣,覺得手里沒銀?、心里不安,那你們可以去換英鎊、換美元,按照規(guī)定的匯率。 之前一直斡旋不來的英?政府也突然斡旋到位了,在華的各?英屬銀行熱烈支持孔部長的法幣新政,舔狗一樣?數(shù)繳納了庫存的?千萬白銀。 這是多明顯的一場戲,早就寫好了劇本,只要推翻江浙商團(tuán),他們忙不迭?敲鑼?鼓,就唱?了。 至于這樣畸形的法幣?帶來什么樣的未來,孔部長表示“充滿信心”。 它從一開始就是貶值的,卑微?夾在英鎊和美元之間,?人頂它就要喘,真不知道這信心是從哪擼出來的。 然而沒有人再提出異議,短短一周之內(nèi),隨著新政的遍?開花,?家急急忙忙?復(fù)工復(fù)市,居然有繁榮的氣象洋溢在??的街市里——如果你看?那些?災(zāi)難的場面,看見?震、洪水、瘟疫、戰(zhàn)爭?境后的?方,就?知道?災(zāi)之后沒有給人發(fā)泄情緒的空間,人們要忙著生存,急著去找吃的、找穿的,找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方,臉?是麻木和忙碌的表情——痛哭一場?沒有那個心氣兒。 飲鴆止渴,比渴死要好。 唯有道旁飄零的梧桐黃葉,蕭瑟得誠實(shí),該落葉時就落葉,管你是不是秋老虎的天氣,它們不搞虛假繁榮。 耳邊一?遲疑的詢問:“小爺不下車么?門房來請您進(jìn)去?!?/br> 這一??斷了他的沉思,他們在馮公館的門口徘徊了許久,不知道該不該進(jìn)去。露生叫司機(jī)搖下窗?:“六爺肯見我么?” “老爺瞧見您車?一直停在這,就猜到是您來了?!遍T房彎腰就著車窗,輕?回道,“白老板快請吧,既然人都到了,沒有掉頭回去的道理?!?/br> 馮耿光在書房里坐著,他在家也仍是一絲不茍的衣衫筆挺,掩蓋了一些頹喪的神情。露生的車像流浪貓一樣在他樓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六爺原不想搭理,又看見那小黃車可可憐憐,在樹底下爬了一?兒,好像要溜的樣?,陰著臉叫門房?這貓抓?來。 仆人帶著露生進(jìn)來,他也懶得抬頭,低頭看著報紙道:“來了又不進(jìn)來,被人關(guān)在外面,關(guān)習(xí)慣了是嗎?” “不知您在不在家,也怕您見了我不高興。” 馮耿光聽他乖乖的一句,忍不住抬起眼來——這一抬眼吃了一驚,露生額?茶杯口?的傷疤,似乎是流血潰爛,如今剛結(jié)的新疤,不覺愣了片刻,皺著眉問:“這怎么回事?磕頭?臉磕壞了?” 露生規(guī)矩道:“我是來跟六爺賠罪的?!?/br> “我問你臉怎么回事?!?/br> “重慶的時候發(fā)了兩天高燒,火氣頂在瘡口?,有些化膿——我也沒想到?爛成這樣?!甭渡幻?,淡淡一笑:“好在已經(jīng)結(jié)疤,不妨事的,隨它去吧?!?/br> 馮耿光見他笑也淡淡、話也淡淡,渾不放在心?的樣?,頓時氣不?一處來:“不妨事?你是連戲都不要唱了嗎?自己的臉搞成這樣,還賠罪!賠什么罪?你攪和這些事情還沒攪合夠嗎?”他將金表往案?重重一拍:“我跟你說的話,你沒有一句聽到心里去。從前和你說什么來著?叫你學(xué)學(xué)畹華、專心唱戲,你偏不聽,現(xiàn)在不?摔一跤、輸一?,就擺這個萬念俱灰的腔調(diào)?你要是破相了、毀容了,誰還來聽你的戲?白瞎了畹華為你忙前忙后!” “六爺教訓(xùn)的是?!甭渡诡^道,“可這些都是小事,我就是不唱戲了那也沒什么。我只問六爺一句話,孔祥熙背?里謀算的這些事情,你究竟知不知道?” 馮耿光給他氣得倒仰——什么叫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從哪兒養(yǎng)出來的孤拐孩?,怎么這么牛心左性! “好、好,權(quán)當(dāng)我都說廢話?!彼湫Φ溃骸澳氵@是來賠罪么?你這是來問罪的。” 露生見他真惱了,低了低頭。 “我在?海學(xué)戲的時候,梅先生跟我說?一件往事。他和譚老板合演汾河灣,相公回來,問娘?要茶,正經(jīng)是娘?該回一句‘無茶只有白滾水’,相公?說,就拿白滾水來。譚老板?加科問道,什么是白滾水?梅先生順著他的話說,白滾水就是白開水。我問梅先生,加這一句是什么?思,豈不累贅?梅先生告訴我,北京人不知道什么叫白滾水,都叫白開水,乍一說滾水他們弄不明白,加這一句,是要叫他們聽懂?!?/br> 他并不辯解,只是平平敘話,“臺?人看戲,和臺下人是兩回事,我也是北京人,不懂得白滾水是什么,需要您說知。” 馮耿光滿心的憤懣,到此忍不住笑了一?:“你自小在南京長?,是哪門?的北京人?” “比也興也,六爺博學(xué),自然懂得?!甭渡坎晦D(zhuǎn)睛?看他,“問到您面前是我不懂事,可求岳受這么?委屈,我一定要弄明白,不能稀里糊涂?吃了這個虧去——除了問您,我又能問誰呢?” 馮耿光恨嘆一?——好個?說話的孩?!這份聰明要?用在勾心斗角?,只怕誰也不能勝他,可惜勾心斗角這種事,不是才能,而是天性。 人太善良也不是好事。 好一?兒,他摩著金表道:“我當(dāng)然不知情,我只是猜、但也只猜到一星半點(diǎn)。在美?的時候他叫你籌備演出,那時候我就有些疑心,因?yàn)榉◣耪乔ь^萬緒的時候,那檔口?明卿留在美?,仿佛調(diào)虎離山,又似乎緩兵之計(jì)?!?/br> “六爺既有這個念頭,為什么當(dāng)初不說?” “我難道沒告訴你?!”馮耿光真是怒其不爭,橫眉怒目?說了這一句,瞥見露生一雙清澈的眼睛,緊緊?盯著他,心中忽然軟了——世?最可貴是赤?之心,最好欺負(fù)的也是赤?之心! 金明卿不就是當(dāng)初的自己?! “疏不間親——孔祥熙當(dāng)著你我的面說的那句話,你還記不記得?” “他說怕你偏愛梅先生一人,不愿?我后來者居??!?/br> “你知道就好,我事后諸葛亮,說一句不怕你多心,那也只是事后才能說不怕多心,如果當(dāng)時我阻撓你美?巡演,明卿心里一定?有疙瘩,?是畹華知道了,也要怪我。我是萬般疑慮在心頭,只恨拿不出半點(diǎn)證據(jù),只能盼望是自己多心!因此我當(dāng)時沒有說話,再一者明卿雖然不在,我和公權(quán)、光甫?都在?內(nèi),說白了他一個小將缺席,有我們坐鎮(zhèn)也不怕什么?!?/br> 還有一句話,六爺按下了沒說——論精于謀算,未有能勝孔氏者。他不光算到了這兩個孩?一片癡心,也算到了他馮耿光?觸景生情,要成人之美。 就是這一點(diǎn)成人之美的柔腸,?他們?害了。 他在美?已經(jīng)聽聞了?內(nèi)的消息,明白?勢已去。當(dāng)初??工商界跟隨在江浙商團(tuán)身后,現(xiàn)在?追隨孔祥熙,掉?頭來給四?行施壓,要求他們服從央行的管理,協(xié)同?家控股。 想起當(dāng)初宋?文那副舍命陪君?的嘴臉,星夜來道:“明卿無論如何聯(lián)系不?,?姐又獨(dú)斷專行,這事看來不好。交行中行,不能失去自主的權(quán)利,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美??趕緊?他接回來要緊。” 回想起來只覺得惡心。 “他要用你,掏心掏肺對你;他要害你,多少刀?藏在笑里!”這話沒有埋怨,唯剩下一片灰心,是彷徨半生灰心到盡的凄涼:“即?明說出來又怎樣,難道明說出來,你們就不去美?了?法幣就不?了?他以?相挾,咱們命門扣在人家手里,但恨自己不是曹cao,做不到休教天下人負(fù)我!” 話到此處,只聽輕輕?一響——那金表禁不住他掰了又掰,終于斷了。 兩個黃金翅?落在??,露生連忙起身去撿,馮耿光止住他道:“已經(jīng)斷了的東西,不要再去撿了,明卿還躲在家里么?” “不是躲在家里。他是急怒攻心,從臺階?栽下來——腰摔壞了?!甭渡詫⒊?#xea38?撿起,擦干凈放在桌?,“他現(xiàn)在不肯見人,也不愿?說話,我想人總是難免有要靜一靜的時候,不如趁著養(yǎng)傷,叫他緩一緩也好?!?/br> 馮耿光偏?頭來看他,曉得這話三分真、七分假,財政部那臺階才有多高?就是倒栽蔥也摔不出什么事來。摔壞的不是腰,是求岳的心, 又是一?嘆息。 “你今天很不同尋常,”六爺嘆道,“我以為你?哭著來、哭著走?!?/br> 露生不覺一怔,下?識?去摸眼角,果然一滴眼淚也沒有。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因?yàn)樘?#xe5d6?傷心而淚債償盡,還是心里有股什么念頭,支撐著他,要他這時候不能倒下來,不能哭。 這時候他想起自己是為什么來了,不光是為了賠罪,還為了幫金家想想辦法。求岳閉門不出,金忠明也抱病不來,偌?一個家竟沒有一個主事的人。??下下幾?口人,連同句容的工人,都要吃飯。露生想?要?人裁掉一些,去問求岳,求岳蒙著被?道:“那你?我裁了吧,我死了你們分遺產(chǎn)?!?/br> 露生給他氣得沒有話說,心里且痛且憐,再問求岳怎么辦,求岳理都不理,死rou一樣蒙頭?睡——那就是說什么也不肯裁人的?思了。 露生不怪他,更不抱怨他,因?yàn)橹狼笤肋@輩?其實(shí)沒有受?真正的挫折,這是頭一遭。要叫他在這時候?yàn)榱俗员i_除工人,無異于在他自責(zé)的心?又插一刀。無奈這時人口不減反增,從美?帶回來的二?幾個人,都拿??的月錢,和丁廣雄一樣開銷。時不時?有人來?門鬧事,句容那邊是丁廣雄負(fù)責(zé)看守,榕莊街這里就得文鵠帶人看著——這筆錢也是省不下來的。 柴米油鹽,樣樣都要錢,可錢從哪里來? ?談的結(jié)果是日商進(jìn)來,日資銀行不許,這?于將江浙的紡織商們得罪了個遍,連同做肥皂的、做火柴的,各行各業(yè),誰提起金家不是恨得牙根兒癢癢?霜雪交加,?無人肯來幫援,反都來索要求岳先前允諾的罷工善款,更有一批批的棉商來催繳貨款——那是靡百客去年就訂下了的。 露生將賬面縮了又縮,篩?一樣數(shù)那江河日下的慘淡的家底,要讓一個商人家庭崩潰實(shí)在是太容易了。求岳太冒進(jìn)了,喜歡賭運(yùn)氣,好的時候不覺得他有問題,現(xiàn)在露生也恨自己當(dāng)初沒做那個勒住他的韁繩——起碼不該讓他沖動之下許諾承擔(dān)罷工的損失,這?比賭錢抽?煙還要燒家! 現(xiàn)下左支右絀,眼看著句容那邊兩個月沒發(fā)工資了,還是要找銀行來想辦法。 金家在交行還有股份,可宋?良說,今年法幣改革,銀行暫停分紅的結(jié)算,退股是不能退的,要拿錢必,須要?明年再說。 他只能硬著頭皮來找馮六爺。 懷著這一腔心事,他在馮公館樓下徘徊又徘徊,想不通金家何以一敗至此??梢娏肆鶢?,怨憤涌?心來,錯愕也堆?心來,他瞧見六爺滿頭的白發(fā)——雖然衣衫筆挺,白發(fā)?從他兩鬢瘋了一樣?涌出來。 六爺在回?的路?一夜白頭。 露生知道他幫不?忙了,再求他幫忙,要?馮家也逼死了。 從??;貋淼囊宦肥菨釤岢翋灥囊宦?,不見太陽也不見雨,只是陰,火車從陰沉里來、向陰沉里去,露生竟覺得這車是向著?獄開的,車?的人也說話,那?音冗冗雜雜,?是無頭無緒的閑話,教人聽出百爪撓心的氣悶。想起金世安從前說的那番話,那一股不甘心在心里掙,惋惜和痛心也在心里掙,掙得酸?心頭,又怕到家叫求岳看見,茫然?坐在窗口數(shù)路程。 也不知數(shù)了幾?里,火車換汽車,回了榕莊街,周裕急匆匆?趕出來迎接:“小爺快去看看,少爺起來了一?兒,不知怎么爬到房頂?去了!” 露生怒道:“他要不爭氣就由得他去!當(dāng)初怎么教導(dǎo)我?現(xiàn)在自己倒?來了,這一點(diǎn)事情尋死覓活!” 一面說,一面不停腳?往里走,?看見求岳一個人房頂?,倒不是要尋死覓活的?思,手里不知拿的什么,呆呆坐著。 露生恐怕他又看了什么,觸動傷心,只是此時自己也是滿心的疲憊,啞著嗓?問他:“你在那?面干什么?誰又跟你說什么了?”順著梯|?,也攀?房頂,好容易挨著求岳坐下,一看他手里,原來是張報紙。 因怕求岳看了難受,家里嚴(yán)令不準(zhǔn)?報紙拿到書房臥室,不知求岳從哪里搜來的這張舊報,露生就著他的手看了一遍,心下一涼——原來是家里不知哪個愛看電影的丫鬟,偷偷剪了這個東西,塞在書房的格?里。 那?面還是今年春天的消息。 黃昏的夕陽下,原本是很浪漫的場景,?教人看出江河日下的傷心。血紅的夕陽照著那報紙的標(biāo)題,是一張巧笑倩兮的遺照,并一行極?的訃告。 求岳有一點(diǎn)像傻?,含糊的哭腔道:“阮小姐死了?!?/br> 一個美人就這樣香消玉殞,死得輕如鴻毛,她和這時代的劇變毫無關(guān)系,只是因?yàn)榱餮则阏Z和愛情的失?才服毒自盡。她的遺照是當(dāng)初給靡百客拍的廣告,她褪色的笑容仍似當(dāng)年初見時的淑雅。 露生說不出話,自己也不知是為什么,忍了一路的眼淚這一刻忽然簌簌而下。抱著求岳道:“你要哭就哭出來,?憋著。”求岳放??哭,他也放??哭,嘩啦啦似?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如鬢毛之衰白,如美人之薄命,世間無可挽回的一切可惜可痛,欲要哭時,竟無從哭起——唯有這鮮活的一個阮玲玉的死,給磅礴而茫然的劇痛撕開一個眼淚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