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衣衫不整
鹿翡花林里的鳥大清早就開始叫的不停,六月頭,遠山邊還來不及透出幾縷微光,林子就要被這些碎嘴子鬧了個翻天了。 這些鳥是鹿翡的釘子戶,不是什么名貴品種,長得丑就算了,腦子更是頂個的不好使,挑初夏的日子里發(fā)春,叫起來那叫一個難聽。 人家那黃鸝叫得婀娜千姿,它們這叫得,知道的是鳥叫,不知道的能以為大老遠的誰家集體在嚎喪,偏偏個個還長得膘肥體壯,虎得很,見誰叼誰,哪路鳥仙都不敢去管管它們,人送雅號鳥見愁。 這時恰巧有一只鳥見愁探頭探腦地摸過來,隔了叢荊百轉(zhuǎn),它靈機一動,繞來繞去,在百草遮蔽下,眼一晃,嚯,竟然被它找到了一個巨大的棺木。 這棺木不知是使了什么力被打在了地里,幾丈來長寬,因著年代久遠,青苔頓生,枯葉遮蔽,上面還隱隱約約雕了些咒文。 這鳥見愁生平第一次見到這玩意兒,覺得很不錯,挺威風(fēng),和自己挺般配,一腦門便是往上面啄了五六七八下,準備腆著臉鳩占鵲巢。 偏這棺木是拿頂好的靈木造的,它這還沒啄點印子出來,米大的腦子倒是快撞爛了,細枝似的腳脖子一扭,“吧唧”一下就給掉地上了。 還沒等它緩過勁來,這棺木忽地猛然一動,被一只手撐起了半角。 “嘩”得一聲,那棺木被很不耐煩地推開了,上面的枯葉也嘩啦啦跟著掀開了。 它抬眼一看,腳又是一崴,冒出來一個男人。 喲,這男人長得……啾,它忍不住叫喚了一聲,左看一遍右看一遍,覺得相當稀罕,以它尚有且僅有的智慧來描述,那可能就是像朵花似的。 “大清早的咚什么咚,”相易晃了晃腦子,聲音還犯迷糊呢,一眼就瞅見了罪魁禍首,伸出手就給揪住了,一雙眼睛盯著它看了會兒,十分嫌棄,“哪來的肥雞?” 肥雞……? 雞? 那鳥見愁大怒,這著實是奇恥大辱,然則雙方實力懸殊,還未等它實施復(fù)仇大業(yè)就被人家順手一揚扔出了個十丈開外,一腦門扎進了草窩子里。 相易扔完還晃了晃手,掂量了兩下,又軟又胖乎,意外覺得這手感拿來扔著玩好像還不錯? 他打算把自己的新玩具再撿回來,然而還不等他坐起來,嘶,頭發(fā)給人壓著了。 他往邊上一看,正對上那張又俊又傲的臉,烏木似的黑發(fā)打著微微的卷,有幾縷掛在了少年挺直的鼻梁上,睡著比醒著的時候多添了三分稚氣。 步月齡乍一見光,黑長而卷的睫毛跟著一抖,在雪花膏似的皮上掃下一片陰翳。 他緊閉的眼睛掙扎了一下,可似乎實在累得慌,又或許是昨晚太舒服了,難得撒了點起床氣,又得寸進尺地往相易頸窩里鉆了鉆,轉(zhuǎn)過臉直接不理會那煞風(fēng)景的光。 相易,“……”這撒嬌撒得還沒完了? 好在相大仙著實不是個憐香惜玉的,這棺木還算寬敞,他直接把這小子往邊上咕隆一翻,總算是解救了自己的寶貝頭發(fā)。 少年被翻得清醒了些,身子和頭還軟著,祖宗輩的春/藥余韻猶存,他勉力動了動指頭尖兒,眼睛方睜開一道縫就又給闔上了,擠出一聲鼻音,“……嗯?” 相易一邊扣自己的衣領(lǐng),一邊就罵開了,聲音懶洋洋地,帶著早起還未開聲的喑啞。 “小王八蛋,小畜生,喂?!?/br> 他這罵得也軟綿綿沒什么力氣,棺木里還猶存著一股子難以啟齒的味道。 得,怕是醒不過來了。 他嘆了口氣,扣好了自己的里衫,手指無意摸到下顎連著耳朵邊那,摸著了一條微腫的紅痕,這小王八蛋……相易頗為復(fù)雜地瞄了他一眼。 少年睡得依然正好,相易捏了捏自己的脖頸和腰,嘆口氣,開始四處找自己的面具,昨晚那陣意亂情迷之下,也不知道給扔到哪里去了。 他找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竟然是在少年的懷里,他那身霽藍常服都被扔在了一旁,懷里正好抱著那面具。 相易伸手去拿面具,竟然一下沒拔動。 “喂,喂,放手?!?/br> 步月齡半個身子都壓著那面具,一來一回之間總算是清醒了不少,迷迷糊糊間又是看到了幾縷雪白色,下意識地伸出手給抓著了。 “哎喲——” 相易剛拿到那面具,頭發(fā)被沒輕沒重地揪住了,一聲痛呼。 步月齡迷迷糊糊地給嚇醒了兩分,勉強掀開了漿糊黏著的眼睛,視線里還含著水色混沌一片,只隱隱看到一個瘦削的下巴,意識不清道。 “……相,易?” “喊你爹干嘛,”相易沒好氣道,“松開?!?/br> 少年又闔上了眼睛,他睡著的時候還挺乖的,也許知道自己潛意識里干了壞事兒,真就乖乖聽話把手松開了。 相易站起來,不輕不重地踢了他一腳,揚聲道,“還不起來?” 少年哼了兩聲鼻音出來,又沒動靜了。 那牡丹香太烈了,昨晚忙活了一宿,來了硬,硬了來,照這么搞呢,那的確應(yīng)該是起不來了。 嘖,這小孩真的,是畜生來的吧? 相易甩了甩酸綿的右手,腦子里不由浮現(xiàn)出那本書上的某些情節(jié)。 呵,這種本事,還真是半點不帶含糊的。 相易很惆悵。 他為自己的右手掬了一把傷心淚,這小畜生是個只顧自己高興不管別人的,幫他弄得時候嗯嗯啊啊那叫一個高高興興得寸進尺,纏著一輪又一輪,輪到他了跟個死人一樣,很不公道。 昨天晚上差點沒把他老人家氣死。 “嗷哦!” 還沒等他老人家惆悵完,一聲嚎喪似的鳥叫轟然鉆進了他腦子,相易往邊上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竟然是那只不知死活的肥雞又回來了,斗雞似的抖著倆翅膀晃悠悠地過來,找死找得相當殷勤。 相易抬手把它舉起來,又往后面一扔,腦子里把昨晚的污事穢物都掃到一邊去了,開始琢磨起昨天的云間絕色姬。 說句實話,都三個月了才來找他麻煩,他還覺得出乎意料的久了,虛繇子和謝閬風(fēng)什么時候這么憋得住氣了。 也怕是他們沒這個膽子,畢竟就算拆了七骨三筋,三千恕那座破塔都直接讓他老人家掀了,估計現(xiàn)在兩人抱團咒罵他呢,又怕他手里還有什么底牌,把云間絕色姬那傻子推出來試試水。 這么多年過去了,當年那貌美如花的天真小姑娘都熬成老祖宗了,腦子還這么蠢,出來被人拿來試水還這么樂呵? 相易想了想,覺得應(yīng)當是純粹她太恨他了,她腦子本來就那么點,肯定是不夠用的。 不過好在她性子烈又沒腦子,跟個二傻子似的,這都能讓他跑了,就是—— 他手上掂量著那青面獠牙的面具,下意識伸出食指摸上了自己額頭的赤色紅印,沉思了一會兒。 云間絕色姬還好打發(fā)一些,就是梟難對付一點,那玩意兒是個十足十的殺胚,啥都不愛就嗜好打架,天天穿身黑衣服不知道擱哪兒胳肢窩里藏著,就覺得自己很他娘酷了。 人家攛掇一下就能跟著一起去打架的那種,跟個大傻子似的。 自覺品味高雅的相大仙十分看不起他,這么多年了也沒追到云間絕色姬,大傻子追不上二傻子,該。 想來謝閬風(fēng)和虛繇子也定然是將百年前的那件事告訴他了,這大傻子現(xiàn)在應(yīng)當正磨刀霍霍準備起干,好一舉殲滅這位多年前的宿敵。 鹿翡是待不下去了,相易想著,蹲下身來又拍了拍步月齡的臉。 還是沒點反應(yīng),相易估摸著這小孩能每日酉時起來練劍,心性是真強,絕不會是真起不來,應(yīng)該是那牡丹香的緣故,加上……精氣泄露什么的,現(xiàn)在是半昏迷著。 哎,還是逃不過這件事兒,相易拎起自己的外衫,瞄上一眼,抖了抖眉毛。 上面一派濁跡,慘不忍睹。 好在天氣熱,早晨的林間還有些許的微涼,相易順手把外衫往邊上一扔,不要了。 相易幫那小孩把棺材蓋上,探出了八里神識,坐在棺材蓋上屏息等了一會兒。 荊棘間悉悉索索傳來了幾聲落葉被壓過的聲音,他一抬頭,見到一條小指頭粗的碧青小蛇緩緩從枯葉中游曳出來,到了他面前,黑曜石似的眼珠子似有疑惑地盯了他兩圈。 怎么又招來個傻呼呼的,這林子里還有沒有聰明點的玩意兒? 相易蹙眉,不過好在也懶得挑剔了,伸出一只手,那青蛇乖乖地繞了上來。 他和這小蛇低低說了些什么,小蛇似懂非懂地在他指頭上轉(zhuǎn)了兩圈,然后溜到枯葉叢里走了,跟縷綠煙兒似的。 這林子里的光漸漸明朗了起來,相易抬頭看了一眼,拍了拍衣服剛準備走,見那大肥雞竟然頑強不息地又搖搖晃晃走到了他的面前。 “……牛逼,”相易為它發(fā)出贊嘆,把這灰撲撲的肥雞提了起來,“這么耐扔?” 那肥雞啊不,鳥見愁神智不清,卻依然想討回自己的尊嚴。 相易伸手蹂/躪了一下它軟融融的腦袋,給揣懷里揉巴了幾下,覺得自己和這小東西有點緣分。 “行吧,雖然長得是又肥又丑,但手感還行,今日我便收下你了,嗯那就叫你阿雞……吧?” 至死也沒討回尊嚴的鳥見愁嘆了口氣,脖子一歪。 相易伸手將自己的青面獠牙帶上,又給自己扎了把頭發(fā)。 日頭正好,林子里空色怡然,他隨便找了一個方位,邁著荊棘叢走了出去。 一人帶一鳥走了約莫三四個時辰,日頭從正中央降到了黃昏線,林子這處才又來了兩位新客人。 為首蹦達得最開心的是個七八歲的小孩,生得膚白貌美,一身黑衣。 “相王八傳來的口信兒就在這兒?”七嬰心里怪美滋滋的,感覺很是揚眉吐氣了,“他定然是被昨晚上那小妞弄得快死了,只能傳來個口信兒要你幫忙,沒想到我七嬰這輩子還能有一天見到相折棠落難,嘖,著實是解氣。” 宦青一邊走一邊看書,這林子對于他似乎如履平地,不用看也能眼觀八方,聲音懶洋洋的,“那你可來晚了,百年前他才叫落了一次好大的難?!?/br> 七嬰瞅了宦青一眼,有些忌憚他,小聲道,“七百年不見,我在外面打聽說他都當上了什么勞什子的天下第一宗宗主,沒見過他落過難呀?” 宦青合上書,懶洋洋地瞥了他一眼。 說來也怪,這小鬼不怕那作天作地的相折棠,單單怕這看上去溫柔天真的青年少年。 宦青忽然朝他笑了一下,“你知道相易為什么不殺你嗎?” 七嬰動了動喉嚨,小小地后退了兩步,給他讓開了道。 “因為你腦子里還有他的回憶,”宦青轉(zhuǎn)開眼神,走到了前面,“這世上怕是沒幾個人還記得他了,相易舍不得?!?/br> “他?”七嬰沒明白,“誰啊?!?/br> 宦青抬眼看見了那棺木,停下了腳步,也懶得搭理這小鬼了,任由他在后面抓耳撓腮地思索半天。 這棺木說來也有淵源,八百年前相折棠在鹿翡橫空出世,一刀斬殺當年為禍一方的魔人瀟瀟葉。 完了這王八蛋見人家的棺材長得好看都要搶,自己拿來刻了咒印,拿來放點小寶貝。 沒想到竟然今天派上用場了。 想起相易那語意不明的口信,宦青伸出手掀開那棺材,呼吸一屏,生怕真看到相易血淋淋的一身。 然而沒有,他一愣,呆住了。 七嬰小心翼翼地湊過了頭,也呆住了。 烏發(fā)的少年再見到光時,終于是醒了,一抬頭看見兩雙茫然的眼睛,也呆住了。 “……相易呢?”宦青推開棺木,率先打破了這層尷尬的沉默,他左看右看沒看見第二個人,只看到一個……衣衫不整的少年。 步月齡睡了太久,臉色和眼睛都有些紅,他四處望了望,衣帶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宦青上下打量起步月齡,呼吸一滯,“他對你——” 哎,到底是下手了。 烏發(fā)的少年揉了揉脖子,腦子里一團漿糊,昨晚的記憶太過驚人,向來鎮(zhèn)定的他聲音都疙疙瘩瘩的,“我、我和他,昨天晚上……” 宦青長嘆了口氣,道,“沒事,你別急?!?/br> 這王八蛋,吃了就吃了,竟然吃完就拍拍屁股跑了? 還找他來收拾殘局? 步月齡看著他的眼神,覺得那事實在羞于啟齒,用手撐著額頭遮遮掩掩道,“昨晚我們中了牡丹……” 宦青憐愛地看了他,“你不用解釋,這不是你的錯,先躺下,別坐著,我知道你現(xiàn)在難受?!?/br> 步月齡以為他明白了,有些感激地點了點頭,道,“其實我還好……他人呢?” 宦青道,“呵,這狗東西,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他抓回來跟你說清楚?!?/br> 步月齡,“其實也并非全是他的錯……” 當時相易也是怕他被云間絕色姬下手,只不過沒想到更糟。 宦青又憐愛地掃了這少年一眼,嘆氣道,“你不用替他說話,這種事兒我心里最有數(sh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