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我的八阿姨(一)
我的八阿姨(一) 童年時,父親把我交給祖母照顧。祖母住的地方是一個老區(qū),在那里不但樓宇舊,鄰舍老,甚至連傳統(tǒng)習(xí)慣也特別舊。許多現(xiàn)在不復(fù)存在的風(fēng)俗儀仗,我小時候都在家門之外,親眼目睹過。雖然事隔多年,回想起來還是十分細緻。 據(jù)說那一區(qū)是早期外來工人的集中地,所以五湖四海,各鄉(xiāng)各省的人家也有,因此風(fēng)俗習(xí)慣也特別豐富。例如中秋節(jié),我記得小時候,就最小吃過六七種口味完全不同的月餅,除了甜,還有咸和辣的。端午節(jié)有十七八種的糭子,當(dāng)中有一種是包著狗rou的……面對各鄉(xiāng)各地奇奇怪怪,琳瑯滿目的古老習(xí)俗,我的童年變得每天都很有趣,很特別。但在眾多親歷過的傳統(tǒng)習(xí)俗當(dāng)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莫過于有一次被帶去參加的一場半夜婚宴,一場迎娶鬼新娘的婚宴。這場「婚禮」除內(nèi)容和過程都很不可思議外,最重要是跟我也有極為密切的關(guān)係。 我們都住的地方,是井巷相連,櫛比鱗次的平房間,最高的樓宇也不超過三層。我們住在巷尾,街頭是一間經(jīng)營糧油食品的雜貨店。 大約在我八歲的時候,那間雜貨店的少東因為車禍過世,年僅二十三歲的。他留下孤獨的雙親,在人世間哭得死去活來。身為母親的老闆娘,每日以淚洗臉,兩年來也未平息,雜貨店內(nèi)的米,幾乎都被她的眼淚浸濕。祖母是老闆娘的同鄉(xiāng),幾乎每日都去安慰她。 但喪子之痛,尤其是獨子,那種哀傷又豈是旁人可以理解。 老闆眼見老伴不斷憔悴,日復(fù)一日,在這觸景殤情的環(huán)境下過日子,怕老伴最后會支持不來,于是決心結(jié)束這間花了大半生血汗,準備父傳子、子傳孫的雜貨店,將老伴帶回鄉(xiāng)間安渡馀生。 這件事祖母也贊成,而且還找人替他們寫了封信,寄回鄉(xiāng)間通知鄉(xiāng)里安排一下。誰知信剛寄出,老闆娘突然改變了態(tài)度,說甚么也不肯離 開。她還翻箱倒籠,將兒子在生所用的東西,全都抖開出來。 老闆以為老伴憶子成狂,更想儘快帶她離開香港。兩口子一個要去,一個要留,終于爭吵起來,而且非常激烈。 祖母連忙走去調(diào)停,我這個終日無所是事的丫頭,當(dāng)然也跟在身后前去看熱鬧。兩口子雖然加起來有百多歲,但吵起架來火力十足,不但將雜貨店弄得天翻地覆,甚至要拿刀拿棒來對峙,街坊們好不容易才把兩人勸停。在祖母把老闆娘拉過一邊,費盡唇舌耐心地查問,才問出事情的原委。 原來個多月來,老闆娘突然時常夢到過世的兒子。不但夢中,日間有時也感到兒子的存在。老闆娘心想兒子一定是在陰間知道娘親的思念,于是回來陪伴。既然兒子回來了,做娘的當(dāng)然不肯離開,無論如何也能讓兒子做只無主孤魂。無論兒子是人是鬼,有生之年都總算一家團聚。團聚了又為何要走? 不過老闆卻認為妻子是睹物思人,日積月累終于產(chǎn)生錯覺,于是更急于要把她送回鄉(xiāng)間,而且剛巧有人出了好價錢要頂讓雜貨店,老闆便不想錯失機會,于是兩人越談越談不合攏。在祖母勸阻之時,又再你一言我一語的對罵起來。 正在這時。店內(nèi)的暗角突然風(fēng)起,閣樓上飄了一件衣服下來。 兩口子望著飄下來的衣服都是呆了,我細心看去,是件經(jīng)已褪色發(fā)黃的童襯衣。 老闆娘一看馬上淚水縱橫,老闆亦啞口無言。原來那件小童襯衣,正是他們兒子小時候上學(xué)時慣穿的校服。老闆娘素性節(jié)儉,見觀衣雖舊,尚是完好,于是一直留在衣籠內(nèi)。 看到這突然而來的東西,老闆也感到自己的孩子的確回來了。剛烈火爆的老頭子,突然間也如豆腐般軟弱下來,老淚縱橫伏地哭著。 過了幾天,祖母不知從那里帶了一個白發(fā)蒼蒼的女人到雜貨店去。 原來這個老女人正是傳說中的問米婆。她跟老闆娘少東主要了的生辰八字后,便喃喃自語低聲沉吟了,那雙骨瘦如柴的手,像彈琴般不斷地彈動。過了好一段時間,像電腦運算得到結(jié)果似的指定了一個方向,然后叫老闆娘捧出一盆清水,三大碗米,再把自己隨身帶來的香燭和黃符擺在檯上,那個格局便是招魂用的問米陣。 祖母要我出去,我怎也不肯。老女人笑著說都是自家人,不必怕避忌,那樣我才可以留下來,又再親歷一次傳說中的民間傳統(tǒng)。 老闆經(jīng)過白襯衣離奇飄現(xiàn)的事件后,開始認同老闆娘的感覺,死去的兒子,好像真的回了來。可是為甚么要回來?往后又打算怎樣?這些事始終要弄清潔,但人鬼之間即使是至親,也是無法問真的問個明白,于是便拜託我祖母去找個可以問個究竟的人來幫忙。 問米婆首先梵香諗禱,那是一大堆禱文又長又夾雜鄉(xiāng)音,我完全聽不懂半句。接著便開始燒符,黃紙黑墨寫成的符籙,被火點燃,扔向半空,未落到水盆,經(jīng)已化為一縷縷的紙灰。 紙灰在清凈的水面載浮載沉,未盡熄燒的火光,被水一浸,滋的一聲化為白煙,冉冉升起,老實說這情況其實是既詭異又好看。 問米婆撤過白米,接著便坐了下來把雙手按在桌上。她低頭念禱,過了片刻便全身震了起來。不過只是震了一下,沒有現(xiàn)代電影演譯得那樣夸張。震得整張臺也幾乎翻過來。 不久問米婆睜開眼,神情自若地說:「驟都囉?!梗ㄕ业絿樱?/br> 老闆娘沖口而出就問:「阿明,你在那里呀?」 問米婆閉目一下,又睜大眼說:「在家里?!?/br> 老闆娘哭著說:「我就知道你在家中,娘又開心又傷心,你回來就好 了!」 老闆卻問:「阿明,你回來為了甚么呢?是不是有甚么想要?」 問米婆又垂頭閉目,再睜大眼說:「你孩子說有外人在這里,不便說?!?/br> 既然說到這樣,我和祖母只有識趣地離開。 由于始終沒有見過少東現(xiàn)身,只聽到那問米婆淡若無情的轉(zhuǎn)述,所以雖然覺得詭異,但卻沒有甚么驚怕的成份。 只是不知道他們最后談甚么,感到有些失落。 過了幾天,老闆娘又專誠過來找祖母商量事情。 由于當(dāng)時爸爸放假過來看我,帶我到街去買新衣服,因此沒有纏著參與。 直到一星期后,祖母收到鄉(xiāng)間的來信,好像收到甚么回應(yīng)似的,連忙就去找老闆娘。 我由于要應(yīng)付冬季的考試,又一次錯過跟祖母去打聽的機會。 不過最終我還是知道是甚么一回事,就是雜貨店的老闆要辦喜事,準備娶一個媳婦過門。 我聽祖母提起的時候,簡直莫明奇妙,老闆娘的獨子不是經(jīng)已死了嗎?還娶甚么媳婦? 祖母罕有地告誡我說:「這是人家的喜事,你不要多一句說話。如果你乖,到時我會帶你一起去喝喜酒,因為你也算是女家的親戚。」 我是女家的親戚? 我家有人要嫁給那個已死了的雜貨店少東嗎? 我雖然滿肚疑竇,但見祖母心事重重,也不敢去問。因為我怕祖母真的不帶我去這個奇怪的婚宴。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