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景色如畫的山谷，盛開著一種灰色的花。

    Asphodelos。

    那種灰的顏色，即使帶著淡淡的紅，也是晦澀的?？苫ㄈ飬s是真正的金色，所以它有個名字，叫——金穗花。

    多么恰如其分的名字。

    當山間的風吹過的時候，花的波浪就開始起伏。

    塔希爾站在花的波浪里。他穿了一身黑衣，這是他最慣常的裝束。剪裁得精致而樸素的黑衣，色彩黯淡卻無比高雅。他的臉上沒有笑容，當他沒有媚笑的時候，他是冷淡的，高傲的，甚至是神秘和高貴的。黑色的衣袍就像他的眼睛，可以把所有的顏色和光線吸進去，卻讓人什么都看不到。

    唯一讓人覺得妖艷和詭異的，就是那釘在他胸前的盤旋的金色的蛇。黎明的天光下，蛇的眼睛是冰冷的碧綠色，妖異得仿佛擁有生命。

    “美麗的花。金穗花，是嗎？只可惜，這應該是長在冥河四周的花。是亡靈們踩在腳下走向彼岸的地府之花?！彼柕穆曇簦朴剖幨幍卦谇宄康撵F氣里飄浮。

    “我最初見到你的那時候，就在金穗花的花蕊變成金色的時候。只有那么短暫的幾天，能夠看到這如同豐饒的深秋一樣的景象。”瓦倫斯說，他的眼睛里閃爍著記憶的溫柔。

    塔希爾微笑了。他沒有說話，只是安安靜靜地聽著瓦倫斯那帶著一點夢想和回憶的聲音?！澳愠嘀_，穿著一件鮮紅的衣服。之后，我再也沒有看到你穿過那樣的顏色。那不是像血一樣的紅，是真正的鮮紅，像大紅的薔薇或者玫瑰開得最盛的時候的顏色。你的皮膚在這種鮮艷欲滴的紅色襯托下，更加的嬌艷欲滴。我從來沒看到過那么美麗的皮膚，就像是玫瑰，薔薇，百合在濕潤而多霧的天氣下孕育出來的最完美的一種顏色。你的卷發(fā)披散在肩頭，一根鮮紅的絲帶勒在額頭上，那是真正的黑色寶石一樣閃閃發(fā)亮的發(fā)色。你的臉美麗得如同晨霧里的一個夢境，當你那雙鴿子一樣的腳從金穗花叢里飛舞而過，時隱時現(xiàn)的時候，我以為，我是看到了奧林匹斯山上不死的青春之神?！?/br>
    塔希爾開始有些動容，他的神情有一點迷惑，眼神也有些迷蒙，仿佛是在注視著自己記憶里的什么東西。

    “突然，吹起了一陣大風。金穗花被風刮得滿天飛舞，在你的身邊旋轉(zhuǎn)著。就算在夢里我也不曾想過，我會見到這么美麗的景象?；ǘ湓陟F氣和風里旋轉(zhuǎn)和飄蕩，圍繞著在跳舞的你。你就像在發(fā)光，整個人都在發(fā)光，在閃爍，你的紅色的衣服，你的黑發(fā)，你赤著的腳，都在飛揚，在發(fā)著光。那時候晨霧漸漸散去，黎明的玫瑰紅遍地灑落，望著那些飛舞的金穗花，我知道我錯了。我看到的，是羅馬的神像柱上，不朽的弗羅納。”

    塔希爾的唇角掛著一絲也像在做夢的微笑，聽著瓦倫斯夢囈一樣的描述。瓦倫斯恍惚地繼續(xù)說：“雖然在君士坦丁堡，遍布的都是教堂，異教的神祗已經(jīng)快要失去容身之地?？墒牵胰匀幌氲礁チ_納的神廟里膜拜她……”他揮揮手，指著遠處，“你就一直跳，一直跳，仿佛要把身體里所有的美和青春都釋放出來似的。你完全不在乎是否有人在偷看，你不會在乎，因為你那么美，那樣極致的美就是要人來欣賞的。那時候，你還沒有現(xiàn)在這種雕像一樣完美和優(yōu)雅的外殼，你明凈，熱烈，生動得就像是開在你腳邊的野花和草，像燃燒著的火，像春天野心勃勃的風?！彝低挡卦谝豢脴浜竺妫桓野l(fā)出任何聲響，我害怕驚擾了這個銀足的舞者，他會像神話一樣變成一陣風消失。或者，是化成一朵花，一根蘆葦，月桂樹上的一片葉子……類似的東西。那我會遺憾和失落到瘋掉的?！?/br>
    塔希爾微笑，輕輕地說：“我沒有消失。我只是……從你眼前突然消失了?！?/br>
    瓦倫斯吸了一口氣。他的眼神里還帶著驚艷到不可置信的神情?！笆堑摹Ｄ敲赐蝗?，突然地在消失在我視線里?！?/br>
    消失在山崖的盡頭。把全身美侖美奐地舒展開來之后，突然地消失了。

    瓦倫斯在目瞪口呆好一陣之后，沖了過去，沖到了山崖盡頭。

    山崖并不高，下面是一道小小的瀑布，聚成了一個碧綠的水池。

    穿紅衣的絕美的少年，就在晶瑩如珠的白色水簾下，沖洗著玫瑰和百合一樣的肌膚，一頭黑發(fā)濕淋淋地貼在頸后，鮮紅的濕透的衣服勾勒出了優(yōu)美的身體曲線。

    瓦倫斯撿起落在水邊石頭上的一根銀色的腳鏈。細細的銀色的普通腳鏈。瓦倫斯把銀鏈放在唇邊吻著。

    一想到這條銀腳鏈剛才就戴在那只腳上就讓他瘋狂。

    “那時候，你偷看夠了吧？”

    塔希爾眼睛里含著笑，對他說了這么一句。瓦倫斯錯愕地抬起頭，面前黑發(fā)黑衣的塔希爾，站在金穗花叢里美麗得如同夢境。他的笑容優(yōu)雅而神秘，眼睛里蕩漾著笑意，卻帶著一點調(diào)皮和純真。這一點點的頑皮和純真，終于跟他記憶里的那個人重迭了。

    終于把他完美的面具撕開了一個角。

    瓦倫斯發(fā)出了一個近于嘆息的聲音，卻是心滿意足的。“是的，我看夠了?！?，我沒看夠。當時，我就那么傻地回答，看著你笑得前仰后合，仿佛一朵鮮花在風里顫動。我費盡力氣地想跟你說話，你卻只是在水里跳舞，不理我。我問你是誰，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來，住在哪里……你不回答我，只是笑，笑得比山谷里金穗花的花蕊還要明艷。你渾身上下和頭發(fā)都沾上了水珠，被初升的陽光一照，五彩繽紛，我讓想起了雨后天邊的彩虹?！?/br>
    塔希爾微笑著說：“看來，你更懷念那時候的我。我那一年只有十六歲，還是個孩子，雖然我跟同齡人相比已經(jīng)過于成熟。不過，真正讓人迅速成熟和長大的，還是皇宮?！?/br>
    “不，不是更懷念十六歲的你。是那一幕太美，實在太美，美得已經(jīng)超過了我想象的極限，一直反復地在我夢里出現(xiàn)。我聽過的所有美麗的神話和傳說，一瞬間都煙消灰滅，再華麗的詞那一瞬間也蒼白無力。不，還有一句詩，或者可以說明我那時候的感覺?！?/br>
    塔希爾帶著詢問地望著他，瓦倫斯柔聲地說：“一張使一千艘戰(zhàn)艦出海的臉?！?/br>
    塔希爾放聲大笑了起來，他踮起腳尖，抬起另一條腿開始在金穗花里旋轉(zhuǎn)起來。黑色的衣袂在他身邊旋轉(zhuǎn)，帶著風，和花。

    “瓦倫斯，你永遠不會為我開戰(zhàn)的。永遠不會。如果你當了皇帝，你會是位出色的君王。這不是優(yōu)秀的皇帝應該做的事?！彼χ诨▍怖镂璧?，仿佛是個金色的夢境閃耀在黑夜里，“不過，謝謝你對我的贊美。你說得真美，真的很美，美得讓我也像走進了一個美夢里?！?/br>
    “那時候，你走了。你像個精靈一樣，從我眼前溜走。我叫著，問你明天還會不會來？你的笑聲傳來，你清脆的聲音像是夜鶯一樣，你對我說，如果你愿意等，那就等吧。我繼續(xù)叫你，舉著你的腳鏈，說你丟下東西了。你說，本來就不值錢，送給你吧?！?/br>
    塔希爾突然停下了舞蹈，他把腳尖慢慢抬起，一直抬到腰間。他的腳踝上戴著一串金鐲，互擊的聲響非常動聽?！半y道你還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