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61節(jié)
近鄉(xiāng)情更怯,盡管時間緊迫,他依舊定定地站了一會兒。他先是蹲下來,借著火光,摸了摸四周的地面和石壁——處處都有燒灼過后的焦黑痕跡,他感覺到后背上陳年的燒傷疤痕疼了起來。 長寧蹲下來,伸手摸向那個積滿了灰的四方盒子。 那是個裝飾華麗的錦盒,外頭包裹著的布料已經(jīng)散開,無論是盒還是布,都是灰撲撲的,和里頭裝的東西的身價完全不符。長寧將錦盒拿起,盒蓋松動,傳國玉璽從里頭掉出來,摔在了地上。 那枚玉璽,玉色溫潤,方圓四寸左右,上紐龍鳳,刻有“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大字。 長寧面無表情地拾起來,連上面沾上的泥土也懶得拂去。璽印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裝入懷里不方便,也怕失落了,長寧干脆從衣裳下擺處撕下一條細窄布條,穿過璽印上龍爪的孔洞,綁在背后背著的刀柄上。 此時,他發(fā)現(xiàn)空落落的錦盒內(nèi)還有一物,沾滿了灰塵。 他俯身拾起,那是一枚花箋,幾乎看不出顏色了。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拂去上面的塵土,花箋上墨跡斑駁,依稀能辨認出娟秀的字跡——“長寧”。 “李麟”是他的正名,只因他出生時,滿室異香,國朝上下,皆說他是麒麟命格,貴不可言?!伴L寧”是他母親給他起的小名,希望他歲歲年年,平和安寧。 長寧不敢再摸那枚花箋了,生怕將那所剩無幾的墨跡也抹去,他小心地將花箋收入懷中,準(zhǔn)備離開。就在這個時候,一墻之隔,外面似有聲響。 今日本是秋高氣爽的好天氣,但與長寧一墻之隔外的宮室卻有些昏暗。 這本是李朝末帝焚燒過的宮室,雖然在改朝換代后大肆修葺過,但宮禁中人總覺得此處不吉利,鮮少有人來,更有人說,入夜后,此處能聽見有人哀哭,如泣如訴,惹得眾人更是敬而遠之。 先帝崩逝,新帝登基后,新帝得位不正的傳言一直難以遏止,為此,宋知望繼位不久后便開始再次修葺那些陳舊的宮室,取煥然一新的意頭。為了彰顯真龍?zhí)熳拥纳矸?,他特意挑了此處作為起居之處,而非先帝所居的富寧殿?/br> 此刻,他高踞上座,四處都沒有點燈,他的面容隱在昏暗中,讓人看不清楚。下首,跪伏著幾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大臣。 “戰(zhàn)況如何?”宋知望冷冷地問道。 跪著的幾個人面面相覷,一時誰都不敢說話,好一會兒,其中胡子最白的那位,顫顫巍巍地開口:“叛軍初時不敵,后來......后來不知怎地,突然起了一陣妖風(fēng),叛軍用了火攻,我軍......我軍節(jié)節(jié)敗退......” “現(xiàn)下呢?” “火、火止住了,但是......” 宋知望拿起手邊的茶盞就往下扔,“砰”的一聲,砸在幾個大臣的手邊,碎片濺了一地,也沒人敢進來收拾。 經(jīng)這么一下,沒人敢在吞吞吐吐了,干脆一股腦全說了。 “火止住了之后,我軍威勢略遜先前,叛軍、叛軍乘勝追擊,我軍撤出松原,現(xiàn)下戰(zhàn)事稍歇......” 正當(dāng)此時,門外有人急急求見,甲胄未脫,是從陣前來的,面色驚慌,跪倒便道:“濟王......不......逆王遣人陣前喊話,說是......他手中有加蓋傳國玉璽的傳位詔書......” 宋知望坐不住了,拍案而起,質(zhì)問道:“怎么會!” 與此同時,謝燕鴻正立在將臺之上,他驚愕不已地看向清河郡主宋琳瑯,問道:“何來傳國玉璽?傳說玉璽已經(jīng)與李朝末帝一同焚毀于破宮那日?!?/br> 宋琳瑯沒有回答。 將臺之上,六雙眼睛,都在緊緊盯著將臺底下的松原。此時,孟霽來了,風(fēng)塵仆仆,臉上還有一道傷。 “兩軍暫時休戰(zhàn)?!彼f道。 陸少微道了聲告退,轉(zhuǎn)身就要走了,宋琳瑯便對謝燕鴻說:“二公子稍事休息,若有變故,我會遣人去報?!?/br> 如此,謝燕鴻也只能走了。 這位清河郡主實在是深藏不露,走前,謝燕鴻回頭瞥了一眼,孟霽畢恭畢敬,還單膝跪在地上,宋琳瑯立在他跟前,仿佛在瞧他臉上的傷。 陸少微扯了他一把,說道:“走了?!?/br> 謝燕鴻問:“你怎么投到她那兒了?” “怎么不行?” 謝燕鴻被她反問,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若說宋琳瑯是女流之輩,那倒也不準(zhǔn)確,巾幗也有英雄,譬如他的母親,若非身子虛弱,也是個能上陣殺敵的女中將才。 陸少微見他無言,只是一笑,擺擺手,徑自走了。 有了前一夜的似夢非夢,謝燕鴻便睡得不實,醒醒睡睡。 半夜,萬籟俱寂,謝燕鴻睡著睡著便感覺到了身側(cè)有人。他立馬便醒了過來,猛地坐起,一把將榻邊的人抓住。猛一看過去,竟真的是長寧,手空不出來,謝燕鴻便抬腳往長寧那里踹了一腳。 長寧不設(shè)防,也沒想著防,被踢了個正著,悶哼一聲。 “疼嗎?”謝燕鴻問。 長寧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個“疼”字,謝燕鴻拍拍胸脯,說道:“那就不是夢?!?/br> “......” 謝燕鴻還沒來得及問一問長寧到底去哪兒了,目光馬上被他拴在刀柄上的璽印吸引了——即便是在這燈火昏暗的軍帳內(nèi),也能看出它玉色瑩潤,氣度不凡。 “那是什么?” 長寧揉了揉被踢中的肚子,說道:“傳國玉璽。” “什么?!” 謝燕鴻整個人愣住了,長寧將那枚璽印解下來,塞在謝燕鴻手里給他看。謝燕鴻連忙從床榻上下來,雙手微顫,捧著那枚象征天命的天子印璽,對照著燭光去看。先看龍鳳雕刻,再看那八個字,看來看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張開了嘴。 “這是真的嗎?” “如假包換。” 謝燕鴻看了又看,只見璽印的一角處有點磕碰,缺了一點。他激動地說道:“這里有個缺口,書上說的都是真的,是玉工磕的!” 史書有載,傳國玉璽是用石中寶玉雕刻而成。玉工將包裹美玉的石頭進獻給當(dāng)時的皇帝,皇帝誤認為玉工戲弄,退回石頭,并下旨降罪。玉工傷心驚怒,猛擲此石,石頭破裂露出里頭蘊藏的美玉,玉也被磕破了一個角落。 皇帝便收回了懲罰,命玉工將這玉雕刻成璽印。 識人如識玉,不要只看外表,良才美質(zhì)需要慧眼識之。皇帝命玉工在雕刻時保留這處缺口,為了自省,也為了警醒后代。 那位皇帝所統(tǒng)御的國家已經(jīng)覆滅百年,這枚象征天命的玉璽,卻流傳至今。先帝自大破李朝那日起,便一直在尋找這枚傳國玉璽。 長寧說:“不是,那是我剛才來的路上不小心磕破的?!?/br> 第八十五章 接住了 怕惹人注意,謝燕鴻吹了燈,帳內(nèi)昏暗,只借一點漏入的星光。他與長寧對坐著,中間放著光澤瑩潤的傳國玉璽。 望著這枚玉璽,念及清河郡主的篤定,謝燕鴻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必定是長寧答應(yīng)了孟霽,用這枚傳國玉璽來換謝燕鴻和幸存的謝家人的自由。 “還有小孫的家人?!遍L寧說道。 謝燕鴻目瞪口呆,仿佛被雷劈過一般,剛才一直都沒回過神來。他沒辦法想象自己能和這代表一國國運的璽印相比較。他看向長寧,長寧在打瞌睡,估計是一路趕過來累極了,眼睛半合著,似乎隨時都會睡著。 這枚傳國玉璽,是長寧的父親,在國之將傾時交給他的,估計是心里仍存了一絲期望,又或許是他深信了道人們所傳說的“麒麟命格”,希望長寧能光復(fù)李朝,無論如何,這枚璽印都意義非凡,自己真的能隨意處置它嗎? 謝燕鴻小心地把璽印拿起來,問道:“真的可以嗎?” 長寧困得糊里糊涂,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不知是什么意思。他將璽印帶到了,見了謝燕鴻,覺得重擔(dān)都卸下了,只想歇一會兒,他見謝燕鴻捧著那枚印,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以為謝燕鴻是不知道該把這東西藏哪兒。 “放這兒就行了,沒人知道?!?/br> 謝燕鴻瞪著眼,看著長寧一把將傳國玉璽塞到床底下,還伸腳往里踢了踢,他又想到那個被長寧不小心磕出來的缺口,不由得就想笑。眼見著還有一會兒就要天亮了,是得睡一會兒,謝燕鴻這樣想著,也坐在了榻邊。 “等等?!?/br> 長寧閉著眼趴著,懶洋洋地問:“怎么了?” 謝燕鴻趴在地上,將長寧踢進去的玉璽又撈出來了,在屋內(nèi)左右翻找也沒找到紙或者布帛,最后,他干脆撕了一件衣服,印泥也沒找著,他干脆咬破了手指,糊在璽印刻字的那一面,好在玉璽并不大,費不了多少血。 當(dāng)璽印懸在布片上的時候,一開始謝燕鴻還有點猶豫,他倒吸一口氣,用力印下去,再拿起來時,“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大字清晰地印在了這皺巴巴的布片上。謝燕鴻興沖沖地又撕了幾片布,嘟噥道:“多印幾個......” 長寧已經(jīng)在床榻上睡著了,背部微微起伏,睡得正香,等他醒來時,天邊已經(jīng)泛起魚肚白,謝燕鴻居然還在桌邊,滿滿一桌子都是印了八個大字的布帛。 謝燕鴻困得揉眼,吮了吮流血的手指尖,干笑兩聲,訕訕道:“印這個會上癮......” 誰不想過過皇帝癮呢?權(quán)力的感覺讓人上癮。 當(dāng)謝燕鴻把包裹著傳國玉璽的布帛扯開時,他感覺到濟王熱切的視線好似烈火,恨不得把這一方印璽給燒融了。 先帝在世時,他當(dāng)了二十余年的太子,永遠距離最高的位置一步之遙,又經(jīng)歷了兄弟鬩墻,出判徐州。如今,不曾眷顧他父親和弟弟的天命,要落在他的身上,他如何能不激動。他久病蒼白的臉頰泛起紅潮,咳嗽止也止不住。 他雙手顫抖,捧起那枚璽印,仔細撫摸,他目光太專注了,壓根沒有留意到謝燕鴻在打量他。 “真的是......”濟王喃喃道,“這個缺口,和書上說的一樣,是......” 長寧說:“是我......啊!” 謝燕鴻把踩他的腳悄悄收回來,幸而沒引起大家的注意。 此事機密,在場的人并不多。宋瑛還是稚子,目光迷茫。陸少微信“天命”,但那是天之大道,凡人不可企及,更何況一個死物?凡人的所謂“天命”,都是造出來的,她正是個中好手。而孟霽,則馴順地立在宋琳瑯身后,頭都不曾抬。 宋琳瑯,清河郡主宋琳瑯。 謝燕鴻朝她看去,她目光清冷凜然,充滿警惕和審視,與謝燕鴻目光接觸,便露出一個溫婉柔順的笑來,仿佛冰消雪融。 濟王簡直對玉璽愛不釋手,恨不得一把將它吞下去。 謝燕鴻喚了一聲“殿下”,他才如夢初醒,目光銳利,好似守護腐尸的鷲鷹,生怕謝燕鴻改了主意,要將印璽奪回去似的。 為了掩飾這尖銳的敵意,他又開始演出那副賢良的模樣來了。 “小鴻,你立了大功,”他喃喃道,“謝家是忠臣,孤一直知道的,忠心耿耿,一起長大的情分......” 謝燕鴻也便配合著低頭揉了揉眼睛,實則一滴眼淚也沒有,見氣氛差不多了,他小心地說道:“小孫從前總是和我們一起,現(xiàn)在......唉......” 在濟王眼中,孫曄庭是個叛徒,他再怎樣勇不畏死,也是個叛徒。 一時間無人發(fā)話,謝燕鴻并不怕他,緊接著說道:“這幾年來,朝局動蕩,戰(zhàn)事頻發(fā),人心惶惶,寬待舊臣或許可安人心,何況,小孫是擊退狄軍的功臣......” 濟王正欲說話,一口氣沒喘上來,又是一陣咳嗽,咳得驚天動地,謝燕鴻都要懷疑他命不久矣了。正在這時,宋琳瑯從腰間摸出一個錦囊,從里頭倒出一枚赤色的丸藥,親自沏了熱茶,奉到濟王手邊。 “父王,身子要緊?!彼瘟宅樔崧曊f道。 濟王將丸藥送入嘴中,就著她的手喝了茶,這才順了氣。神奇的是,丸藥吃下去,他的面色馬上不似先前蒼白,顯得精神了不少。 “道長說過的,服丹后要靜養(yǎng)休息?!?/br> 宋琳瑯這句話是朝濟王說的,眼睛卻看向謝燕鴻。謝燕鴻明白她的意思,也就不再說了,待濟王走后,孟霽在宋琳瑯的示意下,將宋瑛牽走了。濟王這位年幼的世子,謝燕鴻今日是第二次見,這會兒看出不對勁來了。 雖說稚子無知,但宋瑛也未免呆滯過頭了,謝燕鴻似乎沒聽見他說過一句話。 見謝燕鴻看向宋瑛,宋琳瑯意味深長地說道:“瑛兒出生時先天不足,身子弱些。” “我聽說,有些丹藥,服之能延年益壽,反之,毒性損傷根本,連子嗣也受其害。” 濟王從先帝在時,就沉迷服丹,還給先帝進獻丹藥,焉知宋瑛這樣,不是服丹的后果。如今陸少微也投到宋琳瑯左右,這丹藥必定是催命的毒藥。濟王虛弱,世子呆傻,怪不得宋琳瑯穩(wěn)坐釣魚臺。 宋琳瑯假作沒聽懂,笑道:“父王在徐州時,憂思過度,傷了身體,如今全靠丹藥調(diào)養(yǎng)。” 謝燕鴻懶得和她多說,她的野心和計謀,他也不想探究太多,他只關(guān)心剛才提到的那些條件,宋琳瑯能不能滿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