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腔 第95節(jié)
慧姨又說:“沈夫人說想見一見鐘小姐?!?/br> 剛吃完一整只蛋撻,聽到這句話,鐘彌鼓著腮,更噎了。艱難將一口食物吞下去,舔舔唇,也后悔了,早知道就不吃了。 第一次見何瑜,鐘彌穿著毛衣傘裙都沒將打扮換得更隆重一些,而沈弗崢上樓摘了表,脫了小馬甲,動作利落,折起襯衫袖口,走過表臺,挑出最貴的一只戴在腕骨上。 那只表,鐘彌有印象。 他三十歲,他mama送他的生日禮物。 鐘彌抱著蜜桃汁,嘬著吸管,靠衣帽間門邊猜測,他戴那只表的樣子像是拿上什么趁手的兵器,待會兒的會面,應(yīng)該是速戰(zhàn)速決。 做女人活到何瑜這個年紀,所謂保養(yǎng)好,絕不僅僅是面上少些皺紋,富家太太一身的優(yōu)渥松弛才是精髓。 鐘彌素面朝天走進會客廳,在何瑜抬眼看來的第一眼,露出一個得宜微笑,道了一句:“沈夫人,晚上好?!?/br> 這個稱呼在何瑜意料之外。 稍一想,也是情理之中。 能叫她那個嘲諷遍京市大半名流的親meimei一再贊賞的小姑娘,絕不是什么逢迎討好的諂媚之輩。 何瑜也露兩分場面上的笑意。 “果然很漂亮,你mama當年就是京市出名的大美人,你們這一家子的氣質(zhì),真是一脈相承?!?/br> 沈弗崢帶著鐘彌入座。 傭人送來泡好的茶,很快退下,他提起紫砂壺,徐徐斟進小杯里,眼睫垂落,掩住眸中情緒,對何瑜說:“這么晚不睡你的美容覺,特意來我這兒夸人?” 真正懂博弈的人,個個微表情都練得出神入化,即使帶著笑意看人,想叫人自慚形穢、坐立難安也不是什么難事。 “怎么?你金屋藏嬌,還不許鐘小姐見人了?”她輕嗔,先是打趣自己兒子一句,又將目光轉(zhuǎn)向鐘彌,溫和好似家中一位女性長輩在同鐘彌說貼心話。 “鐘小姐是畏生怕見人嗎?這倒也不是缺點,不見人也挺好的,場面上的事就該由場面上的人做,你年紀小,何苦來受這份罪?” 這一刻,鐘彌腦子里想起許多人。 給她標價的何曼琪,京郊私房菜的中年老板,說她年輕天真的謝律師,默認她高攀不起的周霖,陰陽怪氣她以后好日子無多的彭家姐弟…… 這些人,放到沈弗崢母親面前,通通都太低級了。 能把“你上不得臺面,不適合進門”,說得這么溫柔可親,實在是一種叫人望塵莫及的本事。 沈弗崢戴表那只手,捏著茶杯送到何瑜面前。 “媽,喝茶?!?/br> 何瑜瞧見那只表了,也曉得那是什么意思,她看著鐘彌還如春風一般的目光,卻在與沈弗崢對視時,陰沉了一瞬。 沈弗崢也給鐘彌倒了一杯,話卻是提醒何瑜的。 “這茶要趁熱喝,不然,涼了,再添水,就不是這個味道了?!?/br> 何瑜面色不顯,捏茶杯的手背卻立時繃起青筋,她在裊裊茶香里醞釀聲音,開口依舊軟中藏刺。 “你有時候的喜好,真叫人看不透,你爺爺,你爸爸,沒有一個是色令智昏的?!?/br> 沈弗崢與何瑜對著視線,平聲說:“色令智昏沒有好下場,我們家有這樣的基因,是好事?!?/br> 何瑜反問他:“好事?你還知道這是好事?我跟你爸至今還沒做什么叫你為難的事吧?好好一頓飯,不能圓圓滿滿吃完嗎?你非要提前走,叫雙方都很難堪,這都不像你能做出來的事!” “我說了,餅店要打烊?!?/br> 他淡淡一句話,叫何瑜差點表情失態(tài)。 鐘彌雙眼倏然睜大,明明已經(jīng)喝了半杯蜜桃汁,此刻居然又覺得蛋撻在嗓子里噎住。 她把沈弗崢給她倒的那杯茶捧起來喝。 沈弗崢很是無奈。 “我要是興師動眾叫老夫妻倆開了幾十年的餅店不能打烊,傳到你耳朵里,不也是一樁混賬事?” 何瑜真被他激怒。 像不認識一樣看著自己的兒子。 “你還知道你現(xiàn)在做的是混賬事?孰輕孰重,還需要別人來提醒?” 沈弗崢克制下厭煩的情緒,拇指食指捏了捏眉心:“不管我怎么做,你現(xiàn)在都不會滿意,所以我建議你,最好不要再管我的事,這很傷母子情分。” 最后一句話,他說得格外重。 說完,看了眼鐘彌。 她乖巧無聲的樣子實在可愛,連對面還坐著他自己母親也無所謂,沈弗崢直接上手輕輕捏一下鐘彌的臉,又轉(zhuǎn)去跟何瑜說:“想見的人你今晚也見了,彌彌就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你非要說些拐彎抹角的話嚇她做什么?你對她好一點,以后才好常相見?!?/br> 他已經(jīng)敢睜眼說鐘彌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言下之意,事事都會替她擔著。 再多說也無益。 何瑜肺腑沉氣,垂眼望著手中已經(jīng)涼掉的茶,終是飲下苦澀,起身說時間太晚先回去了。 鐘彌起身,開口說了今夜會面的第二句話。 “沈夫人,再見?!?/br> 聽到外頭慧姨送走人的聲音,鐘彌放下捏玩的小杯,拉起沈弗崢的手,說她還有兩只蛋撻沒吃。 沈弗崢被她拽著手掌,輕輕一笑,鐘彌扭過頭,斜眼看他,問他笑什么。 “所以你剛剛一直沒說話,是在惦記你那兩個蛋撻嗎?” 鐘彌很認真地說:“你剛剛跟你mama說茶涼了不好喝,我才一下想起來,蛋撻涼了酥皮就不酥了?!?/br> “而且我沒有什么要說的,我跟你mama又無仇無怨,是你不聽話她今天晚上才會過來的,然后你堅持不聽話,你們不歡而散了,從頭到尾,又不關(guān)我的事?!?/br> 沈弗崢忍俊不禁:“你倒是把自己撇得挺干凈?!?/br> 鐘彌裝傻賣乖,軟軟撒嬌說:“什么啊,聽不懂,人家就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br> 她故意緩慢眨眼,一臉刻意的純真,哪像小孩子,活脫脫一個小狐貍模樣。 下了負二樓,她快步進去,檢查自己的蛋撻還酥不酥,捻起一個來,咬一口還不算失望。 她跟沈弗崢提要求,想在這張軟軟的躺椅旁邊放一張小臺子。 “你不如在這兒放一張床。” 鐘彌以為這是他不同意的反諷,便開始講放一張小臺子的好處,這樣以后在這里喝下午茶也很方便,不至于還要把蛋撻盒子放在自己腿上。 “我很認真的。”鐘彌說。 沈弗崢踱步似逛私人展,看向她,英俊眉宇間稍有納悶:“我也沒開玩笑?!?/br> 放一張床? 放一張床…… 他居然說他沒開玩笑,鐘彌陷入無話可說的沉默,過了會兒,她扭頭,在這張軟皮躺椅上用手按了幾下,似丈量寬度。 背后傳來沈弗崢平淡無波的聲音。 “兩個人會很擠。” 鐘彌掌心發(fā)麻,緩慢而用力地攥住拳,從沒有哪一個瞬間,叫她如此感慨自己和沈弗崢天造地設(shè)。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鐘彌問他:“你建這個玻璃房子的時候,沒想過會有今天這個場景吧?” 他回答,很多事情都無法預知。 “那你當時是為什么而建呢?” 他沒回答,反而問鐘彌:“為什么最近很喜歡待在這里?” 鐘彌手里捏著剩下的半塊蛋撻,望望四周,像在感受一樣慢慢移動目光,說:“待在這里,可以鍛煉克制。” 沈弗崢腳步一頓,與鐘彌之間隔著數(shù)重透明玻璃,空曠的環(huán)境將聲線拉得深沉。 “克制什么?” “一種將當前所有美好平靜通通毀滅的沖動?!?/br> 沈弗崢沒有說話。 他的身形和臉龐都被錯落陳設(shè)的瓷瓶遮掩,叫鐘彌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鐘彌將剩下的蛋撻吃完,人很滿足。 想起不久前的一件事跟他說。 她之前有天下午居然在這張軟椅上躺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夢里她拿著一根棒球棍,把這里的瓶子隔著玻璃通通打碎,一地狼藉。 看見他走過來,鐘彌開玩笑問他,如果夢是真的,她真把這些瓶子都打碎了怎么辦? 他緩緩傾身靠近鐘彌,說:“那你就得留在這兒陪著我?!?/br> 鐘彌懵懂地看著他,不知道這兩者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 沈弗崢用手指去碰鐘彌的臉,溫熱指尖從眉梢慢慢劃到眼角。 不可否認,這是一張很漂亮的臉,但漂亮這點特質(zhì),在她身上,實在不值一提。 何瑜說他色令智昏,也實在好笑。 他不承認自己色令智昏。 生存法則一旦定下來,根深蒂固,不容更改,一個偽善利己的人,即使一時被情愛沖昏頭腦,也終有冷靜下來權(quán)衡利弊的時刻。 一個少年時就戴著鐐銬與面具舞蹈,一路靠著自我束縛走上權(quán)利巔峰的人,比那些旁觀者清楚,他為了此時握在手里的東西,付出過什么。 本能會讓他選最有利的那個。 連他自己也不能左右。 這樣的人怎么可能色令智昏? 如今這副殼子,他已經(jīng)能渾然天成地輕松駕馭。 早幾年,不如現(xiàn)在自洽。 每當他覺得無比厭煩,覺得難以忍受,他就會待在這個布滿昂貴瓷器的玻璃房子里,提醒自己稍動即亂。 以此來克制自己,讓自己繼續(xù)套在這個殼子里,靜下心去學習識人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