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腔 第9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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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所擁有的一切,保持沈家的平衡,在無數(shù)次權(quán)力更迭里,一步步走到制衡的位置上去。 所有人都覺得,躺在這張軟椅上,是他最平靜的時刻。 只有鐘彌無意道破,那是他最暴躁易怒,最想毀掉一切的時候。 后來他很少情緒化了。 上一次閉眼躺在這張椅子上,算一算,是前年八月份。 人一旦沒有了情緒,就容易覺得日子無味,他忽然很累,也很困惑,不明白如此順應(yīng)的人生意義是什么。 章載年在他很小的時候教過他一年字,小時候他問過,章老先生以后都不來了嗎?父母將章載年離京背后的權(quán)力更迭省去,告訴小小年紀(jì)的他,這是一種順應(yīng)。 之后又請來新老師,教他寫字,并告訴他,這是他人生機遇里的順應(yīng)。 因這個世界有既定規(guī)則,只有順應(yīng)才能過得好。 他十幾歲,沈秉林就夸他有章載年的風(fēng)骨,大概學(xué)到骨子里了,連他自己都分辨不清。 那些年,他不喜歡自己,也非??咕芤娬螺d年。 這位老先生于他人生的意義,不能一言概之。 年少時,有一度厭惡至極,覺得是章載年這個人的存在,才引他不能回頭地走向人生的歧路,他每往前挪一步,都是這個人在無形中牽引他。 是他起了沈弗崢這個名字。 是他毀了沈弗崢,也是他成就沈弗崢。 前年八月,躺在這間玻璃房子里一夜也沒有想通,天亮打電話叫盛澎過來,叫他備禮,隔天去了州市。 他想去看看曾經(jīng)順應(yīng)的人,如今過著怎樣的生活。 會遇見鐘彌,完全是個意外。 那次州市一行,為的是解惑,后來想想,她的出現(xiàn),也的確叫他的人生從此撥云見日。 章載年跟他說,人這一生,許多迷津不可自渡。 是不可自渡。 鐘彌可渡。 好似這三十年的沉疴積弊,都是為了遇見她不藥而愈。 章載年曾在他的人生里創(chuàng)造了諸多問題,也同樣,為他創(chuàng)造了答案。 第66章 素與艷 勝過菩薩眉間一點紅 年前小魚來了一趟州市, 鐘彌陪她去陵陽山拜佛。 佛前的蒲團,鐘彌陪著章女士跪過無數(shù)次,她沒一次正經(jīng)許過愿望。 能成之事, 不必求佛,力所不及, 求佛也無用。 在山上,鐘彌接到淑敏姨打來的電話, 問她京市來的朋友今天要不要來家里吃飯, 鐘彌說我待會問問。 走回佛殿外,她看見小魚正持香叩拜下去,背影虔誠。 不知道她此刻心中在求什么。 起了風(fēng),寶鼎彌散香灰,嗆人鼻息, 迷人眼睛, 有一剎視線模糊。 鐘彌目光靜止。 俯瞰紅塵的菩薩,供人遙遙敬瞻,看不清是應(yīng)該的。 有些欲望, 人自己都講不出, 欲壑難填, 進香匍跪,不過是借神佛之眼窺一窺。 下山時, 小魚在纜車上跟鐘彌講了一些她離京這周發(fā)生的事, 話題落到她自己和蔣騅身上,神情也平淡。 鐘彌隨口搭著話:“蔣騅最近應(yīng)該挺忙的吧?” “忙嘛, 應(yīng)該的。” 鐘彌一愣, 纜車下移帶來的視野突變, 似不可分辨的記憶返溯, 恍然記不起過去那個因為蔣騅工作忙、應(yīng)酬多,不管什么女的出現(xiàn)在蔣騅身邊,哪怕是鐘彌,都能被拎出來,叫她同蔣騅大吵大鬧的小魚是什么模樣。 她聲音太淡。 “禾之阿姨現(xiàn)在跟四哥鬧得不愉快,四哥就得更看重蔣騅一點,感情是感情,利益是利益,大家族所謂的一團和氣就是這么復(fù)雜?!?/br> 說完小魚嘆了一聲氣,轉(zhuǎn)頭沖鐘彌露出一個略顯疲憊的微笑,“彌彌,你會不會有時候也覺得很累啊?” 鐘彌覺得還好。 尋常門戶里也有三姑六婆這些煩人的交集,人情社會,所有親友來往的底層邏輯其實都類似。 但她能瞧出來,小魚累了。 愛這種東西,真的一點道理也不講,既繾綣又狠毒,有愛就會有包容,就算真的身負枷鎖,苦中作樂也肯為對方咽下。 可如果不愛了。 一點紙屑落肩頭,也嫌沉雜。 回程路上,車窗外南方的冬景蕭索。 她和小魚各自想著心事。 她忽然想打電話給沈弗崢,問他把鸚鵡送去馴鳥師那兒,學(xué)的是什么話。 鸚鵡學(xué)話太慢,到開春,鐘彌也沒能見“彌彌發(fā)財”的后半句是什么,沈弗崢也不告訴她,只從背后抱著她,貼耳說:“不著急,以后日子那么長,你總能聽到。” 春光里,許阿姨找來花匠給常錫路的院子里培土,埋下新的花種,方磚路上的法桐也抽嫩綠新芽。 枝繁葉茂的世界,一派歲月靜好的表象之下藏著涌動暗流,沈家不安寧,開年后,沈弗崢各種飯局應(yīng)酬勝過以往。 鐘彌也聽到一點消息。 先前因為幫旁巍,沈弗崢已經(jīng)惹得眾人不快,最近他做的一些決策,也招來不少非議。 導(dǎo)火索是他一直未定的婚事。 沈秉林沒表態(tài),不知道是不是在拿這件事考驗沈弗崢,于是沈家人便也不敢將事情攤到明面來講,議論紛紛,各方壓力最后都壓在沈弗崢身上。 他們不敢拿沈四公子怎么樣,可人人都曉得盛家父子是沈弗崢的左膀右臂,攘外安內(nèi)這對父子沒少替沈弗崢出力,州市項目正是需要錢的時候,暗地里做文章,為難盛澎父子,跟直接逼沈弗崢就范無異。 護不住心腹的主子會失去多少人心,彼此心知肚明,不是不認(rèn)色令智昏嗎?那便讓你取舍,讓你證明。 偏偏沈秉林這時候外出休養(yǎng)了,好似真的置身事外,要看沈弗崢會在這件事上怎么運作。 蔣騅說沈弗崢難,盛澎也說沈弗崢難,連人在國外的沈弗月都把電話打到鐘彌這里,半是安慰半是憤懣:“小姑姑那么愛管人姻緣,干脆下輩子去當(dāng)月老!獨女了不起啊,都已經(jīng)半輩子在沈家橫行霸道了,還不夠嗎?就跟他們耗,四哥倒了,沈家沒有第二個沈弗崢可以頂上去,到時候誰也別想撈到好,我四哥最近還好吧?” “還好?!?/br> 鐘彌其實更想說,他挺好的。 沈弗崢這人雖有一副君子皮囊,但絕不是經(jīng)不住風(fēng)浪的人,他比那些擔(dān)心他的人瞧著平靜得多。 這些日子,他白天經(jīng)常陪鐘彌待在常錫路寫寫畫畫,好似辦畫展的事馬上就要提上議程,比他家里那些腥風(fēng)血雨都緊要。 其間,旁巍給他送來一塊玉,被刻做閑章,沾紅泥印在書畫邊角,古樸篆字,方方正正地落著“彌彌雅鑒”。 她對小玩意兒愛不釋手,頭一個拿沈弗崢開刀,抓著他的手,似幼稚孩童在他小臂上印,笑嘻嘻說我鑒賞完了。 特制的印泥,一連好幾天才洗掉。 沈弗崢晚上出門應(yīng)酬,也很正常,他一貫克制,飲酒止步盡興,絕不貪杯嗜醉。 不喜歡事情失去掌控的人,更不會讓自己失去掌控。 鐘彌有時候從舞團回來,晚上很累,就先睡。 沈弗崢時而體貼,時而煩人,非要把鐘彌鬧醒,鐘彌是有起床氣的,他像玩橡皮泥一樣摸她的臉,鐘彌夢中被擾,“啪”一巴掌打在他手上。 響聲太大,她自己醒了。 便瞧見夜燈旁的男人,一邊解襯衣袖口一邊瞧瞧自己發(fā)紅的手背,垂著視線,帶笑望鐘彌說:“你這打人還挺疼。” 鐘彌懵懵地眨著眼,分不清夢里夢外一樣,只下意識朝他伸出兩只雪白胳膊,要他來抱。 沈弗崢便不顧半敞的襯衣,俯身將她抱起來,坐床邊陪著睡醒的她,兩人身上都燙,一個是被窩里的暖香,一個是應(yīng)酬完的酒熱,貼在一處,像兩種虛浮不真實地融合。 有時候鐘彌也跟著老林一起去接他。 那天入夜下過小雨,從乾華館回來,車子在路口停,他喝得有點多,坐車不大舒服,鐘彌和他牽手走一段路,散步回去。 路沿兩側(cè)的坑洼處,積水反光。 她腳底驚破小小一片倒影,望著眼前柔黃路燈寂靜延伸的古老長街,不知怎么,忽來了詩性。 “夜闌似覺歸仙闕,走馬章臺,踏碎滿街月?!盵1] 晶晶亮亮的小水洼無數(shù),在燈下,倒真像滿街月色。 沈弗崢失笑,說她很有本事,兩句詞罵遍了剛剛一屋子的人。 四月初,沈弗崢帶鐘彌去了一趟南市。 這個節(jié)骨眼上,因為鐘彌隨口一句京市春天沒意思,隔天就讓她收拾行李南下,帶她出門玩。 小魚知情后下巴都險些掉到地上,委婉建議,要不四哥進圈拍戲吧,這種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戲,我愛看。 鐘彌去玩了,沈弗崢沒有。 他到了南市,應(yīng)酬只增不減,他二叔沈興之一家都在南市,沈興之的大兒子沈弗良不成器,小兒子沈弗禹卻跟他走的是同一條路子。 老爺子的愛重或許是沈弗崢沾了章載年的光,但一枝獨秀,也同樣是眾矢之的,這些年能在偏頗失衡的大環(huán)境里一路穩(wěn)穩(wěn)走過來,同沈家內(nèi)外都搞好關(guān)系,絕對是沈弗崢自己的本事。 拘于身份,這些年沈興之很多事都是沈弗崢派人私下在替他打點。他為人處世一貫沒得挑,即使是在老爺子偏心的情況下,沈興之都非常滿意這個侄子,不缺眼界格局,進退有度。 京市的事都已經(jīng)傳到他耳朵里來了,也沒見沈弗崢跟家里人明面上鬧翻,不怕撕破臉皮,也不輕易撕破臉皮。 既是魄力,也是氣度。 只憑這點,他就沒辜負沈老爺子這么多年的親手栽培。 沈興之推心置腹,在書房跟沈弗崢聊了一個下午,也不說是勸,末了只拿沈弗良的事點一點他。 “結(jié)了婚,該養(yǎng)的還不是在外頭養(yǎng)著,只要場面上的事好看了,其他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br> 沈弗崢對蔣騅堂姐印象不深,此刻卻不禁有點可憐她,好看的是別人的場面,閉的是她那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