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淵 第82節(jié)
但無一例外,對方只要一叫“哥哥”,他就會丟盔棄甲,任其捉弄。 “李蟄能叫,我不能叫?”周頌臣面無表情地望著他,灰色眸子像河底灰石,盛著晃蕩水光,叫人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我怎么叫你是我自己的事,也跟你沒關(guān)系。” 說到最后幾個字,他的語氣帶上一些倔強(qiáng),一些怨恨。 穆于嘆了口氣,不想跟他爭執(zhí):“你先起來吧,地上不臟嗎?” 周頌臣卻沒有動:“你回來了,是不是也是一種回答?” 穆于被周頌臣的眼淚和話語沖擊得大腦空白,一時間竟想不起來周頌臣問了他什么:“回答什么?” 周頌臣緩緩地眨了眨眼,聲音沒有任何波動,好似他根本不為此感到難過,可是又是一連串的淚水落下,砸得穆于心頭微顫:“說明你心里對我并非全是惡心?!?/br> 穆于頓時頭大如斗,眼前這人倒不如還像從前那般咄咄逼人,那還好應(yīng)對,現(xiàn)在這個模樣倒叫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看著周頌臣濕潤的雙眼:“你先跟我回去行嗎?” 如今周頌臣這個情況,他也不敢將人獨(dú)自留在這里。 周頌臣沖他伸出手,意思很明顯,他要穆于拉他起來。 穆于無可奈何地伸出手,在握住的那一刻,周頌臣的眼淚奇跡般地止住了,就像突兀襲來的一場暴雨,來去匆匆。 如果不是他面上仍有淚痕,眼皮也泛著微紅,幾乎看不出有哭過的痕跡。 周頌臣起身后也沒松開穆于的手,而是站在原地,順從得要命,好像隨便穆于帶他去任何地方。 穆于雖然心知這人不可能一直這般乖巧,也疑心那點(diǎn)眼淚和那聲哥哥是周頌臣的手段。 可是怎么辦呢? 如果真的可以狠心離開,他現(xiàn)在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來。 看著掌心里周頌臣修長有力的指節(jié),穆于緊緊回握住了,帶著周頌臣轉(zhuǎn)身走出黑暗。 與逃離時不同,現(xiàn)在每一步都踏到了實(shí)處,焦慮痛苦的身心,好像都被那場“雨”給安撫了。 在即將走出公園的時候,身后的周頌臣忽然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今晚的事情,我不記得了?!鳖D了頓,他補(bǔ)充說,“你也不要記得。” 他用帶著明顯鼻音的聲音說著話,似乎遲來地感到丟臉。 穆于拉著周頌臣的手往前走,配合地說:“今晚有發(fā)生什么嗎?我不記得了?!?/br> 手上力道剛松開,又一下子握緊,周頌臣冷哼了一聲,并不是滿意的反應(yīng)。 穆于納悶地回頭,就看到周頌臣黑著臉,視線落到一邊,并不看他。 這到底是想他記得,還是不想他記得?穆于內(nèi)心嘆一口氣,默默搖了搖頭。 周頌臣的車停在了路上,穆于不放心讓他開,最后還是叫了個代駕。 一晚上的情緒大起大落,上了車后穆于只感覺到疲憊,他試圖把手從周頌臣的掌心里抽出,卻被攥得很緊。 看著前面的代駕師傅,穆于沒有認(rèn)真掙扎,何況他是真的很累。 他定位的地方是周頌臣住的公寓,距離不遠(yuǎn)不近,開車需要將近半個小時。 窗外飛馳而過的夜景,街燈明明暗暗,一幀一幀地滑進(jìn)車窗,從他們的臉上,落到緊緊交握的雙手。 風(fēng)將烏云吹散,月亮永恒地棲在車窗的一角。 穆于不知何時睡著了,夢里什么都沒有,只有馥郁的香氣緩緩將他包裹。 再次醒來時是感覺腳下踏了空,驚醒的他落進(jìn)了一雙眼里。 周遭都是黑的,唯獨(dú)那雙眼明亮著,將周圍的光都引了進(jìn)去。 不知何時車子已經(jīng)停在了公寓的停車場里,緊緊交握的手汗?jié)窳苏菩?,穆于下意識想要抽出來,卻被周頌臣緊緊握住,他不肯放手。 車?yán)餆o形中暗流涌動,像拉扯到極致的弦,皮膚都能感受到那股緊繃,就在穆于以為即將要發(fā)生什么時,周頌臣卻突然松開了他的手。 穆于渾身一松,又莫名覺得空落落的。 習(xí)慣了被握緊的手突兀地接觸到空氣,竟然有些冷。 周頌臣偏過臉悶悶地咳了幾聲,穆于下意識問道:“還沒好嗎?” 都在醫(yī)院住了將近半個月,竟然還未痊愈。 周頌臣聲音沙啞地嗯了一聲,靠在椅子上沒有動:“頭暈。” “先上去休息吧。”說完穆于拉開車門。 聽說不常生病的人,偶爾病一次會很嚴(yán)重,周頌臣平日里常常鍛煉,卻在這場高燒里成了病美人,肺也鬧出了問題。 肺炎不是鬧著玩的,一不小心可能會留下嚴(yán)重后遺癥,想到這里,穆于俯身望著車?yán)锊粍拥闹茼灣迹骸安簧先???/br> 周頌臣幽幽地望著他,好像等待著什么。 穆于莫名覺得周頌臣哭過以后,好似突然變得嬌貴了許多,也變得好懂了許多。 “我送你上去?”穆于試探性地問出口。 周頌臣這才開門下車,從停車場到公寓門口,距離很短,不多時就到了。 周頌臣指尖落在密碼鎖上,問穆于:“要進(jìn)去喝點(diǎn)東西嗎?” 穆于站定在門外,沒有進(jìn)去的意思:“不用,我先走了?!?/br> 話音剛落,周頌臣就伸手握住了穆于的手腕,他嘴唇微抿,露出了rou眼可見的難過,雖然什么都沒有說,卻莫名讓穆于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罪大惡極的事。 樓道里的感應(yīng)燈熄滅了,四周陷入黑暗。 黑暗中只能隱隱聽見衣服窸窣摩擦,隨后是身體撞在門上發(fā)出的動靜。 一聲帶著急促氣息的喝止,驚亮了感應(yīng)燈。 再次亮起的畫面中看起來像是只有一個人,周頌臣實(shí)在太高大了,將穆于攏在身下的姿勢那樣霸道,像是一片衣角都不愿裸露在外。 明明是周頌臣將他壓在了門上,可對方卻彎下腰,示弱般將臉頰貼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額頭抵著穆于的肩,像是某種固執(zhí)的,無法說出口的挽留。 只微微偏過臉,那張臉便從暗處轉(zhuǎn)到了光影里,有著叫人挪不開眼的景致,似漚珠槿艷的蒼山雪景,像天光云影的一川風(fēng)月。 極近的距離,極盛的容貌,似能輕而易舉地奪走旁人的呼吸。 周頌臣對自身出眾樣貌心知肚明,這一點(diǎn)面對穆于時,更是不遺余力地施展。 穆于知道他極端的任性,清楚他被許多人迷戀,得到過許多愛,也從不在乎旁人的愛。 以至于那滴眼淚是那樣石破天驚,徹底打破了穆于對周頌臣的認(rèn)知。 這一次要是順從著周頌臣,叫這人試探到自己底線,就會步步逼近,像是心思縝密,經(jīng)驗(yàn)老到的捕手一樣,用盡各種手段達(dá)成自己的目的。 所以不應(yīng)該心軟的,穆于心想。 十分鐘后,穆于打開了冰箱,微微嘆了口氣。 周頌臣確實(shí)有些發(fā)熱,體表溫度已經(jīng)到了三十七點(diǎn)五。 穆于本想讓周頌臣換身衣服好好休息,但周頌臣不合時宜地潔癖發(fā)作,非要去洗個澡才能躺下。 此時浴室內(nèi)水流聲響,沖了不知多久。 如果穆于此刻在浴室里,就會發(fā)現(xiàn)此處毫無溫?zé)岬乃魵?,冰冷的水劈頭蓋臉淋下,將周頌臣身體因?yàn)榘l(fā)燒而浮現(xiàn)的血色徹底沖成慘白。 他垂眸看著自己手背上已經(jīng)凝固的傷口,面不改色地用指甲戳刺進(jìn)去,順著傷口一遍遍描畫,直到鮮血再度涌出,被水流沖刷成淡淡粉色,旋轉(zhuǎn)地進(jìn)入地漏。 周頌臣審視著傷口,漠然地打量著這傷口能引起的關(guān)心程度,最后的評估是仍然不夠慘烈。 穆于給周頌臣煮了一壺可樂姜茶,然后拉開對方儲存藥物的抽屜,驚訝地發(fā)現(xiàn)里面堆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乃帯?/br> 只是基本上大多數(shù)藥看起來都沒開封,有些藥盒上是有封口的,封口貼紙完好無損。 心頭閃過一絲怪異,還未細(xì)想,背后傳來開門聲,周頌臣穿著浴袍走了出來,頭發(fā)濕淋淋的,面色很差,像是被水淋過的小狗。 他走到穆于身邊,將手背遞到穆于眼前,輕聲道:“疼?!?/br> 穆于定睛一看,被這手背上的傷口給嚇了一跳,在昏暗的公園尚未發(fā)覺,現(xiàn)在仔細(xì)一看,這傷勢簡直觸目驚心。 “怎么回事,你洗澡的時候沒有注意防水嗎?”穆于有點(diǎn)著急道,他抓住周頌臣的手,被冰得一愣。 對方的手毫無溫度,不像是剛洗完一場熱水澡的溫?zé)帷?/br> 他下意識抬眼望著周頌臣,周頌臣任由他打量。 穆于站起身,伸手觸碰對方的頭發(fā)。 周頌臣有些驚訝,但乖巧地沒有躲,甚至主動想將自己臉頰送到穆于手里。 果不其然,臉和脖子都是冷的,頭發(fā)濕潤得更是毫無熱度。 穆于垂眸看向抽屜里那些沒開封的藥,心頭緩緩下沉。 周頌臣渾然未覺,只是見穆于不動,又低聲道:“幫我上藥,哥哥?!?/br> 第76章 上藥的流程,穆于從小到大瞧過很多次,通常都是他受傷,周頌臣幫他上藥。 這是第一次角色調(diào)換,業(yè)務(wù)很不熟練,他小心翼翼地捏著碘伏棉簽,涂抹在猙獰的傷口上,生怕力道重了,舊傷添新傷。 他神情鄭重又嚴(yán)肅,好似面對的不是手背上一道微不足道的皮外傷,而是什么決定人類命運(yùn)的大難題。 周頌臣在一旁觀摩著他的表情,愉悅的神色逐漸爬上眼角眉梢。 等穆于抬眼,周頌臣又裝模作樣地皺眉,像是被對方拙劣的上藥手法給弄疼了。 “疼?!?/br> “抱歉?!蹦掠谥坏酶臃泡p力道,甚至像哄小孩一樣細(xì)細(xì)吹拂那道傷口。 今晚發(fā)生的一切,簡直顛覆了穆于前十幾年對于周頌臣的認(rèn)知。 對方不僅被他罵哭了,還開口叫他“哥哥”。 難道這又是在給他下套嗎? 穆于腦子亂糟糟的,總覺得跟周頌臣在一起的時候,比遇到段位高他幾段的選手還要難辦。 最起碼在棋盤上他能夠思考對手的路數(shù),提前預(yù)判陷阱,可是在周頌臣這里,哪怕仗著過去十年的相處,他稍微也能摸清周頌臣的性格,周頌臣卻更了解他,知道怎樣對他更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