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但走過來這段路，還是有點緊張的?！?/br>
    楚獨秀對謝慎辭產(chǎn)生更深的認識：人美心善，有點面癱，說話偶爾冷幽默。

    不管怎么樣，謝總愿意自貶身價，出面捧高她的地位，以此打擊王總氣焰，都讓她涌生無窮感激。

    她倏地想起童年院子里一只散養(yǎng)的大黑貓，它優(yōu)雅又矯捷，擅長攀爬捕獵，從不軟綿綿地撒嬌，反而整日都不喵一聲，目光永遠沉穩(wěn)而機敏，爪子和肚皮卻是雪白，像穿燕尾服的紳士。

    沒人能指揮得動它，它也不會朝人獻媚，卻會在楚獨秀被野狗糾纏時，站在樹梢上哈氣拉長聲喝退對方。野狗逃跑后，它才不緊不慢地趴下，也不會多給她眼神，照舊悠閑地曬太陽。

    雖然它就是一只大黑貓，但是她心中當之無愧的大哥，自己則是那不頂事的小弟。

    現(xiàn)在謝慎辭的形象和黑貓大哥也差不多了。

    劇場外，天光已經(jīng)昏暗下來，天際線處有翻涌的云，被粉紫色霞光浸染。黃昏讓萬物輪廓朦朧，唯留晚風徐徐地流動。

    謝慎辭陪同楚獨秀出來，說道：“演出勞務要等兩天，需要走個流程再打錢?！?/br>
    “好的，不著急。”楚獨秀見他跟著自己，“謝總留步吧，您有事就忙?！?/br>
    “你怎么回去？”

    “坐地鐵?！?/br>
    “我跟你到地鐵站。”謝慎辭解釋道，“劇場里有點悶，溜達一圈透氣?！?/br>
    地鐵站距離劇場僅幾百米，只需要穿過草木園林，抵達劇場外側的鐵門，就能透過欄桿看到目的地。向晚的天空明凈多彩，在清風中漫步閑游，確實比在室內(nèi)愜意。

    楚獨秀聞言也不再勸，兩人緩緩地朝外走，還聊起方才的表演。

    “沒想到你臺上和臺下有點差別?！敝x慎辭道，“我看你上臺時很自信，跟平日里狀態(tài)不一樣?！?/br>
    他在“臺瘋過境”第一次看她表演，就感受到酣暢淋漓的生命力，跟她親和無害的外表不同，節(jié)奏張弛有度，充滿爆發(fā)感。倘若語言是軟刀，那她是玩刀的好手，游刃有余又充滿攻擊性。

    但誰想到這樣的人，私底下會帶點啤酒，害怕自己臨場出糗，生活里也收斂得多。

    “自信都是裝的?！背毿汔止荆霸僬f舞臺和平時肯定會不一樣。”

    “為什么？”

    “舞臺上冒犯別人，又不會被觀眾打，平時要這么說話，這不是故意找揍？”

    謝慎辭笑了一下：“這是法治社會，不會有人打你，平時也可以這么說話?！?/br>
    “算了吧，等我練練搏擊、滿身腱子rou，或者成為了不起的大人物，沒準能自信滿滿地發(fā)言?！彼?，“……對比下來好像搏擊班更靠譜。”

    “為什么不考慮單口喜?。考热荒阍谂_上有自信，那它就是你的舒適區(qū)。”

    楚獨秀長嘆一聲：“謝總，您確實是見縫插針，脫口秀這么缺人嗎？”

    她佩服謝慎辭的執(zhí)著，雙方攏共沒說幾句話，大半都是對方勸自己搞單口喜劇。

    “現(xiàn)在缺，未來不一定缺，所以我覺得你不入行，真的很可惜?！敝x慎辭認真道，“我剛才沒對那人夸大其詞，你確實有講脫口秀的潛力，稍微錘煉一下，舞臺經(jīng)驗豐富，水平又不一樣?！?/br>
    “我怎么不覺得？”她凝眉質(zhì)疑，“感覺您高估我了，我真沒什么潛力?！?/br>
    “那是你眼光不好，看不出自身潛力?！?/br>
    “？？？”

    楚獨秀既好氣又好笑：“這話是夸我還是罵我?！?/br>
    謝慎辭沉穩(wěn)道：“畢業(yè)剛工作的頭兩年，覺得自己一事無成很正常，但過些日子回頭看，一切又都沒那么糟。”

    楚獨秀怔然，這話如日落時分微涼的晚風，不經(jīng)意間撫平她隱秘的焦慮。

    他的語氣漫不經(jīng)心，但莫名給人信服感。如果換做旁人來說，沒準只是溫暖鼓勵，可經(jīng)由他冷靜地吐露，就像變成世間的客觀真理。

    相比“只要努力未來會更好”的勵志雞湯風，謝慎辭的態(tài)度更加快、準、狠，好似一個算法超群的人工智能，面無表情地告訴你“從數(shù)據(jù)來看，未來必然更好，毋庸置疑”。

    不得不說，雖然聽著沒什么人情味兒，但比人類的安慰有力得多。

    片刻后，地鐵站近在眼前，謝慎辭將手中的文件袋遞給她：“這個送你。”

    楚獨秀看他拿了一路，沒想到對方交給自己，好奇道：“這是什么？”

    “公司紀念筆記本，不想要丟掉也行?！?/br>
    “謝謝，你們公司自己印的嗎？”她接過文件袋，上面有善樂文化logo，表面是磨砂半透明質(zhì)感，里面隱約裝著筆記本及簽字筆。

    謝慎辭點頭，又道：“我有件事好像說錯了?！?/br>
    “什么？”

    “你今天不是問我，有沒有緊張過？當時說沒有?！?/br>
    燕城的天空顏色向來清淡，淺藍和煙紫在余暉中交融，霧蒙蒙的。街角的路燈亮起，朝四周撒滿金輝。

    楚獨秀聞聲，抬眼望謝慎辭。

    燈下，他的眼眸如黑曜石，如同蒙著夜晚霧氣，等撞上她的目光，喉結輕微動了動：“但走過來這段路，還是有點緊張的，主要不確定能不能改變你的想法?！?/br>
    夜風流轉(zhuǎn)，林葉窸窣，兩人在街邊告別。

    楚獨秀目送謝慎辭的背影徹底消失，覺得他真有點像童年院內(nèi)的黑貓，神秘又獨來獨往，沒人猜透其行蹤，卻總能在閑適的夏日，在樹蔭下奇妙地重逢。

    她打開文件袋，隨意地翻了翻，抽出一本雪白的冊子，上面寫著“善樂單口喜劇培訓營報名表”。

    夜色溶溶，唯有燈輝。

    宿舍內(nèi)，楚獨秀戴著耳機，用電腦觀看節(jié)目，偶爾在白紙上勾畫。她一口氣看完《單口喜劇王》全集，期間還被路過的室友撞見。

    “獨秀，你在看《單口喜劇王》？”

    “對，隨便看看?！?/br>
    室友瞥見屏幕上的節(jié)目，索性停下步子，興致勃勃道：“你喜歡哪個演員？我最喜歡路帆，感覺她好笑?！?/br>
    楚獨秀：“因為稿子寫得好？”

    “嗯，而且段子結構很完整，不是單靠表演玩尬的?！?/br>
    楚獨秀了然地點頭，又跟室友閑聊兩句，簡單地交流起節(jié)目。

    她回校后，上網(wǎng)搜索“善樂單口喜劇培訓營”，發(fā)現(xiàn)是善樂文化建立的演員培養(yǎng)計劃，號稱集結《單口喜劇王》上資深演員來授課，路帆就是導師之一。

    培訓營學費全免，不但教授單口喜劇創(chuàng)作，還會提供線下開放麥場地。學員只要填寫好報名表，再發(fā)送一段脫口秀視頻到指定郵箱，就可以等待篩選，被錄取會有通知。

    楚獨秀聽完謝慎辭游說，不會自我膨脹到認為節(jié)目沒她不行，把別人客套當真話，多少就有點太蠢了。

    但今天的事對她有所啟發(fā)，王總對單口喜劇一無所知，竟然都改變主意讓她入職，即使最后鬧得不歡而散，卻也證明她的表演有可取之處，否則何必跑來浪費口舌。

    既然如此，多學一點也沒壞處，就算不做這行，可以當個特長，沒準以后用上。

    楚獨秀將報名表填完，又截取自己的晚會視頻，打包投遞到培訓營郵箱。

    單口喜劇培訓課在晚上，她白天照舊能復習考公，倒是什么都不耽誤。

    寫字樓內(nèi)，辦公區(qū)玻璃墻上張貼善樂文化logo，簡約流暢的立體麥克風圖案，跟公司名字完美融合在一起。明亮的玻璃墻后，數(shù)張桌椅被排得整整齊齊，最前方是收音設備及大屏幕。

    這里是善樂單口喜劇培訓營的場地，負責人們正核對最后的錄取名單。他們從全國招收學員，通過報名表及表演視頻選拔，免費進行培訓。

    尚曉梅作為節(jié)目總導演，她望著報名表，激動地搓搓手：“希望培訓營能找到些好苗子上節(jié)目?！?/br>
    這是本次培訓的主要目的，國內(nèi)的脫口秀演員太少，想要湊齊一百名選手，還得抓緊時間再培養(yǎng)。

    “不過沒想到會讓我來教課?！甭贩L嘆一聲，“我只教過英語，沒教過脫口秀?！?/br>
    路帆是一名英語老師，單口喜劇是她的愛好。她近年跟同好們翻譯外國喜劇工具書，還參與錄制《單口喜劇王》第一季，獲取一些人氣，又受邀做講師。

    “你都翻譯過那么多書，肯定沒問題的。”尚曉梅道，“再說讓聶峰他們教課更不靠譜，沒準把學員都整成大碴子味兒了！”

    尚秀梅一身運動裝，笑容明快、說話爽利。路帆則穿知性長裙，戴著金絲眼鏡，講話慢聲細語。她們在屋內(nèi)有說有笑，嘩啦啦地整理起材料。

    尚曉梅翻出一本白冊子，驚嘆道：“哇，我還挺欣賞這個演員，沒想到他愿意來上課?！?/br>
    培訓營主要針對缺乏理論的新演員，但也不乏開放麥經(jīng)驗豐富的人。

    “我看看，是叫小蔥嗎？聶老板俱樂部的?！甭贩珎阮^一瞥，她也抽出一本，慢悠悠道，“我知道他，但更欣賞這位……”

    正值此時，玻璃門被推開。謝慎辭一襲正裝，從外面踏進教室。

    尚曉梅看清來人，打趣道：“呦，西裝暴徒回來了。”

    路帆低頭叫人：“謝總?！?/br>
    謝慎辭朝二人頷首，算是無聲打過招呼。

    尚曉梅是謝慎辭學姐，她比對方要大幾屆，后來又合伙開公司，語氣也隨意得多：“真粗暴啊，人家可把狀告到我這兒，說謝總不近人情，不給老演員臉面，硬逼著過來上課。”

    尚曉梅主管節(jié)目制作，必然要跟演員打交道。近日，謝慎辭取消部分老演員跳過海選的資格，安排他們來單口喜劇培訓營，跟其他新演員共同上課一事，被人私下傳到她耳朵里。

    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老演員不敢得罪謝總，但心里無疑有些怨氣。眾人都是興趣起家，一起在俱樂部演出多年，現(xiàn)在一半人直接跳海選，一半人卻要參加培訓，無形中就分出三六九等。

    “你們不愿意做惡人，不就只能我扮白臉?！敝x慎辭挑眉，“明知道他們段子上不了節(jié)目，表演方式也不適合線上，卻顧及面子不愿意戳破，現(xiàn)在還不培訓，錄制只會更慘。”

    “主要本來就缺選手，這么折騰一遭，容易有人跑路?！鄙袝悦愤駠u，“再說同俱樂部的太熟，看著朋友過了海選，自己卻得跑來上課，多殘酷啊。”

    國內(nèi)脫口秀還沒發(fā)展起來，不少演員靠熱情堅持至今，被人說自身水平不行，自尊心多少都會受挫。

    他質(zhì)疑：“既然覺得殘酷，還要搞淘汰制？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們的節(jié)目策劃，每期都要淘汰人?！?/br>
    尚曉梅理直氣壯：“那是戲劇矛盾設置，殘酷該呈現(xiàn)在節(jié)目上，光堆積在線下多浪費！”

    路帆弱弱道：“……原來導演是這么迫害脫口秀演員的?！?/br>
    謝慎辭低頭，瞥見桌上雪白報名冊，適時地調(diào)轉(zhuǎn)話題：“這是錄取的學員？”

    “對，我倆剛才還交流呢。”

    報名冊堆成一摞挺可觀，但翻閱起來也沒有多少。謝慎辭將名單逐一掃過，很快就瀏覽完第一遍，又重新拿起手邊冊子，再次核對學員信息，開始第二遍。

    一時間，屋內(nèi)只剩紙張沙沙作響，另外兩人見狀面面相覷。

    路帆面色迷惑，忍不住詢問：“謝總在翻什么？”

    尚曉梅提醒：“這是第三遍了。”

    謝慎辭將報名冊來回翻好幾遍，那感覺就像里面夾著支票或錢，不能漏掉任何一頁。

    “沒什么?！?/br>
    沒找到想要的名字，他一時間有些失落。

    謝慎辭不負責學員選拔工作，她的水平不可能被淘汰，那估計就是沒有報名。雖然他猜到這種情況，但多少還是有點遺憾，想再勸說一輪，又怕對方嫌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