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難撩 第56節(jié)
兵分兩路,一隊人入了后院, 另一隊隨衛(wèi)馳直入前院。 前廳,房門大開,葉忠坐在廳內, 爐上暖著壺燒酒, 旁邊靜置著兩個酒杯、幾碟下酒的小菜, 靜候許久。 聽見靠近的腳步聲,葉忠并未轉頭, 而是緩緩抬手, 將桌上空置的兩個酒杯依次滿上。 衛(wèi)馳止步,并未立即抬腳入內, 反而抬手止住身后近衛(wèi)的行動。目光落在廳內葉忠端坐倒酒的側影上, 見其抬手倒酒, 端坐如山, 心中便也有了計量。 果然, 葉忠自己也早有預感。 四下靜了一瞬, 只余耳邊簌簌風聲。衛(wèi)馳抬腳,步入廳中,葉府各處陳設未變,猶記上回來時,是為了葉婉怡的事情,也是這間屋子,桌上亦暖著酒菜,只是一切都已時過境遷。 “阿馳,來了?!比~忠轉頭,先看了眼衛(wèi)馳,后看了眼手持長劍卻仍佇立廳外的鎮(zhèn)北軍精銳,幾乎都是熟悉的面孔。 葉忠起身,一手執(zhí)箸,另一手搭于膝上,顯得十分閑散隨意。話畢,又將目光收回,伸手對著面前空位做了個請的手勢:“坐?!?/br> 阿馳這個稱呼,衛(wèi)馳已有多年沒聽到過了。幼時葉忠一直這么叫他,但后來隨著他入伍從軍,隨著他立下一件件軍功,軍階不斷上升之后,葉忠便隨之改了稱呼,和旁人一樣,稱呼他為將軍。 即便他不拘小節(jié),說過不必如此,但葉忠總說,不成體統(tǒng)。還曾直言,軍中便當軍紀嚴明,若為其中一人破例,往后拿什么服眾,拿什么征服人心。 這句話,衛(wèi)馳一直謹記心中,直至今日。 衛(wèi)馳走過去,在木椅上坐下,葉忠將面前酒杯往前推了推:“特意為你準備的千日春,阿馳可愿最后同葉叔小酌兩杯?” 又聽到“千日春”這個名字,將軍府的酒窖中尚珍藏著幾壇,皆是由葉忠所贈,如今面前擺放的,還是千日春,衛(wèi)馳牽一下嘴角,又想起十二年前兄長離京時對他許下的承諾,待他和父親凱旋之際,便讓他嘗上一口。 衛(wèi)馳執(zhí)杯,仰頭一飲而盡,沒有應聲,行動算是回答。 葉忠輕笑,亦舉杯將酒飲盡:“多謝?!?/br> 酒杯空了,葉忠抬手,又斟了兩杯,而后如方才那般,將其中一杯往前推了推,另一杯留在自己面前。 指腹觸及杯延,衛(wèi)馳保持著這個姿勢沒動,只沉眼看著葉忠,并未言語,但卻足以令人看明白,這是不喝的意思。 葉忠提唇苦笑,并不勉強,只執(zhí)杯抬手,將自己面前的那杯仰頭喝下。 很快又倒了第三杯酒,沒有多余的話語,依舊重復著方才的動作。 三杯烈酒下肚,葉忠面上神情似滿足又似解脫一般,只將空杯往桌上輕放下來,后吐了口濁氣,緩緩道:“阿馳想知道什么,就問吧?!?/br> 頓一下,又補一句:“葉叔定知無不言。” 衛(wèi)馳的手從杯延上移開,他等得就是這么一句話。 “是不是你?”暖酒的小爐上還在騰騰冒著熱氣,卻抵不過衛(wèi)馳短短幾字的寒。 葉忠早有預料,故而答得很快,不帶一絲猶豫:“是?!?/br> 眼色沉了,衛(wèi)馳眼底露出那股從未在葉忠面前展現(xiàn)過的鋒銳逼人之勢:“為什么!” 不同于方才的毫不遲疑,即便這個問題也在他預料之中,但面對衛(wèi)馳,面對廳外無數(shù)張熟悉面孔,葉忠張了張口,終是沒答出來。 “蕭彥握有你什么把柄?”衛(wèi)馳看住他,既答不出,換個問法也是一樣。 年過五十,葉忠鬢角的發(fā)早已花白,然身上卻仍留有軍人的傲骨,耳后一道刀疤是十二年前上陣殺敵時留下,曾經他也以為自己一身錚錚鐵骨,然從十二年前那個大雪紛飛的冬日開始,已被一點一點腐蝕,一點一點掩埋、塵封。 人活一個問心無愧,這是當年老將軍對他說過的話,多年來他一直謹記在心,這句話也一直反復折磨了他十二年。十二年來,他將所有心底的虧欠和愧疚盡可能的彌補在衛(wèi)馳身上,今日,衛(wèi)馳的正面質問如一柄利劍直插-入心,一點點一寸寸地割開皮rou,直至心底,血rou模糊。 “是不是十二年前的事情?”衛(wèi)馳眉峰下壓,眼神銳利如鋒。 葉忠長嘆了口氣,而后點頭。 蕭彥年齡和他相當,十二年前的事他哪里知道,必是其母淑妃告知。十二年前,時任戶部尚書乃淑妃的兄長,蕭彥的親舅舅。當時他雖年幼,且身在上京,但并非什么都不懂的毛頭小子。 當年戰(zhàn)敗之后,朝中文官彈劾,稱是父親領兵不慎,好大喜功以至判斷失誤,帶兵誤入敵方包圍,以至全軍覆沒,生生折損了三萬兵馬,而父親和兄長亦葬身其中。 宣文帝為顯仁義之心,表面對此事壓下不提,并未查抄衛(wèi)府,也未對衛(wèi)家其他人動手,不問罪,不追封,只任由鋪天蓋地的流言將衛(wèi)家包圍侵蝕。 北疆一役,鎮(zhèn)北軍折損啟程,父親親信之人皆葬身在北地,了解當年實情之人少之又少,葉忠,可以說是唯一一個知道詳情之人。當年他只道,父兄從未做出過錯誤判斷,戰(zhàn)敗必另有原因,天時、地利、人和,鎮(zhèn)北軍三樣不占,這些都是原因,取勝難度可謂極大。還言當時他因前往幽州交接糧草,故出兵之時不在營中,具體情況不大了解,只勸他節(jié)哀順變。 當年十二歲的他,只沉浸在失去父兄的悲痛之中,還要獨自抵擋所有來自旁人的冷眼嘲弄蔑視,根本沒心思也沒能力去追尋事情的真相。如今回想舊事,葉忠、把柄、淑妃、糧草,軍餉……樁樁件件聯(lián)系在一起,便不難有所猜測。 忽明忽滅的燭火下,衛(wèi)馳眼色更沉,浸透著幾分肅殺之氣:“所以,十二年前,你究竟在暗中做了什么?” 第66章 ◎順勢而為◎ “順勢, 而為?!比~忠不輕不重地道出這么幾個字來。 話雖簡短,衛(wèi)馳卻是聽懂了。 順勢,順何人的勢, 答案已不言而喻。 當年父親是手握重兵的鎮(zhèn)北軍主帥,八萬大軍橫亙北地抵御外敵, 試問這樣的身份, 這樣的兵權在握, 何人膽敢妄動。 并非他先前沒有想過, 只是當時年紀太小, 整個衛(wèi)府幾乎傾覆,他連有尊嚴的活著都困難,更沒有心思, 也沒有能力去深想這些事情。時隔十二年,今日聽到短短“順勢而為”幾字,將他思緒一下拉回到從前。 當年北狄進犯, 父兄領八萬精兵北上, 彼時宣文帝剛登基不久, 大周亦國庫不盈,北狄正是看中這個新舊交替, 朝局不穩(wěn)的時機, 突然出手,殺一個措手不及。 當年朝中亦分兩派, 一派主戰(zhàn), 一派主和。當年宣文帝登基不久, 皇位尚沒有坐穩(wěn)。這場突如其來的戰(zhàn)事, 像一柄雙刃劍, 若勝, 則能助其立時坐穩(wěn)皇位,且安撫住朝臣和民心。若敗,無異于給自己本就沒有坐穩(wěn)的皇位重重一擊。 可以當年境況來看,北狄肆無忌憚地進犯,大周不得不出兵抵擋,沒有人會擁護一個連邊境子民都保不住的帝王上位的。所以,當年宣文帝選擇派父兄出兵北上,表面上是保家衛(wèi)國,護大周子民,實際上是別無他選。 衛(wèi)馳點了下頭,冷聲道:“所以葉叔你,當年‘順勢’做了什么?” 當年之事發(fā)生在北地,了解情況的人幾乎都已葬身沙場,即便心中有個模糊的猜想,但彼時年幼的他卻什么都做不了,唯有嚴格要求自己,日復一日地埋身在軍中,告訴自己必要要盡全力,才算是為死去的父兄活著。 葉忠沒再倒酒,只清了清嗓子,臉上略顯疲態(tài)。這么多年過去了,這件事深埋在心中,即便他預料到衛(wèi)馳必會有此一問,也在心中編排過該如何作答,但此時此刻,真到開口要說出當年之事時,卻還是難以啟齒。 “糧草?軍餉?還是援軍未到?”當年他年幼無知,如今卻已是手握重兵的鎮(zhèn)北軍主帥,能令三萬大軍一朝覆滅的情況不多,糧草、軍餉、援軍未到,唯有這三件事,能夠達到。 葉忠再次長嘆,阿馳長大了,當真長大了,也算是他這么些年來唯一值得欣慰之事。稍頓了一頓,方才啞聲回道:“都有……” 衛(wèi)馳冷冷一笑,都有,竟然都有。 “說吧葉叔,事到如今,還有什么不能說出來的?!?/br> 葉忠執(zhí)起酒壺,倒沒有倒酒,而是仰頭灌了一口,烈酒入喉,似是良藥,方才開口,回想從前之事。 “當年老將軍領兵北上,對外宣稱八萬大軍,實則只有五萬。當時國庫空虛,軍餉和糧草都只撥了三成不到,開拔之時,說是一個月內必然補齊,可誰人都知,不過一句推脫之言,待大軍到了北地,只會更加被動。” “老將軍自也知道,只是無法眼睜睜看著北疆淪陷,遂依舊領兵北上。老將軍原以為,即便戶部拖延推拉,但原本講定的數(shù)額,即便沒有十成,有個四五成也是好的。但沒想到,大軍抵達北疆之后,軍餉一事便似沉石落海般,了無音訊,上書、傳信、奏折皆是無用?!?/br> “當時的戶部尚書是淑妃的兄長,也是皇帝手下最得力的人之一,但任憑他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荒唐至此,連句音訊都無。至此,老將軍也明白,這只能是皇帝的意思?!?/br> “五萬將士在北疆孤立無援,老將軍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手底下將士還沒上戰(zhàn)場便先餓死,于是發(fā)動北疆居民籌糧。北地本就干旱少雨,加之戰(zhàn)亂,糧食不豐,但民眾仍自發(fā)將家里存糧牲口捐出,已助鎮(zhèn)北軍度過難關?!?/br> “后來,事情傳入皇帝耳中,為保住自己‘賢君’的名號,不得不派人從距北地最近的幽州送來一批糧草,還傳信前來,說另有一批軍餉和糧草從京中運送過去,且負責押送之人,正是皇帝親信,當時的戶部尚書,淑妃胞兄謝維?!?/br> 葉忠說到此處,聲音低下去:“當時,老將軍還以為……以為……” “所以,當時負責前去接應之人,是你?!毙l(wèi)馳抬了眼,看住葉忠,眼底情緒晦暗不明。 當時父親以為京中當真送來了糧草,以為沙場將士終有了倚靠,所以派了最親信之人前去接應,沒想到。 葉忠閉眼,不敢與之對視。 “當時謝維不敢入北地,只道將糧草運送到距離最近的幽州城。老將軍不是沒有存疑,圣上的作為、謝家人的作為他早領教過,只是他別無選擇,不得不信,故派我前去接應?!?/br> “我?guī)说诌_幽州之后,見到謝維,確運來一些糧草,看似堆積如山,但其中許多都是空包,最多只能支撐軍中三日開銷。我當時自是震怒,拔劍直指其喉。謝維卻不急不緩地掏出一封書信,是屬下身在上京的發(fā)妻所書,信中除保平安之外,便是噓寒問暖,但我清楚,家人都淪為謝維威脅的籌碼。” “他亦從容淡定道,你若不從,我一樣可以尋旁人來做此事。你以為,鎮(zhèn)北軍到了此刻,還有活路嗎?”葉忠睜眼,眼底濕了,他半身馳騁沙場,向來流血不流淚,終在此刻紅了眼睛,喉頭哽了一下,余下的話終究無力再說完。 衛(wèi)馳脫了力,身子靠在椅背上,余下的話已不用多言,他自能猜到。順勢而為,這事歸根到底皇帝的意思,葉忠若順勢而為,于他于葉家其他幾人來說,自能謀求出一條生路,若逆勢不從,怕是也如其余將士一般,早在十二年前就葬身北地。不過都只是滄海一粟罷了,沙場將士的命在那位陛下眼中,不過塵埃,他在意在自始至終,都只有他的皇位。 戰(zhàn)勝談何容易,宣文帝早就生了議和的心,卻怕主動議和會失了民心,故表面假意派兵北上,實則在背后暗中克扣糧草軍餉,以至戰(zhàn)敗。且戰(zhàn)敗之后,還將所有罪責都推到已死的父兄身上。 蕭彥真是像極了他那位父皇,也難怪能得皇帝親眼,十二年過去,如出一轍的招數(shù),險些就要在他身上重演,不同的是,如今的大周境況稍好,他的處境亦比父兄當時要好,故得以凱旋,否則,怕也是得落個一模一樣的下場罷。 “我再問一事,”衛(wèi)馳的手抵在腰間劍柄上,緊緊握住,幾乎麻木,“當年北疆一役,三萬將士一舉覆滅,當時究竟是何情況。” 葉忠深吸口氣,而后搖頭:“不知,此事屬下當真不知?!?/br> “當時謝維雖如此言說,但我并未動心,老將軍救過我的命,我不會負他。那是北地,鎮(zhèn)北軍的地方,即便是在幽州驛館,謝維手底下的那點人,根本不是鎮(zhèn)北軍的對手。當時,我命人速速回營將事情稟報老將軍,又手下人將驛館重重圍住,靜候指令。只要老將軍一聲令下,別說謝維,上京城我們都是敢闖的。” “卻不料……”說到此處,淚終留下,淚水滑過他蒼老溝壑的面龐,再開口時,聲音已帶了幾分哽咽,“卻不料,得到的唯有老將軍帶兵出擊的消息。具體的細節(jié)我也不知,只知最后的結果,但老將軍用兵向來主張沉穩(wěn),從不貪功冒進,不論外頭流言如何,這一點都是毋庸置疑的?!?/br> “后來,再后來,我便唯有,唯有……” “如此至少還能保住家人,保住你,阿馳,你是衛(wèi)家唯一的血脈,我葉忠愧對老將軍,唯有在見你越來越沉穩(wěn)從容之時,方才能感到一點點欣慰,一點點活下去的希望?!?/br> 話已至此,衛(wèi)馳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唯有順勢而為。 好一個順勢而為。 十二年前的時,葉忠或有苦衷,但如今之事,他再次重蹈覆轍,便是絕不可原諒。 蕭彥得知此事,是因其母淑妃,而謝維這個名字,他卻不大熟悉,印象中沈明志調任戶部大約就是在十年前,當時的原因是謝維病故,戶部無人。 衛(wèi)馳凜了凜神,問道:“謝維是怎么死的?” “被屬下一劍穿喉,死于劍下,”葉忠淡淡回道,“在幽州驛館時便是如此,只一直壓著消息未發(fā),最終傳回上京說是病故?!?/br> 衛(wèi)馳了然,為那樣一位皇帝效命,軍中幾萬將士在他眼中都是塵埃,又哪里還會顧及謝維的死活,而淑妃即便心有不甘,也不敢不能如何?;蛟S蕭彥一心謀奪皇位,和此事多少也有些關聯(lián)。 謝家的事情,他不想再往下想,衛(wèi)馳收起思緒,又問:“你所得的兩萬兩白銀在哪?” “藏酒的地窖,用千日春的酒壇裝著,”葉忠回答得毫不遲疑,“兩萬兩白銀,分文未動,將軍可隨時派人去取?!?/br> 此事不急,衛(wèi)馳點頭,并沒有命人搜府的打算。蕭彥知道當年之事,蕭穆卻是不知,若他知曉當年鎮(zhèn)北軍中還有如此一段過往,怕是不敢以內賊為餌,故意將自己支開吧。 該問的都已問得差不多了,即便葉忠懷有苦衷,但錯了就錯了,無法原諒寬恕,衛(wèi)馳坐直身子,手扶椅上,準備站起身來,這是進來之前他與近衛(wèi)定下的行動信號。 不料身未起,卻見原本端坐的葉忠身子歪了一下,衛(wèi)馳抬眼,對上的是他嘴角泛黑,口吐鮮血的面容,他已提前服了毒。 “葉忠自知罪無可赦,不求將軍原諒,只求將軍念在這些年的情分上,能放過婉怡和葉嶸二人?!?/br> “將軍兩日前便派兵圍了葉府,屬下早有察覺,多謝將軍仁慈,今晚的年夜飯,我特在飯菜里下了藥,此刻他們必倒頭在睡,什么都不會察覺,什么也不會知道?!?/br> 葉忠說著,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血來:“葉嶸在兵部的職務全靠他一人實力所得,我從未出手相助過他?!?/br> “而婉怡那孩子,將軍也知道她的心思,我知將軍對她無意,不求照顧,只求放他們一條生路即可。” 葉忠說著,聲音低下來,身子無力歪倒在椅上,呼吸亦微弱下來:“其余事情,屬下別無所求?!?/br> 葉忠喘著氣,抬起一手:“求將軍,求將軍……” 衛(wèi)馳想要上前拉住他,遲疑了一瞬,終究沒有往前,只站立原地,定定看他,直至他手臂垂下,直至他聲音忽斷。 外頭近衛(wèi)看見信號快速而入,見到的唯有葉忠一身血污,閉目不語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