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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云聲 第34節(jié)

    奚茴雙臂環(huán)抱,看趙欣燕設(shè)陣畫符,大小姐頂著一身泥土忍氣吞聲的樣子實(shí)在賞心悅目。她身邊的鬼使倒是還算氣定神閑,只是那男人總是垂著眼睛像睜不開似的,奚茴隱約記得她方才看過對方的眼睛,瞳仁無色,怕生前是個瞎子。

    不去管那兩人手忙腳亂,奚茴自顧自地轉(zhuǎn)身往年城走。

    趙欣燕不敢再追上奚茴,專心在荀硯知的幫助下穩(wěn)住游魂。

    待處理完這些事趙欣燕轉(zhuǎn)身便去找謝靈峙,直說奚茴與惡鬼結(jié)契,讓謝靈峙不要姑息養(yǎng)jian,要立時捉拿她送回行云州行罰。

    謝靈峙知曉奚茴并無鬼使,又見趙欣燕似受了刺激般說奚茴要?dú)⑺?,她帶著那滿身眼珠子的惡鬼險些吞了荀硯知,一時陷入了兩難。

    陸一銘被趙欣燕嚇了一跳,開口道:“趙師姐,你先冷靜?!?/br>
    “我很冷靜!我說的都是事實(shí)!”趙欣燕突然想到了什么,從腰間扯下玉佩朝謝靈峙的身上扔去:“不信你問荀硯知!”

    荀硯知是趙欣燕的鬼使,他生前于佛寺長大,積德無數(shù),是為救人而死,故而魂魄未散被帶回了行云州。他身故近千年,魂魄里布滿功德圣光,雖無殺招,卻可制伏惡鬼,超度亡魂,若非眼前游魂皆為異鄉(xiāng)客又?jǐn)?shù)目實(shí)在龐大,荀硯知亦可送他們?nèi)ス碛蛲短ァ?/br>
    荀硯知算半個出家人,不曾說過一句謊言,再度被趙欣燕召出便是要他將奚茴的惡行全都告訴謝靈峙。

    “你告訴他們,是她險些殺了我,是她塞了我滿嘴爛泥,是她與那惡鬼結(jié)契!”趙欣燕瞪向荀硯知。

    奚茴要?dú)⑺龝r,荀硯知被千目困住,視線被蒙,什么也沒看見,可有一件事卻與趙欣燕說的不同。

    “奚茴姑娘沒有鬼使?!避鞒幹f完,趙欣燕驚了:“你胡說什么?!你分明都看到她的鬼使了!那滿地黑煙你還與他搏斗,你為何要說謊?!”

    “硯知此生從無半句謊言,方才的確有惡鬼出現(xiàn),那惡鬼對奚茴姑娘并無惡意,是沖著我與趙小姐而來,但他卻不是奚茴姑娘的鬼使,奚茴姑娘未與鬼魂結(jié)契?!避鞒幹f罷,趙欣燕便祭出一張黃符,雷電順符紙霹靂而來,荀硯知胸腔一緊便陷入黑暗。

    謝靈峙將他重新收回了玉佩中,再看向已經(jīng)燃燒一半的黃符,震驚地看向趙欣燕:“趙姑娘!荀硯知是你的鬼使!你怎可對他用符?”

    “他胡說八道,滿口謊言!你們都不信我!”趙欣燕看著那逐漸燃燒殆盡的黃符,知曉即便謝靈峙手快,那符紙也定然傷了荀硯知,她心中難受委屈,又有些自責(zé)自己氣性太大,捂住臉不愿讓人看見眼淚,轉(zhuǎn)身跑開了。

    “趙師姐……”陸一銘也被嚇到了。

    鬼使與行云州人并非主仆關(guān)系,他們互幫互助,結(jié)契更像合作,行云州人不得對鬼使施咒,除非鬼使當(dāng)真有錯,否則一切無禮都會被視為傲慢殘忍。

    趙欣燕若不是被逼急了,也絕不會對荀硯知施加符咒。

    當(dāng)年趙欣燕與荀硯知結(jié)契,全是因?yàn)檐鞒幹€活著時,趙家先祖曾有恩于他,于是他死后便歸于趙家,可做歷代趙家接班人的鬼使。

    趙欣燕自幼性格沖動不計后果,荀硯知溫吞有禮,趙家以為荀硯知可叫趙欣燕穩(wěn)重些,這么多年也都相安無事的。

    謝靈峙握著玉牌嘆了口氣,他將玉牌交給陸一銘,讓他還給趙欣燕。

    -

    奚茴回到客棧后天都快亮了,她困極了倒在床上睡去,再度醒來天色已經(jīng)重新暗了下來,睡過一整個白晝的奚茴精神好了許多,起床準(zhǔn)備找些東西吃,推開門便見到小客棧堂內(nèi)又坐滿了人。

    一眼掃過去,平日挨著謝靈峙坐的趙欣燕去了角落里,不過她換了一身干凈的白裙子,便是面前沒點(diǎn)燭火也很顯眼。

    奚茴沒下樓,她站在走廊圍欄邊朝樓下看,四四方方的小堂內(nèi)談話結(jié)束,湯城主帶領(lǐng)一群人起身要朝謝靈峙叩拜感恩,又被齊曉幾人扶起。

    待送走了湯城主,謝靈峙才抬眸朝二樓看去,正對上奚茴的目光,視線又落在她的手腕上,引魂鈴中金光熠熠。

    “阿茴,我們明日要走了?!敝x靈峙道。

    奚茴愣了一下,問:“不是還要再等幾日?”

    原本是要再等幾日的,不過因?yàn)槠菅U裊昨日白天消失,齊曉等人便加快了速度,不再研究石墩里的符紙,而是直接摧毀,原先定下的七日時間兩天兩夜內(nèi)也能結(jié)束。

    謝靈峙與湯城主說定了明晚出發(fā),他們帶著鬼魂必不能白日行走,便只能趕夜路將他們送還家鄉(xiāng),今晚與明日,是他們留在年城的最后時限。

    戚楓舍去了張漢的身軀,戚裊裊也不愿碰不到爹爹的魂魄,她不想回到自己的身體里,尸體便被埋在了當(dāng)年戚楓的埋骨之處。

    戚楓和戚裊裊對年城并無留戀,只因感激月老祠的老師父和小正這段時間的照顧,他們將那枚可保存人魂魄與尸體的妖丹留給了他們。

    老師父收到妖丹也不敢將這物件獨(dú)留,還是讓小正還給行云州的仙使門。

    次日天一黑謝靈峙等人便要出發(fā)了,青云客棧前湯城主還來道別,他帶了許多百姓湊在一起的銀錢贈與謝靈峙,作為他一路的盤纏,不過被謝靈峙婉拒了。

    凡人的眼看不見鬼魂,湯城主也不知此刻的青云客棧前已經(jīng)飄滿了游魂。相送的人有許多,今日是他們近來最大膽的一次,月隱蔽于烏云中,他們無懼黑夜里的鬼泣,千恩萬謝聲參差不齊,卻是真心實(shí)意。

    人群里,小正的身影被淹沒在角落。

    戚裊裊的眼神好,目光掃過去便看見了他。

    小正是來將妖丹交給謝靈峙的,可他此刻手里攥著那枚珠子,眼神卻在青云客棧前觀望,想試著看一看自己能否見到戚裊裊。

    戚裊裊的尸身下葬時他沒敢去看,小正想不通那樣一個鮮活漂亮的小姑娘怎么才幾日功夫便反復(fù)經(jīng)歷生死,最后埋在了城外山下黃土之中,可如今知道她要回去了,心中又舍不得。

    目送戚裊裊尸體下葬不算送她,今日過來作別,當(dāng)算是送她一程的。

    戚裊裊指著小正的方向道:“爹爹,是小正師傅!”

    戚楓為難地看向一旁葉茜茜,葉茜茜于此事上還好說話,她走到小正跟前將少年從人群里拉出來,少年嚇了一跳,連忙將手中妖丹給出,結(jié)結(jié)巴巴說自己是來送?璍東西的。

    葉茜茜收了妖丹,寫了張黃符貼在了他的額頭上,小正睜大雙眼盯著掛在鼻梁前的黃符,黑眼珠子斗去了一起,模樣有些滑稽,葉茜茜再將他往戚裊裊跟前一推,小正的腿立時就嚇軟了。

    他除了看見戚楓與戚裊裊二人外,還看見了街頭巷尾里飄過的那些魂。

    “戚、戚、戚姑娘?!毙≌穆曇艉苄?,他扶著墻緩慢坐下道:“我、我來送你了?!?/br>
    戚裊裊朝他笑了笑,小正是她在年城交的第一個朋友,能與小正親自作別她就已經(jīng)很高興了。

    見戚裊裊笑,小正才敢看戚楓一眼,如今見了戚楓的魂他才知道戚裊裊為何生得這樣好看,他們一家瞧著便非富即貴,戚姑娘生前必是千金小姐。

    他局促地笑了一下,點(diǎn)點(diǎn)頭也不知說什么才好。

    戚裊裊卻道:“我聽仙女jiejie說,人死后會去鬼域,卻也沒那么快能轉(zhuǎn)世投胎,小正師傅可有話與要緊人說?若我遇見了,或可替你代傳?!?/br>
    她曾聽小正說,他父母雙亡。

    小正微怔,實(shí)則那不過是他騙戚裊裊,不想將自己是被遺棄的真相告知,以免顯得可憐。

    見小正搖頭,湯城主等人也漸漸離開,戚裊裊才牽緊戚楓的手,頗為不舍地對他揮手:“再見,小正師傅……不,不再見,愿你健康喜樂,長命百歲?!?/br>
    小正被那些游魂嚇得還抬不起手。

    行云州的仙使們御風(fēng)而去,那陣風(fēng)吹落了貼在他額前的黃符,小正眼前所見的父女身影隨滿街游魂一并消失,他連忙撿起黃符再貼回自己的額前,卻什么也看不見了。

    夜風(fēng)瑟瑟,有人認(rèn)得小正,道一句天色已黑,讓他早些回去,免得老師父擔(dān)憂。

    小正才慢慢扶著墻起身,看向霎時間空蕩蕩的街巷,夏風(fēng)吹亂了滿地枯萎的忍冬花,街角還有半串小孩兒無意間掉了臟了不能吃的糖葫蘆。

    一聲輕輕的再見后,小正也離開了青云客棧前。

    若人死后真沒那么快投胎轉(zhuǎn)世,他想他與戚裊裊或許還有機(jī)會再見的。

    第35章 百鬼夜行:十五

    ◎他記得,奚茴的身上是暖的。◎

    謝靈峙的鬼使英婷生前為女將軍, 死后仍可召喚千軍萬馬,數(shù)萬鬼魂為己所用,更有指引之能, 叫年城幾萬枉死游魂心甘情愿地跟著她。

    因此與湯城主作別后,謝靈峙是率先離開青云客棧的。

    齊曉和陸一銘二人一左一右地護(hù)著, 他們將年城的鬼魂召集在青云客棧前的街道上, 等出了城, 還要將城外十二縣的鬼魂都帶來城門前。

    二人御風(fēng)踏月, 兩抹淺藍(lán)色的身影高懸于空中, 比出結(jié)印手勢,身側(cè)黃符飛繞,當(dāng)真像來拯救蒼生的仙人。

    葉茜茜與秦婼在謝靈峙離開后也跟上, 只有趙欣燕目色沉沉地望向青云客棧的牌匾,手中捏著一張信符,猶豫片刻還是在上面落下字跡, 信符于手中燒毀, 灰煙散盡, 她也隨眾人離開。

    奚茴是最后一個走的,就跟在趙欣燕的身后, 所以眼尖地看見了她信符上的字, 雖未認(rèn)全卻也瞧見了徐菱的名字。

    這倒令她意外,原以為趙欣燕這種眼高于頂?shù)氖兰倚〗銘?yīng)當(dāng)不會在意跟在身后狗腿子的生死, 就連謝靈峙都默認(rèn)了徐菱已死, 她還將幾人離開的消息以信符告知徐菱, 希望有朝一日徐菱脫身能來尋他們。

    徐菱去了哪兒奚茴不知道, 也不在意, 最好這輩子她都不要出現(xiàn)在自己的眼前, 奚茴惡毒地想,這人若真死了也挺好的,眼不見為凈。

    “阿茴!”謝靈峙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奚茴應(yīng)了一聲從袖中掏出一片銀葉,想了想,將今早謝靈峙教她的法咒念出,再把銀葉子往空中一扔,不過剎那那葉子便化為銀色葉紋的小舟,云一般輕飄飄地浮在她的面前。

    奚茴從來都知道金橋?qū)m練出來的法器厲害,可她沒機(jī)會見過和用過,如今也有一樣上等法器落在她的手中,算她的私有了。

    這東西是謝靈峙給她的,作為她找到戚裊裊魂魄的獎勵,奚茴本還有些嫌棄這東西怕是不能拿去當(dāng)鋪換錢了,誰知謝靈峙心中早有考量。

    這一路曦地之行他們自幼習(xí)法的可以御風(fēng)而去,奚茴卻沒那個本事,她想跟上他們就只能靠法器代步,奚茴站不上長劍,踩不穩(wěn)符紙,坐在小舟里跟著飛剛剛好。

    她雙手攀上葉紋小舟的邊緣,手臂用力,雙腳一蹬便爬了上去,腳踩一踩舟底,軟乎乎的像是站在一團(tuán)棉花上。奚茴有些興奮地看向雙臂環(huán)抱的云之墨,對他招招手道:“影子哥哥,上來一起?。 ?/br>
    云之墨瞥她,又看向她身后沒多少空間的葉紋小舟,搖頭后化作一陣煙云,霎時消失于奚茴眼前。

    奚茴撇嘴,手指輕輕撫上了葉紋小舟,低聲念出法咒,便見小舟迅速騰空而起,夜風(fēng)撫上奚茴的臉,吹亂了她的發(fā)絲,她瞇起雙眼望向頭頂?shù)脑铝?,待到一定高度了才朝下看?/br>
    年城外十二縣里的鬼魂盡收眼底,浩浩蕩蕩幾萬抹身影,像是浪潮席卷過年城未帶走一張紙、一片葉,看似洶涌又溫柔拂過。

    奚茴看見魂魄盡頭正前方,一名身穿銀色鎧甲的女人騎于骨馬之上,她手中握著謝靈峙的劍,又或者說那就是她生前佩劍。頭盔上的紅纓隨風(fēng)翻飛,烈火般的披風(fēng)于黑夜中牽出了一條炙熱的牽引線。

    這是奚茴第一次看見謝靈峙的鬼使,他就伴在女人身側(cè),骨馬發(fā)出一聲嘶叫,那些鬼魂中傳來沉悶的聲響。

    一道道聲音像哭訴,又像虔誠的禱告。

    “寧河鎮(zhèn)大許村,許成冬?!?/br>
    “鄉(xiāng)水城芙蓉縣,張大林。”

    “華陽城青周縣謝家村,謝舞兒?!?/br>
    ……

    那些逐漸消散的魂魄,身子彷如殘影只留了半邊,他們聽到這一陣陣聲音自報家門,仿佛被勾起魂魄里最后殘留的意識,一雙雙空洞的眼望向前方,重巒疊嶂的山,密密麻麻的樹,一條永無止盡的道路。

    那道路中央,是一把龍吟長劍,是火紅的披風(fēng),像是他們僅剩的最后的希望。

    陸一銘在左,齊曉在右,趙欣燕斷后,葉茜茜和秦婼也各伴在兩側(cè),他們拿起隨身佩戴的引魂鈴,鈴鐺形狀樣式各異,有大有小,還有不同材質(zhì),皆與奚茴的不同。

    叮鈴鈴——

    一聲聲鈴響,便聽見走在最前方的謝靈峙低聲說了些什么,似慈悲的安魂咒,忽而引得鬼魂中發(fā)出哭泣聲,這聲音泛濫開,卻沒有一個鬼魂鬧起來。

    他們規(guī)矩地跟在英婷身后,一步步離開了困縛靈魂數(shù)百年的年城,只要離開了這里,他們便能認(rèn)得回家的路,只要能回到家鄉(xiāng),他們便有轉(zhuǎn)世再生的機(jī)會。

    奚茴在重重鬼影里看見了戚楓與戚裊裊。

    他們原本家境好,生得也好,單拿出來也算惹眼的存在,卻在這一刻與前后左右的游魂融為一體,這些魂魄的臉極其相似,皆是思鄉(xiāng)與憧憬,還有解脫與釋然。

    “百花州奉城長鹿巷,戚楓,戚裊裊。”

    戚楓的聲音于鬼魂群中傳來,他記得自己來時的路,也記得家鄉(xiāng)的模樣,可離開年城后一切都與記憶中不同,幾百年的變化甚至足以改變山川河流。

    他懷中緊緊抱著戚裊裊,如當(dāng)年將她抱起面對靈子閣的活佛子,如今他也依舊在這群人中,曾與他們一并求救命的血,而今是一并尋歸家的路。

    畫面震撼,前所未聞,若謝靈峙能回到行云州,他們幾人護(hù)送幾萬游魂歸鄉(xiāng)或可記錄于行云州的史冊中,至少姓名能留上一筆。

    葉紋小舟飛得高,夏夜吹在臉上的風(fēng)也好似變冷了許多,這一夜的風(fēng)因符紙改變方向,從鬼魂的后背吹來,帶過年城,將他們推向了來時的方向。

    那些鬼魂順應(yīng)指引,踏山川,越江河,撥開云霧便可見月光下的一張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