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說了榮國府的那位元春表姐當(dāng)上了貴妃的事，只猜想這位永寧王恐心里要不快，最多說說要她在林家和榮國府中間做個選擇之類的話，豈料一開口就是這個！

    她從前聽到林海生前的囑托，也只會想到把她托付給林滹這件事，但真論起來，那日劉遇說，叔父一得了信便匆匆趕赴揚州——其實肯定更多是為了朝堂上的事。她幼時也曾被父親充作男兒教養(yǎng)，雖沒聽他細(xì)說過哪件差事，但是史書的忠臣本傳也是要讀的，只是日后在外祖母家，日日跟著嫂嫂同姐妹們描花撲蝶、女工針線，讀書也不過《列女傳》等，漸漸也就對那些毫不敏感了。

    她把自己困在閨門后院里，然劉遇卻忽地闖進(jìn)來，要她去看外頭的海闊天空。那片天地里的林海不是她最后看到的暮年無力的病人，而是錚錚硬骨、受了許多威逼利誘亦不曾屈服的探花郎。兩相反差，幾乎叫她有些暈眩。

    “到了那一日——家父心愿達(dá)成的那一日，黛玉在家叩首以謝殿下?！彼鋈黄鹕?，行了一個大禮。

    她用“到了那一日”，而非“若有那一日”，劉遇也跟著嚴(yán)肅起來，甚至刻意把腰板挺得更直，眼前的表妹還是上次遇見時那樣瘦弱的樣子，青衣素裙，連個花紋也沒有，袖子裙擺寬寬大大的，更襯得她纖柔不堪——然而卻已沒有上回見到的時候那般顫顫巍巍的模樣。

    “啊，到了那一日，”劉遇笑道，“當(dāng)浮一大白?！?/br>
    第13章 13

    百日熱孝一過，宋氏便張羅著給黛玉換下那些過分素凈的衣裳，又添置了幾件首飾，雖然顏色仍不鮮亮，好歹多了幾分鮮活氣了。只榮國府又派人來接時，她也犯了愁，縱然對那邊百般不喜歡，她這隔了一層的親戚也不好當(dāng)著黛玉的面兒嚼舌根。況那頭是黛玉的親外祖母，又撫養(yǎng)了她兩年，如今既出了熱孝，又都在京師，論禮也該去拜見的。

    只是黛玉自己面上倒也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她便試探著問：“是該去給你外祖母請安，只是他家說去那園子里轉(zhuǎn)轉(zhuǎn)、題名刻匾什的，還是免了罷。你說呢？”

    “那是他家的省親別墅，貴主未至，他們自家人也罷了，我哪里能隨便就闖呢。”黛玉冷笑道，“況他家府上也養(yǎng)了許多清客，便就是要他家的娘娘看著稚子戲言欣慰發(fā)笑、享天倫樂趣，也輪不著我呢?！彼緛肀闶莻€心高氣傲的人，人家修了一半的園子，特特地要她去逛，她也覺著不像，什么叫“恐娘娘省親后便沒了機會”，她是這般見識少的人，貪著去個還未修完的園子里玩么？

    宋氏笑道：“是這個理，咱們便去請個安就回罷。既這么著，現(xiàn)下得了閑，咱們也該出門去轉(zhuǎn)轉(zhuǎn)。雖說我們家里沒有他們家富貴奢麗，外頭的莊子也有幾個是有些野趣的。如今也有了些暑氣，我聽管事的說藕舫園的花兒開得不錯。趁著天還沒熱得不能動彈，咱們也找一日，去那兒玩兩天。”

    藕舫園便如其名，養(yǎng)著接天蓮葉，雖莊子不大，名氣卻不小——宋子宜年輕時曾邀好友八人一道在此賞荷觀月，九位俱是當(dāng)世文杰，詩酒酣樂，月明景宓，蓮子清香與夏夜清風(fēng)說不出的宜人，又有采蓮女的輕舟停在他們畫舫不遠(yuǎn)，不覺文興大發(fā)，有《藕舫月夜》十七首存世，文采斐然，說不出的風(fēng)流雋逸，一時洛陽紙貴。藕舫園便由此得名，與當(dāng)世大儒沈劼失意當(dāng)壚賣酒時的酒舍沈廬、當(dāng)朝太傅孫能樺昔日廣開大門，授課育人的天雅農(nóng)莊并稱為文賦三院。后來宋氏出嫁，這藕舫園便被宋子宜作為嫁妝送給了心愛的女兒。只宋氏也不是小氣的人，若有文人墨客欲進(jìn)園觀賞，她亦讓管事接待安排，因此雖多年過去，這園子名聲仍未見衰頹。

    聽得要去藕舫園，黛玉也不覺心生向往，不禁笑道：“嬸娘可說好了?！彼问蠍鬯y得露出的小女兒嬌態(tài)，便將她摟了入懷，道：“自然是說好了的。我年幼時也愛去那里，那時不知天高地厚，每每到了那里，也想著要作兩句詩才好，不過是矯揉堆砌，偏我自己還不覺著，題了扇面上，自己耍著玩，只有一日叫父親看見了，被他一通笑話。當(dāng)時年紀(jì)太小，連差距多大都不曉得呢。如今自己也長進(jìn)了不少，卻沒有小時候的膽子了?！摈煊竦溃骸坝心鞘呤字橛裨谇?，免不得要‘此前有景說不得’的?！?/br>
    宋氏喜道：“有什么說不得的，咱們娘兒倆便去說說，自己玩樂便罷，何必同旁人比呢?！?/br>
    她二人既商議妥當(dāng)，便也不拘著去榮國府的事兒了，也不要賈母派人來接，宋氏叫自己的陪嫁徐寶家的親自往榮國府送了拜帖，得了賈母的準(zhǔn)兒，便自己備了馬車，帶了錦書、紅杏、文竹、錦鳶四個丫頭，黛玉帶著雪雁、錦荷、桑鸝、霜信四個，娘兒倆前前后后一共四輛馬車，自己去榮國府拜會了。林滹本不放心，欲讓林徥跟著，宋氏笑道：“可不必如此，咱們家這老三并不是好往外頭跑的，況聽玉兒說那府上想也沒有同他年紀(jì)、興趣合拍的哥兒一道玩，拘著他也是無趣。且只我們過去，是女眷拜訪的說法，加上徥哥兒，情況便不同，到時候又要麻煩他家。徥哥兒還要上學(xué)，為此特特地請假也不值當(dāng)?！?/br>
    原來宋氏知那榮寧二府的規(guī)矩和他們家大有不同，自然不甚喜歡，只如今是親戚了，便是為著黛玉的面兒，也不好完全不走動的。只是女眷間的來往也罷了，若是這回林徥去了，下一次榮國府也派了男丁上門，她可就膈應(yīng)了。只黛玉聽說了，不免臉一紅，她是知外祖母脾性的，親戚家的孩子去了，不拘著是誰，只當(dāng)自家子侄，多是同人家的姐妹一并接待了，夸夸人家的標(biāo)致、問問功課。林徥大小也是個舉人，且因為兄長的緣故格外自尊同敏感，倘被這么接待了，連黛玉自己也要無地自容的。

    馬車依舊從西角門進(jìn)去，黛玉心里一窒，想著“原我是個小孩兒，來時也服喪，便也罷了，如今我嬸娘也在這里，她身上也有誥命，正門平常不開，難道當(dāng)年薛姨媽家走得中門，且有二舅母親自帶了大表嫂與探春一起接出大廳，我家便不能嗎”，抬頭看一眼宋氏，見她面上笑意不減，甚至更濃了幾分，不覺忐忑，叫了一聲“嬸娘”。

    宋氏“嗯”了一聲，嘆道：“虧得是你三哥哥沒來。不然發(fā)作起來，恐要傷了兩家的和氣?！摈煊裥睦锔请y過，叫了聲“雪雁”，雪雁忙問何事。黛玉道：“你打發(fā)個人，去問問林之孝，或是他做不得主，你托人找到紫鵑，請她看在過去的情份上幫我問鳳jiejie一聲，倘是人家不樂意我們來，我家去便是了，省得礙眼?！?/br>
    榮國府守在角門內(nèi)的婆子也不是傻的，立時便知黛玉生氣了，忙遣人去回鳳姐，寶玉等早知黛玉要來，一早便守在賈母屋里候著，聞言急道：“林meimei可是急了？只我們平日也是走偏門的，她如今氣起來，難道是生分了，拿自己當(dāng)外人了”又嚷著要親去接黛玉。賈母對鳳姐道：“你可是糊涂了，如今你林meimei雖然在孝里，可是親家太太也在呢，況玉兒身上現(xiàn)在還有封號，你就是這么怠慢人的？”

    這卻也是冤枉了鳳姐，最近家里正修園子，鳳姐忙得是腳不沾地，難得沒有逞能攬事，接黛玉的人還是王夫人親自打發(fā)的。只是王夫人許是有些時日沒有理事了，有些疏忽，心里不免有些不悅，想著“可忘了那個慣常是個小性兒的”，見鳳姐苦著臉，倒是把賈母的責(zé)備一肩擔(dān)了，又急急忙忙地打發(fā)人去開中門，自己亦出儀門去接，忙里忙外的，她心下雖慰，只是仍覺得為了個小丫頭便慌慌張張，老太太偏心得有些過了。

    雖換了門，黛玉心里卻還有些不忿，只是下了轎子，看見鳳姐帶著平兒、紫鵑親自在儀門內(nèi)候著，想說的話便隨著紫鵑眼里浮現(xiàn)的水汽一起消融了，她回了鳳姐的禮，便問紫鵑：“可是你自己要離了我去的，如今哭什么呢?！彪m嘴上不饒人，自己卻也忍不住落下淚來。

    鳳姐賠笑道：“原是我事兒多，沒來得及交代清楚，怠慢了林家宜人同meimei，如今meimei再一哭，老太太那里更饒不得我了。”

    紫鵑亦勸道：“勾得姑娘哭起來，是我的不是。”

    倒是宋氏在一旁道：“久別重逢是喜事，值得一哭?！弊嚣N心里一嘆，想道：“林家太太果真是個好人，連我們這些下人她也瞧得起，姑娘跟著她，我也能安心了。罷了，姑娘什么身份，我們這樣的，便是替她cao心，又能做什么呢？不過連累著姑娘分神擔(dān)心我們罷了?！币蚨鴦竦溃骸肮媚锟蓜e哭了，仔細(xì)風(fēng)吹著眼睛?！兵P姐亦跟著道：“這兒日頭大，咱們還是進(jìn)去說話吧，老太太念了好幾天了?！?/br>
    黛玉回身扶住宋氏，一起跟著鳳姐進(jìn)了賈母的屋子。

    及進(jìn)了正屋，只見上首坐著賈母，余下依次是邢、王二位夫人，李紈帶著三春姐妹只站著，恐因為方才的事，面上皆訕訕的，唯對面的寶玉一臉喜色，若非當(dāng)著宋氏的面，只怕要當(dāng)場叫著“meimei”撲過來。

    黛玉倒是早料到了寶玉會在，只是有些擔(dān)心宋氏會因此心生鄙夷，好在宋氏只微不可聞地輕笑了一聲，便把目光挪開，轉(zhuǎn)而同賈母寒暄：“老太太養(yǎng)了我們姑娘這些年，自然當(dāng)?shù)梦乙话?。”說完竟不顧賈母阻攔，親身行了一禮，又推黛玉，“去拜見你外祖母罷?！?/br>
    她這樣理所當(dāng)然地把黛玉歸為自家的舉措自是讓人有些不耐的，寶玉便有些不滿，只是被王夫人一瞪，也不敢多說，只好訥訥地站著。

    她嬸侄二人行了禮，便也要坐，只是宋氏竟推黛玉坐她上頭，可把黛玉及眾人嚇了一跳。

    “老封君有所不知，因為兄長的功勞，玉兒被皇上封了族姬?！彼问闲Φ溃拔也贿^是宜人的誥命，不管玉兒最后品級定下是哪個，總歸是要比我高的?！?/br>
    她這么說，先有人不自在了起來，倒是賈母喜道：“這么說，玉兒的品級要定下來了？”她當(dāng)然早知道黛玉被封了族姬，可是這個稱號本朝從未有人得過，大家也只當(dāng)陛下隨意賞下一個虛名來，并不當(dāng)回事，可一旦真的定下品級來，一切便不同了。

    宋氏笑道：“禮部來了人通氣的，下月便該知曉了?！彼钢鴮氂竦?，“我聽說你們表兄妹一道長大的，如今當(dāng)著長輩的面，倒不如道個別，往后外男便難見了。”她沒用“不該”，但寶玉既然是個無職的外男，自然是非族姬宣召便不得相見的，一個“難”字，也算是給了賈家面子。

    只是寶玉本是期盼了多日能見著黛玉，如今好容易見了，卻聞得此訊，恍如晴天霹靂般。

    黛玉倒是知道，嬸娘還是生氣了，她捏了捏宋氏的手，又給紫鵑使眼色要她去勸住寶玉，免得這個一向任性的表兄又說出什么驚世駭俗的話來，而后才柔聲道：“嬸娘坐下罷，可莫要折煞我了。”

    第14章 14

    林家的幾位小公子都沒跟過來，賈母不免添了幾分遺憾，待問及林徥念書的事兒，不免又多了幾分心思，指著寶玉道：“我家這小子，是被我寵壞了。他老子想他讀書上進(jìn)，可是每天不是打就是罵的，我只看著心疼，不讓他管，現(xiàn)在也這么大了，這么下去也不是個事兒，這幾天先讓他在族學(xué)里溫書，尋思著給他找個好些的學(xué)堂。林家的六老爺在國子學(xué)，三公子的學(xué)業(yè)倒不必?fù)?dān)心?！?/br>
    “徥哥兒？他在國子監(jiān)讀書。說起來，國子監(jiān)祭酒李守中大人家，聽說還是貴府上大奶奶娘家？”宋氏解釋道，“我們家太老爺原先官做到了知府，家里有個監(jiān)生的名額，他兩個哥哥都沒有正經(jīng)上過學(xué)堂，可不正好給他嘛?！?/br>
    林征和林徹一個從武道，一個自幼負(fù)著“神童”之名，為人也多少有些不羈，前后換過四五個先生，后來自己考功名去了，倒沒讓人為他吟《傷仲永》，這兄弟兩個真論起上學(xué)的功夫，恐怕還不如林馥環(huán)，更別提林徥了。

    賈母些微有些失望，倒是意味深長地多看了眼李紈，只是李紈心里惦記著賈蘭的學(xué)業(yè)，一時竟沒留神老太太的眼色。黛玉在邊上道：“嬸娘別這么說，二哥同三哥聽了都要不高興。”好似在說林徹不用功、林徥撿漏似的。

    宋氏笑著指了指她的嘴：“你不許告狀?！?/br>
    幾個人又說笑了一回，鴛鴦親自出去看了眼，回來說好開席了。李紈和鳳姐忙要水洗手，服侍著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入席。賈母本憐惜她兩個，平日里也不叫她們伺立湯飯的，因有客在，怕落了大家子的規(guī)矩，倒也沒攔著，黛玉見了倒不忍，知迎春是不開口的，抬眼看了看探春和寶玉，想著他們幫著說一說，只是寶玉正發(fā)著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探春倒是看見了，只是猶豫了一下，微微搖了搖頭，黛玉也只得不做聲了。

    那廂李紈正要給宋氏把盞，宋氏忙按著她的手：“已是叨擾，哪敢再勞煩你。要不說你們這樣的鐘鳴鼎食之家，規(guī)矩大門庭深，吃個飯也要立規(guī)矩，可是讓我們都不自在了?！奔t杏同文竹亦在后面道：“我們太太一向覺得自斟自飲才有趣，平日里連我們都不大搭手的。”

    王夫人斂笑道：“要說規(guī)矩禮教，你們林家這樣的書香門第面前，我們可不敢造次?！?/br>
    宋氏輕笑道：“我們家不愛拘著孩子?！?/br>
    她這話也不算自謙，林家的子弟雖出類拔萃，行事卻未免有些乖張恣意，偏林滹和宋氏一向覺得“別人家的孩子還在殺人放火呢，我家的一不仗勢欺人，二不吃酒賭錢，三不縱情聲色，說起來還比人家的更爭氣些，又何必叫他們束手束腳地委屈著自己呢”，只說那禮字遵圣人之言即可，所謂的大家風(fēng)范，若實在不愿遵守，家里也不苛責(zé)。橫豎林家子弟出人頭地，也不是因為所謂的守禮循規(guī)。何況......她掃了一眼寶玉，“守規(guī)矩”這件事，如果厚此薄彼起來，還是莫要拿出來吹噓得好。

    賈母從來知曉宋氏是個油鹽不進(jìn)的——上回為了接走黛玉，她甚至出動了永寧王。后來林海有書信回來，說是為了岳家這幾年撫養(yǎng)女兒的恩情，分出一部分家財酬謝榮國府，那批財物竟不是賈璉帶回來的，而是走了官道的鏢局，那許多雙眼睛看著，她也不好賴什么，更何況她是為了賈敏才養(yǎng)了黛玉這一場，若說要賴，也不像話。只是這幾日家里為了修院子日漸捉襟見肘，難免心里就有了怨，甚至覺著林海特特走官道把那筆銀錢送來賈府，也是受了林滹府上的挑唆，想著這樣撇干凈和這邊的關(guān)系，獨享她女婿的萬貫家財，因而對宋氏也難免有些不滿意。

    偏黛玉似渾不在意的樣子，同宋氏親厚得很，席間寶玉說起園子里的翠竹掩映的院落，他雖不喜讀書，吟詩作對還有幾分歪才，說起那院子倒也引人入勝，直說黛玉定會喜歡，邀她午后同往。

    黛玉并不見情：“我便這樣貪玩不成？”

    惜春冷笑道：“連我們都沒進(jìn)去過呢，倒是二哥哥進(jìn)去玩過一回，聽說里面有些廳舍的匾額還是他題的，寶jiejie也進(jìn)去過罷？”

    黛玉心里嗤笑了一聲，面上淡淡的，拉扯著宋氏的衣角道：“這么說，我也覺得漱楠苑的名字雖好，不襯那滿院子的杏花，可惜舍不得二哥哥寫的那手好字?！彼问闲Φ溃骸澳隳窃鹤永锲鋵嵱虚獦涞?，可是后來杏花開得更好，它就不起眼了。你要換名字就換了它，你二哥哥的字瞧著好看，盡是前人之風(fēng)，沒什么好可惜的?！?/br>
    既說到字，難免要把姐妹們同寶玉這幾日習(xí)的字拿出來品評。賈母又問黛玉最近有沒有讀書，藥有沒有照常吃，又說最近才收拾出幾匹料子，可以給黛玉裁幾件新衣裳。黛玉只笑著回話，也不大應(yīng)聲，聽說賈母要給她什么，也笑著回了，只說家里都有，倒是宋氏問了聲：“從前玉兒身邊服侍的幾個，紫鵑我是熟的，聽說還有□□纖的，并幾個小丫頭，她們辛苦服侍了我們姑娘一場，也沒什么好謝她們的，煩老太太讓我見她們一見，有些吃的玩的，聊表心意?！?/br>
    正巧薛姨媽聽說黛玉同她嬸娘來了，等著那邊用了午膳，便過來湊湊趣，恰遇見宋氏領(lǐng)著黛玉在給幾個丫頭賞東西，不覺奇道：“從前林姑娘在家里的時候，老太太一向最體貼她，哪里湊份子、賞人，林姑娘房里那份從來不叫她知曉，都是同寶玉一樣，直接老太太這兒出，如今倒舍得外孫女的體己了？”一面說一面湊過來，只見黛玉房里幾個丫頭婆子，不拘大小長幼，每人十兩銀子，兩匹新絹布，丫頭們每人一支貓眼石簪子，婆子們多一對金花耳環(huán)，獨紫鵑再添了兩身新衣裳并一對滾珠手鐲。別的猶不提，那些布可是內(nèi)造的式樣，連鳳姐看了，都嘖嘖稱奇。

    黛玉對紫鵑道：“你曉得我是個心氣小的，我這鐲子給了你，不許你做好人，給這個給那個的?！彼睦锏挂参?，從前湘云打家里來，給姐妹們每人分了一個戒指，她原先家里的教養(yǎng)，別人給了禮物，不說日后見了她就戴著，也得好好收著以示珍重，誰知外祖母家規(guī)矩竟是不同的，寶釵轉(zhuǎn)手送給了襲人，雖不知探春她們是不是一樣，只是事后說起來，連湘云都贊寶釵的仁義大方，弄得她似乎是個小氣人似的。

    紫鵑抹了淚道：“姑娘賜下的，我一定好好收著?！?/br>
    賈母猶要客氣，說些“你小孩兒家家的攢些體己不容易，要你嬸娘破費也不好”之類的話，黛玉回道：“如今我也守孝，嫂子又不在家，這些布堆著也是浪費，她們當(dāng)年陪了我一場，老太太也讓我大方一回。巧的是姨媽來了，帶給寶jiejie的這些正好不用jiejie們多走一趟?！?/br>
    “你自己穿的這樣素，倒給你姐妹們、這些丫頭們打起首飾來了?！辟Z母猶自嗔怪道。

    黛玉給賈璉、寶玉、賈蘭、賈琮、賈環(huán)的是一色的筆墨紙硯，兩位嫂子一人一整套頭面，姐妹們除了一色的首飾外，其他的卻各有千秋，迎春有一套檀木棋盤配墨玉棋子，探春有一套她尋了許久的書冊并文房四寶，惜春亦有一套五十六色的新鮮顏料，也是用了心的。寶釵因平日就不愛花兒粉兒的，也不知黛玉從何處得來，竟把她吃的“冷香丸”要用的料配齊了，著人送給了薛姨媽。

    薛姨媽忙道：“寶丫頭這熱毒也是胎里帶來的，冷香丸用料也有限，‘巧’字卻難得，難為林姑娘了?！?/br>
    宋氏道：“這個‘巧’字，逢的是機緣，需的是慧根，當(dāng)年薛姑娘得配出這‘冷香丸’，是她的機緣，如今玉兒得這個‘巧’字，也是她的運道?！?/br>
    賈母瞇眼笑道：“很是，她們這些個小的，都逢個巧字，平平安安得才好呢?！?/br>
    那幾個湊在一起，探春忽想起了什么，指著寶玉道：“他那兒新得的鴛鴦美人蕉，開得可是艷麗，西廊下五嫂子家的兒子，認(rèn)了他做父親，如今在園子里管花草，特特地去給他栽的，可惜獨他院兒里有，否則就著那花，咱們也能樂上一樂。”

    鳳姐嗤笑道：“寶兄弟也不害臊，人家比你大上五六歲呢。只是他也是個乖的，怎么既然才從我這兒求了管花草的事兒，倒去孝敬寶兄弟了?！?/br>
    寶玉恍然道：“嘿，我說那幾日我隨口一說，他怎么就真日日跑來了，我也沒什么好和他說的，不過講講別人家的園子戲子，可是叫他白跑那幾回了?！币贿呌滞悼戴煊瘢八m是個世故的，那花倒也別致，養(yǎng)了小半個院子，雖但看不如何，遠(yuǎn)遠(yuǎn)看去，一片火色，倒是稀奇了?！?/br>
    可惜黛玉也沒提要去看花的事，倒是歪過頭去看宋氏打了一回牌的輸贏，而后算了算時間，問錦荷道：“再過一個時辰三哥哥要下學(xué)堂了吧？”

    寶玉心里一嘆，想著自己之前和秦鐘一起上學(xué)的時候，也是這般掐著西洋懷表等下學(xué)，又想：“若我有林meimei這般算著時辰等著，便是現(xiàn)又要我去上學(xué)，我也是甘心的。不，倘若林meimei這般等著我，哪怕老爺要罰，我也要跑回來的?！敝皇钱?dāng)著長輩的面，并不敢表真心，只好低頭懊惱。

    鳳姐知她這是要家去的意思，忙招呼道：“做什么這樣匆匆忙忙的，便是你們家爺回來了，來這兒一趟是多大的事。雖是我有不周到的地方，meimei也原諒我一回，打發(fā)人回去叫你哥哥也來？”

    “還是不了，”宋氏回道，“今兒個學(xué)堂像是要考校他們的功課，實話說，她三哥哥恐怕是家里唯一一個把這回子事放心上的，只是也忒怕了這事，少不得要膽戰(zhàn)心驚一回，回來了說不定腿肚子還抖呢，可別為難他了?！?/br>
    她這么一說，寶玉倒感同身受起來：“讀書也罷了，凡摻和進(jìn)一個‘考’字，便委實叫人難過得緊?！?/br>
    他這話一說，姐妹們都笑了起來。

    黛玉笑完了，便催促宋氏：“嬸娘打完這一局，咱們便回去吧，我院子里燉著乳鴿湯呢，霜信桑鸝都出來了，怕小丫頭們貪玩，不記得看火?！?/br>
    宋氏笑著應(yīng)了，把自己手上的錢都輸了出去，謝絕了賈母、王夫人等的再三挽留，攜黛玉家去了。

    第15章 15

    等她們回了家，才知曉林徥早下了學(xué)，不過被同窗邀請去了沈廬，打發(fā)了小廝回來報信，只說晚膳恐也回不來了。宋氏道：“巧的很，你的乳鴿湯也不用便宜他了。”黛玉笑道：“燉了一天了，恐怕也剩不了幾盅，我讓錦荷端去了。”

    “明日陳太醫(yī)過來請過脈，你要吃的藥就該換了吧？不然冬天夏天的吃同一種藥，身上燥得慌。你倒是記得替那家的姑娘收什么冷香丸，自己要吃的燕窩這幾天怎么沒叫人去拿?！彼问相凉?，“不是我不愛商賈出身的女孩兒，實在是她哥哥的名聲也忒大，連我一個婦道人家都聽說了，只仗著有錢有勢的，竟還能逍遙快活。雖說他犯下的孽不關(guān)mamameimei的事，只是不說大義滅親，怎么也得管教得他不敢再犯吧？我也不說她們心眼如何，只她哥哥是人，別人家的孩子就不是了？都是爹生娘養(yǎng)的，今日聽你外祖母的口氣，她薛太太心疼的也只自家兒女擔(dān)了驚受了怕，半點不覺得那條人命值她兒女的前程！橫豎她也不是你親戚，就當(dāng)我做嬸娘的小氣，往后避開那薛家些?！?/br>
    黛玉一聽，也不覺臉上一紅，明明那薛蟠干出的事和她毫無干系，她卻莫名其妙地跟著羞愧起來。仔細(xì)想想，她也該羞的——香菱那般可憐，薛姨媽同別人議論“就是為她惹上的官司，一團(tuán)孩氣，也不知哪里過人了”時，她卻只在一邊聽著，沒去想法子幫她一把。這般想著，愈發(fā)難過，又思及自己父母亡故，那日又是在王夫人房里，便是自己有膽子說上兩句，也不會有人當(dāng)回事，便更是要落下淚來。

    “瞧我，又招你哭了?！彼问蠂@了口氣，正巧錦荷領(lǐng)著一個小丫頭端了湯來，她親自拉黛玉到桌邊坐下，“親戚的親戚，本就隔了一層，我今兒個在你面前說了這一大堆，下午還不是客客氣氣地同那薛太太打了牌？隔了這么多層，面上的客套舍不下。我也覺著這樣子假的不得了，你大哥哥二哥哥聽說了指不定要笑話我說一套做一套了。”她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樣笑了起來，“要是婉娘在就好了，她做事一向讓人覺得痛快?！?/br>
    葛韻婉也是個奇女子，一般像她這樣父母皆亡沒半點靠山的，難免要縮起來做人，偏她運氣好，公婆和氣丈夫體貼，把她自閨中便養(yǎng)出的嫉惡如仇、愛憎分明的脾氣又慣了幾分。

    這樣的脾性要是在榮國府里，只怕要天天穿小鞋，老太太雖寵著鳳姐，但那個也是面上直爽心里算得清清楚楚的，王夫人的喜好就更明顯了，寶釵、李紈都是一問搖頭三不知的人。原黛玉也覺得沒什么，只是到了叔叔家，不知為何，覺得素未謀面的大嫂子的“不聰明不世故”分外可親可敬可愛。

    她在外祖母家住了幾年，外祖母對她不可謂不疼愛，就算不比寶玉，比三春姐妹來也是不差的，只如今才離了幾個月，她心里便悄悄覺著外祖母家有些地方不好，這讓她心底有些羞愧。

    湯燉了一整日，鮮濃醇美，宋氏和黛玉各吃了一盅，剩下的仍放在爐子上小火慢燉，留待林家父子回來喝幾口暖胃。

    林徥本該晚些才回的，只這邊黛玉才陪著宋氏用了膳，把一盞玻璃彩畫叫端出來借著燈光看同日間時不一樣的風(fēng)情，便聽錦鳶在院子口喊道：“二爺同三爺回來了?！?/br>
    “怎么不在外面多玩會兒？”宋氏先關(guān)切小兒子，知他于仕途經(jīng)濟(jì)一塊頗為用心，不比任性乖張、我行我素的二兒子，林徥對同窗之間的應(yīng)酬交際一向上心，中途離席的事兒從未有過。黛玉亦跟著問：“哥哥這么早回來，晚飯用過不曾？”

    “可別提了，母親這兒還有什么剩下的？先讓我們墊墊肚子，再讓廚房隨意做點。”林徹也不要人服侍，自己拉了凳子坐下來，霜信有眼力見識，忙端上乳鴿湯來，只說是姑娘親手燉的，讓二爺、三爺嘗嘗。他也不客套，自己動手盛了一碗泡飯，連吃了幾口，才似緩過神來，“我和馬兗他們?nèi)ド驈]，正巧遇到三兒在那兒生悶氣，就等著他發(fā)火了我好去出頭呢，結(jié)果他竟要忍下似的，我只好自己去出了氣，結(jié)果三兒還不樂意了，把我提溜回來了?！?/br>
    林徥這才說道：“那邊到底是東平郡王府，二哥說話一向不饒人，馬大人也是慣煽風(fēng)點火的，把那邊得罪狠了，能有什么好處?？峙逻B累父親事小，說不定還要說我們仗著永寧王之威目下無人——永寧王可冤。”

    黛玉聽他們兄弟爭吵，不免有些著急，宋氏卻好聲好氣地問：“到底怎么了？一個兩個的，都吃了火藥似的?！?/br>
    林徹仍舊扒著飯，也不嫌棄林徥才責(zé)備了他，還順手給他也盛了碗湯：“還不是東平郡王府的那個穆典誠，又閑話馥姐說她克姐夫。姐夫那傷寒不是給他祖母跪經(jīng)跪出來的？關(guān)jiejie什么事呢，又不是說他病著jiejie沒照顧他。咱們家不也好好的嘛，他當(dāng)著阿徥的面這么說，擺明了要阿徥難看的，我刺他幾句，給馥姐出出頭?！?/br>
    林徥道：“馥姐到底還在南安府呢，你倒是替他出了頭，穆典誠去南安太妃耳朵邊上吹吹風(fēng)，馥姐過什么日子呢？”

    黛玉聽到“克”字，忍不住一顫。按理說她回來了，本該見著林馥環(huán)的，只是這位堂姐叫人回來說夫君病得厲害，不敢離其病榻，請meimei體諒一二，待姐夫病好后定來相認(rèn)云云。這位jiejie和她一般的命苦，甚至比她還要更甚，畢竟是從小就沒了父母，只是她與叔叔嬸娘的關(guān)系也更親一層。她是在林妃最盛時出嫁的，如今猶此......

    宋氏沉下臉來：“阿徹同我好好說說，這個‘又’字是什么意思？早前就有人說過馥丫頭的閑話了？”

    林徹見她形容肅穆，也不敢隱瞞，道：“除了東平王府的二公子，倒沒聽別人議論過，不過他混的那幫子狐朋狗友跟著應(yīng)和罷了，其他人哪有那么閑。馬兗跟我說，之前在寧國府孫媳婦的喪宴上聽過一輪，也是他開的腔，幫腔的也就馮紫英薛蟠那幾個......”

    林徥趕緊拉了他的衣擺一把，但是黛玉早聽到了，面上一白，一個沒站住，身子搖晃了兩下，好在雪雁桑鸝趕緊扶著她，一邊順氣一邊坐下了。

    林徹沒提到賈寶玉，但是寧國府的喪席，又有那幾個在場，怎么會少的了他！即便他什么也沒說，可由著自己的好友說同樣喪父喪母的的堂姐克夫，他也是半點親戚情分都沒留給自己了。也是，他那樣愛惜女孩兒的人，連同王夫人爭辯的膽量都沒有，又怎么可能去和東平郡王府的公子嗆聲呢？

    “你別怕，”宋氏回過頭來安慰了她一聲，“對別人家的痛苦指手畫腳，甚至造謠生事，這般用心地嚼舌根的我也就見識了他一個，他也算個爺們呢？”宋氏幾乎要氣得渾身發(fā)抖，“馥丫頭的好壞，看她品性脾氣，什么時候看這個！這是當(dāng)我們和南安府當(dāng)年沒合八字還是怎么的？阿徥也是，別人把你jiejie的不幸歪曲成罪惡，你就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