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臥云院去成豫園的路上，崔檀令還同樹一說了今后樹八也會(huì)進(jìn)宮的事。

    “樹八？”樹一有些愕然，隨即又笑了，“她在藥理上的研究的確是這一輩兒里最出彩的?！敝皇切宰右彩亲钐摰模虼酥骶t遲沒讓她出去，只叫人一門心思研究藥丸子。

    主仆幾人說笑幾句，便能看見成豫園的深青色瓦片了。

    在老太君身邊伺候的宋嬤嬤得了消息就在門口等著她了，見崔檀令還是像從前那般笑著叫她‘宋嬤嬤’的時(shí)候，忍不住有些眼熱：“欸，欸，娘娘回來了?！?/br>
    崔檀令點(diǎn)了點(diǎn)頭，視線在院子里掃了一圈：“祖母現(xiàn)下可醒著嗎？”

    “老太君醒著呢，許是知道娘娘今兒要回來，老太君一早起來精神頭就不錯(cuò)。”宋嬤嬤邊說邊引著她往屋里走，“娘娘上回送來的抹額老太君很是喜歡，這幾日天寒戴上，說是頭都不疼了?！?/br>
    崔檀令面上帶著淡淡的笑，看著正坐在床前的崔清嬛時(shí)，唇邊的弧度收了收。

    宋嬤嬤見狀有些尷尬，一門心思等著三娘子過來，忘了大娘子還沒走。

    “三meimei?！?/br>
    崔清嬛見了人，主動(dòng)站了起來，臉上帶著笑。

    綠枝與樹一對視一眼，站在珠簾外候著，不至于打擾了主子，也能看著省得有什么意外發(fā)生。

    崔檀令點(diǎn)了點(diǎn)頭，走過去握住老太君的手：“祖母。”

    被滎陽鄭氏的投毒之事鬧得身子大不如前的老太君如今看起來比從前蒼老了不少，只是精神頭看起來不錯(cuò)，對崔檀令溫聲說話的樣子還是和從前沒什么兩樣。

    祖孫倆說了會(huì)兒子話，老太君似乎才想起在一旁站了半天的崔清嬛，嘆了口氣：“你大jiejie命沒有你好，嫁去一窩子都爛了心腸的家里。如今和離歸家，名聲也不大好聽了，我便叫她侍奉在床前，省得出去丟人現(xiàn)眼。”

    這是在解釋為何崔清嬛會(huì)在這里。

    崔檀令對此沒什么好說的，祖母年紀(jì)大了，經(jīng)過這一遭事之后對家人親情看得更重了些，這無可厚非，在她眼中，她與崔清嬛都是被滎陽鄭氏坑害了的人。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祖母身邊可是個(gè)好去處，大jiejie在祖母身邊待得久了，也能沾染您幾分超脫脾性呢?！?/br>
    老太君被崔檀令的話給逗笑了，親昵地拍了拍她的手，又對著崔清嬛道：“嬛姐兒，你是兕奴的jiejie，心性卻還是不如你三meimei開闊，若有空時(shí)，你可得多往她們這樣年輕的女郎身邊走走，也別老是待在我老婆子身邊兒，大好年華都要被荒廢了?！?/br>
    崔清嬛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自然是想的，只是不知三meimei方不方便……”

    她和離歸家之后就有些后悔了，不是后悔這個(gè)決定，是后悔鬧得太難看，大半個(gè)長安城都聽說了鄭三郎死活不愿意和離的事兒，還是大伯出面，才叫她能從滎陽鄭氏那個(gè)泥潭里脫身。

    向來心高氣傲的大孫女被蹉跎成這副模樣，老太君就是再氣她從前愛在姊妹間起齟齬性子小氣，也不得不拉她一把。

    只是她拉還不夠，意思是還要叫崔檀令一塊兒拉？

    崔檀令端坐在錦凳上，儀靜體閑，珠輝玉麗，分明是一副極為養(yǎng)眼的美人圖，可是她說出來的話卻叫老太君連著崔清嬛都震了震。

    “不太方便?！?/br>
    崔檀令沒有婉言謝絕，說得十分直接，倒是叫她們一時(shí)間僵了臉，不知道該說什么。

    “兕奴……”老太君剛想皺眉，就想起眼前的人已經(jīng)不是要看她眼色的三娘子，而是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后了。

    她只得將喉嚨里原本的責(zé)怪之語吞了下去，婉轉(zhuǎn)道：“你們畢竟是姐妹，是要相互扶持的好?！?/br>
    崔清嬛僵著臉站在一旁，她想起在華嚴(yán)寺時(shí)她口口聲聲說要活成自己高興的樣子，可是到了現(xiàn)在，竟然還要靠討崔檀令的歡心……

    崔檀令知道這是祖母的老毛病又犯了，但這回她不想再逼迫自己因?yàn)槭裁此^的崔氏門楣而忍下去了。

    誠然，她并不恨崔清嬛，乃至于對她也沒什么厭惡之情，但要她費(fèi)心巴力地去拉扯她，崔檀令也是不愿意的。

    從前她還會(huì)妥協(xié)，可是現(xiàn)在她的脾氣也見長了，不愿從為了崔氏的名聲又做些讓自己不高興的事。

    看著崔檀令平靜的眼，老太君試圖再拯救一番：“畢竟你們是同姓的姐妹，嬛姐兒好了，你不是也能更好過嗎？”

    自古世家兒女，哪個(gè)不是相互幫扶著過的？

    崔清嬛回過神來，忙道：“祖母，您別——”

    她有些羞憤地咬住下唇。

    崔檀令現(xiàn)在已經(jīng)覺得有些疲乏了，只道：“祖母，兒孫自有兒孫福，您別cao心了。大jiejie今后的路定然還差不了?！?/br>
    看著老太君老態(tài)明顯的臉，她輕輕嘆了口氣，這些年來祖母是很疼愛她的，雖然她知道祖母也存了用她來叫崔氏地位更穩(wěn)不可摧的心思。

    親緣關(guān)系大抵就這么神奇，她不能對祖母或者大jiejie做到純粹的喜歡或者討厭。

    “祖母，您好好歇著吧，我有空再回來看您?！?/br>
    說著，崔檀令站起身來，也沒有對僵立在一旁的崔清嬛說什么，她們之間的情分本就不值得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點(diǎn)撥她。

    看著她干脆利落地走了，老太君怔怔靠在引枕上：“這，這孩子……”

    嫁了人怎得還愈發(fā)不懂得以家族利益當(dāng)先起來？

    從前老太君疼愛崔檀令，一是因?yàn)檫@孩子是繼承家業(yè)的長子唯一的女兒，二來也是因?yàn)檫@孩子出落得越來越美麗，世家的女郎，她們美麗的皮囊亦是讓家族更進(jìn)一步的武器。

    崔清嬛垂下頭，沒出聲。

    她也知道自己從前做了許多糊涂事，還奢想叫崔檀令再幫幫她……罷了，是不用想了。

    ·

    盧夫人好容易招待完客人脫身，聽得芳菲來報(bào)兕奴在昌平院等她，等不及多喝口水，就回了昌平院。

    還沒進(jìn)屋，就聽見她那兒媳婦的大嗓門兒。

    爾朱華英一遇見崔檀令時(shí)總是容易激動(dòng)。

    崔檀令看著她有著明顯隆起的肚腹，有些心驚膽戰(zhàn)：“阿嫂，你小點(diǎn)兒聲吧?！?/br>
    爾朱華英這才收斂了些，但嘴上嗑瓜子兒的動(dòng)作還是沒停：“我這是為你生氣呢！什么臟的臭的都敢往你身上扔刀子了，真當(dāng)咱們家沒人了不成？”

    盧夫人進(jìn)屋來脫下氅衣，在暖爐邊烤了會(huì)兒手，聽著這話有些不解：“這是怎么了？”

    崔檀令還沒開口，爾朱華英便嘰嘰喳喳地將昨晚有人在崔檀令藥膳中下藥的事兒給說了出來，末了又氣憤道：“實(shí)在是欺人太甚！”

    盧夫人聽了自然也十分生氣，崔檀令怕把這兩人氣出個(gè)什么好歹來，忙又將方才在崔起縝書房說的話轉(zhuǎn)述給她們聽了：“有阿耶替我出氣，他總不能叫我吃虧吧？”

    盧夫人哼了一聲：“也算你阿耶有些良心?！鳖D了頓她瞧見女兒臉色不太好，有些擔(dān)憂地拉過她的手，“是不是害怕了？”

    母親的手總是這樣溫暖，能夠輕而易舉地?fù)崞剿睦锼械牟话矘贰?/br>
    崔檀令忽地就不想再忍。

    從前她會(huì)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也不想看著阿娘與祖母起齟齬，可現(xiàn)在的她脾氣被陸峮給養(yǎng)大了不少，竟是覺得一丁點(diǎn)兒委屈都叫她覺得不高興起來。

    聽著女兒低聲說了老太君要她做的事兒，盧夫人冷哼一聲：“你祖母與你阿耶不愧是母子，一個(gè)個(gè)的都冷心冷肺得很。她崔清嬛可憐，不過是她自己耶娘眼瞎，選了鄭三郎那么個(gè)草包廢物，到頭來和離不成，還要你阿耶出面。咱們兕奴就不可憐了？好端端的就要嫁到那不知脾性前路的新君身邊兒去，我還心疼呢，我說過什么了？”

    崔檀令翕了翕鼻子：“我現(xiàn)在不是很可憐了?！彼睦删€是很不錯(cuò)的。

    盧夫人一噎，隨即沒好氣地嗔了她一眼：“是是是，現(xiàn)在就屬你福氣最多。”

    爾朱華英嗑瓜子嗑得更起勁兒了：“要我說啊，meimei這回做得對。就是親戚之間啊，那也得有分寸感，哪能一張口就讓人做這做那的？”

    何況那大meimei從前傲得跟個(gè)白眼雞似的，現(xiàn)在瞧著學(xué)乖了些又打算盤讓人拉她一把，做什么美夢呢。

    崔檀令輕聲道：“阿娘，我拒絕了祖母她們，阿耶知道了會(huì)不會(huì)生氣？”

    “生氣？他生哪門子的氣?！北R夫人美目一瞪，“你為崔氏付出得夠多了，家世前程都該叫你阿耶他們?nèi)ao心，與你這么一個(gè)小女兒家有什么干系？你做得對，不想做的事兒就不去做，陛下都舍不得委屈你，難不成她們臉便那么大想讓你受委屈？”

    聽了盧夫人的話，崔檀令不再糾結(jié)了，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阿娘，我知道了?！?/br>
    母女仨聊了一會(huì)兒，崔檀令總覺得忘了什么。

    爾朱華英見她面色有異，關(guān)懷道：“想出恭了？”

    崔檀令搖了搖頭，她只是……把她的郎君忘在臥云院很久了。

    他多半要拿這當(dāng)借口生會(huì)兒氣。

    果不其然，崔檀令匆匆趕回了臥云院，就看見一個(gè)面如鍋底的冷面郎君。

    “難為你還能想得起我！”

    陸峮有些幽怨地瞪著她，雙手環(huán)著，儼然是一副拒絕交流的姿態(tài)。

    崔檀令就站在門口，也不進(jìn)去，只幽幽道：“我原本想難得出趟宮，想與你一塊兒去街上走一走。既然陛下沒這個(gè)心思，那便罷了，只當(dāng)我是自作多情了。”

    一塊兒上街走走？

    他們之前還沒做過這樣的事兒呢。

    陸峮火速調(diào)理完畢，上前幾步牽住她的手，又點(diǎn)了點(diǎn)她的額頭，語帶不滿：“你就不能多說兩句好聽的哄哄我？”

    因?yàn)樗麎焊筒恍枰?，這不就自己追上來了嗎？

    崔檀令笑瞇瞇。

    陸峮見她只是笑，卻不說話，又戳了戳她溫?zé)崛彳浀拿骖a：“懶得你?！?/br>
    兩人又在臥云院里休息了一會(huì)兒，自然了，是崔檀令見著眼熟的床就想上去睡一睡，陸峮就是再想與她出去逛，也不能叫她沒精神還強(qiáng)撐著，又陪著她歇了個(gè)晌。

    等到二人出了崔府，往朱雀大街上，彼時(shí)烏金西墜，華燈初上，街上卻仍然十分熱鬧，許多百姓帶著妻兒老小出門游玩，放眼望去，街邊店肆林立，人流如織，給籠罩在璀璨燈火之中的長安城增添了幾分喜慶。

    不說市列珠璣，戶盈羅綺，但是看著百姓們臉上洋溢著的安樂笑容，看著她們衣著干凈溫暖，面色紅潤健康，崔檀令心里也涌上了淡淡的滿足之意。

    更遑論是陸峮。

    他站在玉京樓上，自上而下望去，目光落在涌動(dòng)的人群之中，線條堅(jiān)毅俊美的臉龐上沒什么表情，可崔檀令就是知道，他此刻心情很好。

    “郎君?！?/br>
    她輕輕碰了碰他的手，那個(gè)原本專心望著底下百姓的人瞬間握住她。

    陸峮搓了搓她的手：“冷了？先進(jìn)去吧。”

    崔檀令搖了搖頭，擠進(jìn)了他的懷里，感受著屬于他的氣息鋪天蓋地將她包裹住，心中騰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心愉悅，嘟囔道：“這樣就好了?！?/br>
    陸峮有些驚訝于她的主動(dòng)，但還是十分自然地享受起她的依賴，握著她的手改成搭在她腰間。

    兩個(gè)人靜靜依偎在一起，看著遠(yuǎn)處明月高懸，許是因?yàn)橛忻涝趹?，陸峮從前覺得像個(gè)白大餅的月亮此刻也顯得詩情畫意起來。

    “兕奴你瞧，那白大餅上有好幾個(gè)芝麻粒兒！”

    崔檀令懶洋洋地抬起頭去，看見一輪圓月高懸空中，不由得有些無語：“那哪是白大餅和芝麻粒兒？分明是月宮仙娥才對?！?/br>
    陸峮在村子里也曾聽過月宮仙娥與自己的凡人丈夫兩相分離的故事。

    這個(gè)故事不大好。

    陸峮摟緊了她：“就是白大餅和芝麻粒兒?！?/br>
    聽著好吃，瞧著也好吃，不比那勞什子不能相守的仙娥夫妻好？

    崔檀令沉默一瞬，摟緊他勁瘦有力的腰，敷衍道：“回去就叫小廚房給你烙白大餅吃?！?/br>
    陸峮：……嬌小姐怎得比他還不懂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