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漢尋思半晌，著實找不出鐵證支撐自己那飄忽的感覺，見畫面中夏山最為欣欣向榮，想是積攢天地元氣精華最多，必有異象，于是猜道：“夏山？”

    春山

    夏山

    秋山

    冬山

    陳計白搖搖頭：“你看畫面里，唯獨哪座山不是頂天立地？”

    “秋山?！?/br>
    “沒錯?！标愑嫲淄仆蒲坨R，“畫到秋山時，黃公望有意將山推遠。這一方面增加了畫面縱深，讓龍脈愈發(fā)延綿，更重要的是讓出了前方的一片水域。這是整個《富春山居圖》中唯一被圍起來的水域，你應該知道這在風水學里叫什么。”

    “聚寶盆！”左漢恍然。

    “沒錯。在這片應該是湖泊的水域中，黃公望勾勒出了全卷最大最動蕩的水波幅度，且唯獨此處水草被風吹得最為飄搖，可見此處風水最旺?！标愑嫲渍f著，開始用手指指向湖面各處，“此湖周圍草木葳蕤，水中有漁船、有鴨群，象征生活殷實；岸邊有迎客松，松柏常青，象征長壽；湖畔亭中還有此畫唯一的讀書人，象征文教昌隆?！?/br>
    左漢反觀其他水域，并未發(fā)現(xiàn)類似安排，不禁點頭：“此處必為《富春山居圖》畫眼。”

    “另外，你試著將畫對折，看看這個長卷正中間安排的是什么？”

    左漢不用對折，用眼睛也能大致判斷出，正是秋山！

    “這太神奇了。按理來說，要安排四季，應是前半段兩座山，后半段兩座山。而黃公望冒著畫面重心失衡的危險，硬生生將前三座山安排在畫面前半段，然后用超高技巧橫拉出一片淺灘，才最終布置下冬山，真是藝高人膽大！”

    “是的，這片淺灘是奇跡險中求，換個人也許就畫壞了。大多數(shù)人認為黃公望這么處理是為了調(diào)整畫面節(jié)奏，就像是交響樂一連串重音過后，來一串悠揚的小提琴獨奏。這自然沒錯，淺灘確實起到了這個效果。但我的觀點是，黃公望這么做，更重要的是為了將風水最盛的秋山安排在畫面正中，給予它應有的位置?！?/br>
    “有理，有理?！弊鬂h點頭。

    “最后說說《富春山居圖》的核心哲學?！标愑嫲自S是乏了，略去很多他認為沒必要提的，直擊重點，“你數(shù)數(shù)看，畫面中有幾個人？”

    左漢大致數(shù)了一下，說六個，陳計白說不對。他又看，說七個，陳計白又說不對。

    “是八個，還有一個在這兒?！标愑嫲字噶酥鸽[藏在山林里的一位樵夫。

    左漢終于看清，但不禁問老頭他到底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中國山水畫的主題雖是山水，但畫面的精神所寄，往往在人。我建議你以后看山水畫，看完畫面整體后，首先看點景，尤其是人?！?/br>
    此話一出，左漢頓時如醍醐灌頂。

    “全卷共有八人，其中四個漁夫，一個樵夫，一個讀書人，兩個過橋老人?！标愑嫲滓娮鬂h點頭，繼續(xù)道，“在古代，文人在朝堂過得不如意了，就將自己放歸山野，從事漁樵，所以千萬不要小看這漁夫樵夫。在本畫中，你最后一個找到樵夫，大多數(shù)人也是如此，說明這樵夫隱藏最深?！?/br>
    左漢點頭。

    “然后注意看兩個過橋老人。過橋即是從此岸渡到彼岸，象征意味很濃，這兩個老人的安排也大有文章?！标愑嫲滋蛱蚵燥@干澀的嘴唇，“你也知道，國畫如古書，要從右到左看，比如此卷由春到冬就是從右到左安排。結(jié)合此畫強烈的時間寓意，可知右邊象征過去，左邊象征未來。全畫出現(xiàn)的第一人即為那個過橋老人，他由過去走向未來。而全畫最后一個人物，恰恰是另一個過橋老人，他則是從未來又走了回來。這時候畫面要結(jié)束了，老人并不是走向一個更遠的未來，這與西方認為的時間是一條線不同，它表明的是中國的時間哲學——時間是一個圓，是周而復始的循環(huán)，如同太極。這個概念很大，所以黃公望要安排這兩個過橋老人守住畫面的開始和結(jié)尾。”“太神奇了！”左漢聽得越來越激動，這是他畫畫這么多年來，從來沒有注意到的細節(jié)。

    《富春山居圖》山前湖

    “再看這四個漁夫。他們之中，前兩個是由過去劃向未來，而后兩個則是由未來劃回來，同樣象征著輪回。但你注意看，前兩個漁夫刻畫得很精細，而且是孤獨地前行；而后兩個則是逸筆草草，如同簡筆畫，而且結(jié)伴歸來。這至少有兩層象征意味：第一，人生在出發(fā)時總是一身行囊，可是悟道之后，方知大道至簡，能拿掉的全部拿掉，孑然一身歸來；第二，出發(fā)時，人往往自負而孤獨，可是得道之后，德不孤，必有鄰，即便江上打個照面，也不妨共渡一程?！?/br>
    左漢深深吸了口氣，消化著黃公望沉重而輕盈的人生哲學，許久后才道：“那最后一個讀書人呢？”

    “這個讀書人，應該與前兩個漁夫結(jié)合起來看。我說過，古代讀書人和漁夫往往可以隨時轉(zhuǎn)換身份。也就是說，他們是一個人的兩面。你看，這湖面上的第一個漁夫恰好和亭中讀書人對望，其實他們在看的，正是另一個自己。”

    “天哪……”

    《富春山居圖》中的漁夫與讀書人

    “還有，你發(fā)現(xiàn)沒，其實前兩個漁夫的刻畫幾乎是復制粘貼，這對于講究變化的中國書畫來說是忌諱。但黃公望作此處理，有心暗示這兩個漁夫其實是同一人。第一個漁夫在小湖中，他經(jīng)過了讀書人，如同出仕一遭，可是隨后他又變回漁夫，將自己放逐更大的江海。這說明《富春山居圖》不是靜態(tài)的照片，它是電影，上面記錄了同一個人在不同時間、不同人生階段的狀態(tài)，這是此畫新的一層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