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都說，穆靜南小小年紀，就有家主之風。他端正、不茍言笑，不像別的小孩兒成日玩鬧，也沒有上網(wǎng)或貪吃的嗜好。他像個冰雪砌成的人，有人甚至覺得他沒有感情。但事實不是如此，小小的穆靜南也有自己的渴望。他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和mama共進晚餐。

    穆家長輩不允許他吃的糖果零食，mama會偷偷為他準備。mama帶他參觀實驗室，給他看她凍在冰箱里的黑色大腦、心臟和腎臟。mama會邀請他看顯微鏡，觀察玻片上的細胞，帶他看籠子里的小白鼠，看它們吱吱吱地叫。mama不會逼他喝沒有味道的牛奶，讓他喝甜滋滋的橙汁，還允許他喝一點點果酒。和mama在一起，是他每天最開心的時光。

    他一度以為mama也是這樣，在這無趣的家庭里，她會享受和他一起吃完飯的時間。畢竟其他同學的母親都是這樣，把她們的孩子視作無可替代的寶貝。直到他七歲那年，mama生日，他破天荒違背了長輩們定下的時間表，帶著他精心準備的絲巾來到mama的實驗室前，聽見mama和安蘅姨媽的談話。

    “你決定好了嗎？”安蘅問。

    “決定好了，如果不這么做，我會一輩子被困在這里，像個囚徒?！?/br>
    安蘅眉頭緊蹙，“靜南是你的親生孩子，你真的要這么對他？”

    “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是我的詛咒?！卑残牡溃八臍q的他承受不了α細胞毒素，會立刻死亡，我已經(jīng)等到他七歲才實施這個計劃，這是我對他最大的仁慈。我別無選擇，穆家一直提防我逃跑，只有用醫(yī)院治不好的毒素，穆家才有可能讓我離開白堡，去探望他。”

    “可……你確定這種毒素不會傷及他的性命，只會讓他在易感期獸化？”

    “我已經(jīng)做了三年的實驗了，我能保證他會活下來。”安心握住安蘅的手臂，“等我把飲料喂給他喝，你記得在醫(yī)院接應我?！?/br>
    “好。”

    這時穆靜南終于明白，冰箱里的大腦、心臟和腎臟為什么是黑色的，因為mama用它們實驗她研制的毒素。他終于知道顯微鏡里細胞為什么那么奇怪，小白鼠為什么一刻不停地叫喚。實驗室里所有東西，都在為mama制作α細胞毒素做準備。而今天，mama生日到了，她決定把成果用在穆靜南身上，換取她的自由。

    穆靜南沒有帶給mama他的禮物，他原路返回，又在晚餐時間來到mama的房間。mama微笑著，把果汁推到穆靜南面前。她并未問穆靜南怎么沒帶禮物來，盡管穆靜南昨天告訴過她，他精心準備了一個小禮物。穆靜南知道，她并不關(guān)心他的禮物，她只關(guān)心他會不會喝下這杯果汁。

    “mama?！蹦蚂o南輕聲道。

    “嗯？”安心摸摸他的腦袋瓜，“不喜歡喝蘋果汁么？”

    穆靜南仰起頭來看她，“在這里，你很不開心么？”

    安心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問這個干嘛？”

    穆靜南靜靜看著她。

    明明眼前人只是個七歲的小孩兒，被他這么看著，卻好像被看穿了靈魂。

    安心不由自主說了真心話：“是的，我不開心。靜南，你能明白么，穆家對我來說是個囚籠。它奪走了屬于我的一切，讓我不見天日?！?/br>
    穆靜南拿起玻璃杯，問：“我喝果汁，你會開心么？”

    只有小孩兒才會這么天真，安心苦笑，聽mama話，mama就會開心了，考試考滿分，mama就會開心了，在孩子的世界里，一切問題都這么簡單。

    “唉，我跟你說這些做什么，你又聽不懂?！卑残拇叽偎翱旌劝?，果汁里有維生素，喝了對身體好?！?/br>
    “今天的禮物我忘帶了，”穆靜南平靜地說，“mama，我送你別的禮物吧。希望以后，你不要再因為我而不開心。”

    他的話有些奇怪，安心蹙起眉，眼看他拿起玻璃杯，心忽然狠狠揪了一下，下意識伸出手要攔。然而穆靜南比她快，頭一仰，一飲而盡。

    他喝完果汁，吃完飯，安心懷著復雜的心情，帶他看書，帶他玩耍。如她的預料，他在一刻鐘之后毒發(fā)。他開始咳血，發(fā)燒，她假裝驚慌失措，撥打穆擎右的電話。穆靜南出事，白堡內(nèi)外清查下毒者，亂成一鍋粥。穆家安排監(jiān)視安心的保鏢有兩個被拉去調(diào)查，剩下一個繼續(xù)監(jiān)視安心。

    意料之中，穆家依然不讓她出門探望，她去求穆擎右的父親。穆家長輩擔心她逃跑，起初不同意，可架不住穆靜南病勢越發(fā)沉重，他們怎能攔著她不讓她見她的兒子？

    終于，穆家松了口。

    離開守衛(wèi)嚴密的白堡，一切就都好辦了。穆靜南進了加護病房，她陪了一會兒，便借口尿急去了omega廁所，里面早有安蘅安排的替身。替身代替她離開廁所，引走保鏢。而她換了身裝扮，從醫(yī)院后門離開，穿進小巷，上了安蘅的車。

    計劃成功，安心竟然有一種報復的快意。穆家對穆靜南寄予厚望，她毀了穆靜南，算不算毀了穆家的未來？那些剛愎自用的穆家耆老該傷心欲絕吧。

    安心這一走，什么也沒帶，衣服、鞋子、手表統(tǒng)統(tǒng)留在家里，仿佛這地方她沒有什么可以留念。她只帶走了手機，里面存了她所有的實驗數(shù)據(jù)。

    忽然，手機屏幕一閃，是一條新訊息。

    穆靜南：【mama，我送你自由。生日快樂?！?/br>
    她坐在車里，神色怔怔，霎時間淚流滿面。

    原來他知道果汁有毒。

    安心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她從不了解那個小孩兒，即便他是她親生的骨rou。她怎么也不會想到，他竟舍得用生命做賭注，成全她的心愿，而她竟然把他當作報復穆家的工具。

    這是第一次，安心心中產(chǎn)生了動搖?；蛟S她不該離開，至少不該棄他而去。

    可惜，她終究沒有留下。

    安心：【忘了mama吧，靜南?！?/br>
    安蘅踩下油門，轎車駛?cè)胍股?。從此，安心一走了之，再也沒有回來。

    第48章

    方眠在紙條上寫下：“其實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放下了，就算去探望，我也只是以朋友的身份去，應該沒什么吧？藍婭阿姨說他心情很差，不配合醫(yī)生的治療計劃，讓我去勸勸他。他現(xiàn)在是個病人，于情于理，我都應該去探望探望他，對不對？”

    富豪先生回應：“藕斷絲連，不值得。”

    他說話真是直白。方眠想，穆靜南把他推開，他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和他了斷，現(xiàn)在若是去探望，確實有點藕斷絲連的味道。只是想起那個家伙的病情，方眠不忍擔憂。就算方眠和他沒關(guān)系了，只是個陌路人了，方眠也希望他好好過日子。

    方眠不由自主地想，穆靜南，你想見我么？

    想來是不想的，這幾年來，方眠從未收到過他的訊息。路清寧的手機里常常收到蘇銹的短訊，一開始狂轟濫炸，到現(xiàn)在也時不時就有一條。就算路清寧換號碼，蘇銹不知使了什么通天本領(lǐng)，總能查到路清寧的聯(lián)系方式。

    當然，路清寧從來不會回復蘇銹的訊息。

    有時候，方眠覺得，蘇銹那么拼了命要打下南都就是為了來找路清寧。雖然路清寧說方眠想多了，無論路清寧在不在南都，蘇銹都是要來打穆家的。

    穆靜南殺伐果斷，他和富豪先生一樣，是決定了就不會回頭的人。當初他說要終止和方眠的關(guān)系，說一不二，從不曾反悔。三年來，穆靜南從未聯(lián)系過他。其實……方眠心中苦澀地想，其實說是接受了穆靜南的安排，可只要他發(fā)條訊息過來，說想見他，方眠又怎么會拒絕？三年了，他們只是分了手，又不是變成了仇人。可惜穆靜南那個家伙意志如鐵，方眠跑過去看他，糾纏不清的，反倒會讓他困擾吧。想到這里，方眠不由得失笑，穆靜南不愿意見他他又該怎么辦呢？當初明明說好的，他要尊重穆靜南的安排。

    小龍貓又端下一張紙條來，上頭寫著：“過你自己的生活，不要去?！?/br>
    富豪先生真是狠心……方眠無言以對，像他這種年紀的人，不都喜歡看別人成雙成對的嗎？怎么他那么反對方眠去探望前男友呢？

    腦子里一團亂麻，接下來一整天，方眠做飯心不在焉，好幾次切菜差點切到手。到底去不去呢？心緒亂了，方眠連翻新菜色的心情都沒有了，排骨湯還忘記了撒鹽。富豪先生人好，不曾說他做飯不專心，那道沒放鹽的排骨湯也喝得精光，湯碗光得可以照見人影。只是最近這幾天，鄰居家時時有醫(yī)生進進出出。這次來的不僅有沒見過的外地醫(yī)生，還有小鎮(zhèn)醫(yī)院里的老專家。老管家臉上的愁容也重了許多，打聽之下才知道，富豪先生病情加重，舉行了會診，外地來的醫(yī)生都駐扎在他家附近，隨時待命。

    “他會不會有事?。俊狈矫吆軗?。

    “唉，”老管家憂愁地說道，“他自己看不開，醫(yī)生也沒用?！?/br>
    說完，他拿出一份厚厚的文件遞給方眠。

    “這是什么？”

    “他說，等他的病情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他就會去安樂死。他名下的財產(chǎn)送你一些，剩下的捐給慈善基金?！?/br>
    “送、送我？”方眠瞪大眼。

    “他膝下無子，后繼無人，你就收著吧?！崩瞎芗覝芈暤溃斑@段時間多虧你照顧，他心情比從前好了許多。你是個好孩子，就當中了彩票，不用想太多，也不要覺得有負擔?！?/br>
    方眠看了看文件上的財產(chǎn)清點總額，七百億，還是他總資產(chǎn)的“一些”！七百億，寫成阿拉伯數(shù)字得有多少個零，數(shù)都數(shù)不完吧。窮盡方眠一生，不對，別說一輩子了，就算是幾輩子，不僅掙不到這筆錢，花也花不完啊。他不過是幫忙做了幾頓飯，何德何能收這筆錢？方眠忍不住想起上輩子那些新聞，說什么老人家把遺產(chǎn)贈送給保姆云云。可是就算是這樣，老管家比起方眠，不是更有資格獲得這筆錢么？

    “呃，那個，”方眠撓撓頭，問，“他是不是想收我當兒子？”

    老管家懵了，“?。俊?/br>
    方眠想來想去，只有這個猜測最有道理了。這個世界好些alpha思想古舊，富豪前輩是老一輩人，估計很遺憾沒有兒子吧。

    “那個，他肯見我嗎？”方眠有些羞赧，“要不我上去給他磕個頭，喊他一聲爸？我在這兒沒爹沒媽的，除了我哥，還是頭一次有人對我這么好。放心，從今以后我就是他親兒子，他就是我親爸爸！”

    老管家不知為何神色有點復雜，幾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看了看天色道：“時間不早了，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

    “好，”方眠用力點頭，“明天我過來磕頭?！?/br>
    ***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梧桐葉沙沙地落，仿佛是上帝在空中悄悄一吹，世界便被落葉埋葬。一輛低調(diào)的黑色轎車無聲地從道路盡頭駛來，緩緩進入方眠鄰居家的車庫。藍婭從車里下來，她穿了身白色風衣，戴著素色寬檐帽，里面垂著白色面網(wǎng)，遮住她大半張臉。那一抹瀲滟紅唇，在面網(wǎng)的掩映下若隱若現(xiàn)。白發(fā)蒼蒼的老管家下來了，畢恭畢敬行了個禮，引她徑直上了二樓。機械龍貓們正兢兢業(yè)業(yè)地打掃衛(wèi)生，見她來了，自覺給她讓路。她目不斜視，進了走廊盡頭的房間。

    燈沒有開，依稀看得見落地窗前坐了個高挑的男人。熹微的晨光勾勒出他線條流利的輪廓，他微微側(cè)著臉，手搭在藤椅的扶手上，暗金色的眼眸望著窗外，恰是方眠工作室的方向。只是在工作室那邊，厚重的窗簾擋住了一切，什么也看不見。

    “醫(yī)生說特效藥的治療效果大大降低，”藍婭枯著眉頭，道，“當年你泅渡月桂河之后，本就傷了身體根基?，F(xiàn)在一旦藥力失效，你壓根撐不了多久。你還要在這里捱到什么時候？最先進的醫(yī)療技術(shù)在白堡，這個小鎮(zhèn)子沒有最先進的實驗室，也沒有最頂級的醫(yī)生，你必須跟我回去?！?/br>
    男人一動不動，只道：“徒勞而已?！?/br>
    他的聲線平靜清冷，說的分明是他自己的事，卻有種無所謂的漠然。

    聞言，老管家立在一旁抹淚。藍婭開了燈，房間里亮堂起來。坐在窗邊的，赫然是穆靜南。三年的時光，他蒼白了不少，眉宇間籠著層淡淡的病氣。他瘦了些，手腕腕骨似乎要刺破白皙的皮膚，顯得有些鋒利。只是他身上那冷冽的氣場仍在，即便罹患重疾，也如君王般的凜然。

    眾人看見男人手背上細細密密的黑色鱗片，獸化在加劇，即使不在易感期，他也開始獸化了。

    他收回眺望窗外的目光，看向老管家。

    “他怎么說？”

    不必他言明，老管家也知道他說的“他”是誰。穆靜南一生下來，就是老管家在帶。安心僻居實驗室的時日，是老管家照料穆靜南的飲食起居。直到穆靜南十五歲，老管家退休，才離開白堡，離開穆靜南的身邊。三年前，穆靜南病發(fā)，再加上方眠離開，意志消沉。藍婭想，有故人在前，或許穆靜南會開心一些，便給老管家打電話，請求他回到白堡，繼續(xù)照顧穆靜南。

    現(xiàn)如今，三年過去，即使是老管家，也抓不住在沼澤里緩緩下沉的穆靜南了。

    老管家走上前，道：“小方說你給他這么大筆錢，他想認你當爸爸，明天過來磕頭。”

    藍婭：“……”

    房間里很靜，燦然燈火下，穆靜南雖神情冷淡，可熟悉他的人能看出來，他現(xiàn)在心情很好。

    他輕輕道：“和他在一起，總是會很開心?！?/br>
    藍婭說：“你打算在這兒偷偷看著他到什么時候？回白堡吧，你想和小方在一起，就把他一起帶回去?！?/br>
    穆靜南的聲音變得冷冽，“不要打擾他?！?/br>
    藍婭頭疼欲裂。這個家伙病得越重，腦筋越固執(zhí)。前頭藍婭想說服方眠去白堡，這樣穆靜南自然而然就跟回來了。誰知穆靜南百般阻攔，不讓方眠回到白堡。這家伙現(xiàn)在膩在這里，不肯接受治療，藍婭簡直是無計可施。

    “別怪我，孩子，我是為了你好?！彼{婭嘆了口氣，忽然拍了拍手。

    幾個穿著西裝戴著墨鏡的alpha忽然從門后走進來，走廊里的機械龍貓已經(jīng)統(tǒng)統(tǒng)被撂倒。他們個個身材高挑，面無表情，一下子擠滿了房間。

    “帶他回白堡。”藍婭下了令。

    alpha們走上前，穆靜南冷冷的目光掃過來。alpha們不自覺止住步子，他坐在那兒，不動如山，目光冰凌一般，透骨冰涼，自有一種皇帝般不容侵犯的氣度。

    “等會兒再走?！蹦蚂o南淡聲開口，“方眠每天八點半起床，現(xiàn)在是八點，他快起床了。等他過來，吃過他做的最后一頓飯，我跟你走?！?/br>
    藍婭勉強同意，離開房間稍作休息。穆靜南不愿意暴露身份，等方眠來了，她自然也不能出現(xiàn)。等她和alpha們離開，穆靜南喚出艾娃，冷聲道：“規(guī)劃逃離路線，派人來接應?！?/br>
    老管家一愣，道：“靜南，你不回白堡么？”

    穆靜南聲色平淡：“洪叔，你看著我長大。這是我最后的心愿，滿足我吧。”

    他這般生死看淡的樣子，讓人看了心酸。老管家老淚縱橫，點點頭道：“好?！?/br>
    ***

    方眠起床洗漱，把自己打理整潔，打算去富豪鄰居家磕頭。前輩人這么好，還送給他這么一大筆錢，方眠下定了決心，一定好好孝順他，讓他晚年不孤單不寂寞，過得開開心心的。將來他百年之后，方眠一定要把他的后事cao辦得風風光光。

    他正要出門，碰上要去上班的路清寧。路清寧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方眠疑惑地問：“哥，你咋了？”

    路清寧蹙眉道：“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最近醫(yī)院有好幾個專家外派，很久沒有回來。醫(yī)院里有傳言，他們是去給穆上校會診了，還說穆上校病情不樂觀，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