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簡聽得懂他沒有說完的言外之意，他明白師父從來都不喜歡自己，依舊言辭斟酌地問：“弟子雖然沒有久居山下，但也時常因為追逐風雪劍在外，‘師匠’的目標既然是控制住這些少年天才，一邊作為助力、一邊幫他的功法試錯，弟子應當排在前列，讓他更有興趣才是。”

    鎮(zhèn)明霞憐憫地看了他一眼。

    不等他出言，薛簡腦海中陡然電光石火地一閃。他撫摸江世安的動作頃刻停住，感覺到一縷青絲纏卷在指骨上。他抿了抿唇，再次開口：“是因為……有更大的目標……”

    “你現在就抱著他。”鎮(zhèn)明霞輕描淡寫地說，“能為風雪劍做出聯合滅門、引導他濫殺無辜的慘案，這才是他真正想要得到的目標，甚至多年來徐徐引誘、不忍下手。而你修行純陽之體，不近女色，不像為師身邊有道侶，又師承方寸觀，想讓你走火入魔被人控制，似乎也太難了些?！?/br>
    薛簡的齒根忍不住咬緊，意識到是江世安無意之中擋住了狩獵者的視線。他穩(wěn)定心神，道：“多謝師父?！?/br>
    “誰知道你對他……是這種意思呢。”

    鎮(zhèn)明霞慨嘆一聲，低頭看著器皿當中那半具蜈蚣尸體。當年廢除內力之后，廣虔道人費盡心思才取出半截來，至今還有一半的蠱蟲在他身體里蟄伏沉眠。

    他不知道那一半蠱蟲還有沒有活著，是長久的冬眠、還是已經死在了他身體里。但鎮(zhèn)明霞曾經見過一個被蠱蟲控制的人，因為將蠱主的名字身份寫在紙上，那人立即七竅流血暴斃而亡。這不能不讓人膽戰(zhàn)心驚。

    十幾年來，他心中轉過的每一個念頭，都附加著也許接下來便會死去的恐懼。為此，廣虔道人專門派人到十萬大山去尋訪過，可山中盡是左道旁門、一座座閉門不出的村寨、一道道翻越不過的綠水高山，山中的寨子抗拒外人，最終不了了之。

    他無法再修行了，而腦海中被控制時所殘余的記憶也十分破碎。甚至是“薛簡在尋找大善師匠”這個消息傳來時，他才驀然被當頭一棒，想起“師匠”這兩個字，繼而拼湊出更多。

    “罷了?！辨?zhèn)明霞道。這句話不知究竟是哪一種終結，似乎他對自己的人生落筆批判，就僅剩下‘罷了’兩個字，他轉過身，推開房門，“沒有人提示，你就算回到圣壇，也不過只是找到一些陳年腐朽的遺跡。為師看倒是不必去，這蠱蟲是‘師匠’控制他人的工具，而精通蠱術者，無非是十萬大山，山寨排外，去之無用。我聽聞‘毒仙’季春笛正在中原，為師將這蠱蟲送給你，要是能找到她，或許能知一二?！?/br>
    “季春笛……”薛簡再次道謝，“多謝師父?！?/br>
    他對精通毒蠱之術的邪派高手不但沒有交情，說不定還有仇在身。

    鎮(zhèn)明霞說完這話，站在原地等了等。四下極為平靜、無事發(fā)生，他驟然一笑，這并不全是高興蠱蟲沉眠沒有反應，還順便嘲笑自己瞻前顧后、擔驚受怕。他喃喃道：“說不定死了呢，說不定……”隨后便抬手推門，徑直離去了。

    ……

    心癡和尚沒有喝多少酒，卻丁點兒酒水都受不住，一醉不起。

    直到日頭高升，他才恍惚清醒過來，連忙一臉愧意地念起咒來。心癡念了一段，抬起頭，見到江世安換了衣裳，發(fā)絲未束，一身潮濕微熱之氣地坐在桌畔，一只手翻看信件，一只手研墨。

    江世安似乎沐浴過不久。

    他的頭發(fā)還沒有完全干透，半帶濕潤潮氣的落在脊背上。對于成年男子來說，不束發(fā)的時候極為難得，也是此刻，年輕和尚才忽然發(fā)覺眼中納入了對方的‘顏色’。

    心癡看待眾生萬物，都是心地純然、慈悲為懷，對他們生得美丑高低全然無法分辨。他十分罕見地意識到，江施主生得很俊秀。

    江世安有些困。

    他只窩在薛簡懷里睡了一小會兒，沐浴時勉強撐著清醒，然后更換衣衫、晾曬熏衣，他的眼皮打架了很久……這種困意愈來愈無法抵抗了，江世安研墨的手停了停，略微低頭，發(fā)絲差一點落入硯臺里。

    “施主?！毙陌V忽然醒了，提示道，“仔細頭發(fā)?！?/br>
    江世安向下瞥過去一眼，抬手把發(fā)絲攏到一邊，看那小和尚：“你醒了？”他說著接過一支筆。

    這樣的互動動作之下，心癡順著交互的手指看過去，才發(fā)覺薛簡就坐在另一側，仔細地垂眸給江世安鋪開黃麻紙。他內力全無，整個也斂息沉默到了最低點，讓人非常難以注意到，似乎變?yōu)榱艘粋€不可捉摸的影子。

    心癡先答了一句：“罪過罪過，小僧打攪了?！毙从钟X得自己不可能注意力如此低下，他凝神又看向兩人的方向，視線反復移動，越是觀望，越是疑竇叢生，忍不住發(fā)問道：“江施主、薛施主，你們兩個里……有一個……是死人么？”

    空氣凝滯了一瞬。

    隨后，江世安和薛簡放下了手中的一切，忽然一起面向他。薛簡什么話都沒說，江世安盯著他道：“什么意思？細說?！?/br>
    心癡被看得有些無措：“小僧說錯了，我是說……小僧也看不出來?！?/br>
    他正解釋，一眨眼，江世安忽然間到了面前，一雙墨瞳困意全無：“大悲寺的神通不凡，識人極為準確，明明是我曾經死過，繼而復生，大師怎么說看不出來呢？”

    心癡對自己突然晉級成“大師”這一點很是茫然，他想要推脫逃離，卻被江世安死死抓住手腕，于是硬著頭皮，挪開眼神，小聲道：“輕些夸，小僧怎么敢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