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薛懷成親，二房與三房的女眷們也熱熱鬧鬧地聚在了松柏院，說笑一陣后便一同走進(jìn)新房，打量起新媳婦的壓妝來。

    二房太太祝氏從前也是個(gè)端莊賢秀、高雅大方的人物，可這些年如守寡般的日子將她生生磨得變了性子，舉手投足間只有深深的刻薄之態(tài)。

    譬如此刻，她便越過了新房內(nèi)的紫檀雕囄龍紋多寶閣、以及弦絲雕花架子床等富麗堂皇的家具，指著博古架上最不起眼的青玉瓷瓶道：“大嫂也太圖省事了些，怎得只給懷哥兒和新媳婦兒挑了這樣簡拙的一對(duì)瓷瓶？您若是有不趁手的地方，與我說一聲就是了，我嫁妝里可有好幾對(duì)樣式精巧的多寶瓶呢?！?/br>
    三太太李氏默然地立于祝氏身旁，既不搭腔也不附和，無悲無喜地仿佛清竹廟里奉著的一尊古佛。

    龐氏既有夫君敬愛，又有兒子孝順在側(cè)，日子過的無比順心，自然不會(huì)與怨婦般的祝氏多計(jì)較。

    “二弟妹也知曉懷哥兒的性子，他總是說屋子里的布置‘宜簡不宜繁’，我若是違了他的意，反而不美。”龐氏笑著說道。

    祝氏的話被不軟不硬地堵了回來，心頭凝著的這口氣遲遲不下，她便走到架子床旁，伸手摸了摸那一套大紅織錦的被褥，而后便嗤笑道：“大嫂，你瞧瞧新娘送來的壓妝。這般粗糲的料子，懷哥兒這樣清雅的人物可受得?。俊?/br>
    提到瑛瑛簡薄的嫁妝，龐氏臉上也揚(yáng)起一抹訕訕的笑意，幸而有李氏在旁為之解圍，這一場催妝禮才勉強(qiáng)糊弄了過來。

    *

    大婚當(dāng)日。

    薛懷頭戴簪花翼善冠，身著暗云紋獬豸補(bǔ)圓領(lǐng)袍，騎著棗紅色駿馬穿行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之中。

    他本就生了一副驕人之姿，那張面若冠玉的臉龐在艷紅色的喜福相托下顯得愈發(fā)清濯雅然，飄逸出塵，奪去沿路百姓的所有目光。

    迎親的隊(duì)伍連綿不絕，不少與薛懷相熟的王孫公子也騎著馬綴在隊(duì)伍后頭，為賀好友迎親之喜，揚(yáng)高聲量說了好些吉祥話。

    其中不乏有人知曉薛懷求娶瑛瑛一事的內(nèi)情，便也忍不住感嘆了一番，左不過是在為薛懷遺憾：“薛世子本是尚主在即，好好的青云路卻被個(gè)心機(jī)叵測的庶女毀了?！?/br>
    坐于駿馬之上的薛懷也聽見了這些影影綽綽的閑言碎語。

    他也是頭一回成婚，心緒難免起伏不平，往日里的淡然化為了掌心內(nèi)的一層薄汗。

    從前他通讀圣人詩書時(shí)，總以為成婚大事亦如書上所言那般。

    羣祥既集，二族交歡。1

    蛾眉佳婦，宜室宜家。

    可當(dāng)他領(lǐng)著身后浩浩湯湯的迎親隊(duì)伍行到徐府門前時(shí)，心里卻不止一次地踟躕著。

    徐氏女如此心機(jī)，謀劃著落水、尋思，一心一意地要嫁進(jìn)承恩侯府里，處處都透著蓬勃的野心。

    這樣的徐氏女，與“宜室宜家”只怕是沒有半分關(guān)系。

    她又是否會(huì)同意薛懷提前備下的“約法三章”。

    臨到此刻，薛懷才生出了些近鄉(xiāng)情怯的慨然。

    婚姻大事并非兒戲。

    這一步路總是他行差踏錯(cuò)了。

    徐御史為了彰顯對(duì)這樁婚事的看重，早寫信給了江南老家的族親們，囑托他們上京來徐家赴宴，也好添幾分人丁煙火氣。

    今朝男女成婚時(shí)有女方親朋好友“為難”新郎官的習(xí)俗，簡單些的便是對(duì)對(duì)聯(lián)，難上一些的就要新郎席地作詩。

    偏偏來人是及冠之年便連中三元的薛懷，徐家族親的這點(diǎn)學(xué)識(shí)在他跟前不過班門弄斧，不出一刻鐘，族親里幾個(gè)秀才出身的兒郎已然面紅耳赤地朝薛懷投去欽佩的目光。

    新郎進(jìn)了徐府。

    寧氏便牽著瑛瑛出門，以一副丈母娘的姿態(tài)把瑛瑛交付到全喜婆子手里。

    瑛瑛上了薛家的花轎，新郎官也翻身上了馬，從京城的西街繞路回了承恩侯府。

    徐家門前人馬寥寥，薛家卻是門庭若雀、高朋滿座。

    按照禮數(shù)，薛懷要攥握住瑛瑛的柔荑，夫妻二人一齊走上三十歩青石階，再等新娘跨過薛家的門檻之后，便正式成了薛家門里的婦人。

    瑛瑛身上的紅嫁衣并不合身，寧氏對(duì)她并不上心，只派了兩個(gè)婆子替她在腰間改了幾道針線，里三層外三層地裹在身上，連喘氣也顯得艱難無比。

    薛懷到花轎旁迎她，瑛瑛小心翼翼地下了轎輦，方才被薛懷攥住柔荑，兩側(cè)圍著的親朋好友便哄笑成了一團(tuán)。

    幸而瑛瑛姿容絕艷，清麗姣美的容顏在喜妝的點(diǎn)綴下猶如神妃仙子般蹁躚奪目，與溫潤如玉的薛懷立在一處，也絲毫不落于下風(fēng)。

    薛家的親戚都知曉瑛瑛的來歷，望向她的目光里多有不屑與嫌惡，只是瞧見瑛瑛魄麗的容貌，那些嫌惡便也隱隱消退了兩分。

    縱然如此，那等如芒在背的眸光仍是讓不曾見過多少大場面的瑛瑛捏起了心。

    一旁的薛懷也不知在思忖著什么，步調(diào)仍是如往日那般疏朗挺闊，并沒有顧及到行動(dòng)不便的瑛瑛。

    瑛瑛被薛懷牽引著上前，踏上臺(tái)階時(shí)沒有站穩(wěn)，險(xiǎn)些一個(gè)趔趄，便要朝一側(cè)摔去。

    幸而薛懷扶了她一把。

    情急之下，他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箍住了瑛瑛的腰肢，那日在溪澗里肌膚緊貼的回憶緩緩浮上心頭。

    兩人臉上皆是一哂。

    周圍人的哄笑聲愈發(fā)刺耳，瑛瑛來不及羞赧，只覺得自己身上的嫁衣已被人光明正大的剝開，未盡的羞惱將她團(tuán)團(tuán)裹住。

    剩下的十幾步臺(tái)階，薛懷便放慢了步調(diào)，生生走了半炷香的功夫才陪著瑛瑛跨過了薛家的門檻。

    兩人在正堂拜了天地后，瑛瑛便被全喜婆子們領(lǐng)去了松柏院的婚房，薛懷則留在前廳迎客宴兵。

    幾個(gè)嬸母帶著各自的女兒圍立在新房之內(nèi)。

    祝氏自詡出身高貴，瞧不上瑛瑛這等低微的出身，便只與身側(cè)的女兒薛月映說話。

    其余幾個(gè)族親家的嬸娘更是唯祝氏是從，祝氏不發(fā)話，她們便也悻悻地住了嘴。

    全喜婆子領(lǐng)著瑛瑛坐在了喜榻之上，回身見薛家的婦人們一片寂靜，臉上的笑意也是一僵。

    好在素來沉默寡言的李氏陡然開了口，稱贊瑛瑛道：“懷哥兒媳婦生的俊俏，眉眼水靈，倒是與壞哥兒有些夫妻相呢?！?/br>
    李氏出言為瑛瑛解了圍。

    陷于窘迫中的瑛瑛朝她投去了感激的眸光，李氏也回以一笑，讓自家女兒去瑛瑛跟前湊趣。

    “嫂嫂好，我叫燕姐兒，今年七歲了?！迸皂樀刈叩界砼裕r(shí)玲瓏可愛，還露出了一對(duì)討喜的小虎牙來。

    小桃便從袖袋里拿出了瑛瑛早已備好的布老虎，笑著遞給燕姐兒。

    那布老虎乃是瑛瑛親手所縫，用了六色針線穿勾成了老虎的眼鼻嘴和身子，里頭再塞上好些棉花，布老虎顯得格外栩栩如生。

    燕姐兒愛不釋手地拿在手里捧玩，李氏笑吟吟地揉了揉女兒的羊角辮，望去瑛瑛的目光里染上了兩分欽佩。

    受得住冷眼，又有心機(jī)手段，還生了一副七竅玲瓏的心。

    拿下懷哥兒也是指日可待。

    祝氏與薛月映到不至于小氣到眼饞個(gè)上不得臺(tái)面的布老虎，只是瞧見瑛瑛窮酸的做派，禁不住撇了撇嘴。

    夜色寂寂，待一陣裹著桂花香味的飄入軒窗時(shí)，幾位嬸娘和婦人們也起身告辭。

    李氏心細(xì)如發(fā)，走出新房前不忘在梨花木桌上留下了幾塊精致可口的小糕點(diǎn)。

    小桃連忙給瑛瑛斟了茶，服侍她用下糕點(diǎn)后，沒好氣地說：“小蒼那丫鬟不知跑到哪里躲懶去了?！?/br>
    臨出嫁前，寧氏忍痛將自己身邊的一個(gè)三等丫鬟送予了瑛瑛出閣，那丫鬟名為小蒼，來瑛瑛身邊伺候的這幾日一味地偷懶?；堑眯√沂植粷M。

    “好了，今日還有正事要做呢?！辩f話間雙靨已如騰云偎霞般嫣紅了起來。

    昨夜里全喜婆子已將那避火圖塞給了她，并叮囑了她洞房之夜該如何伺候夫君的要領(lǐng)。

    瑛瑛聽得云里霧里。

    可大抵也知曉這事十分羞人。

    薛懷，清潤持正，溫明如玉。哪怕那日被她硬生生地扯入冰冷刺骨的溪澗之中，神色間也不見半分惱色。

    未出閣時(shí)，瑛瑛也遙想過自己來日的良人是何等的模樣。

    她想，約莫就該是薛懷這樣的君子。

    瑛瑛雙手交握在雙膝之上，霧蒙蒙的杏眸落在屋門外的無邊暗色之中。

    她隱含期待，嘴角不知不覺間勾起一抹溫婉的笑意。

    約莫等了半個(gè)多時(shí)辰。

    長身玉立的薛懷才踩著黑沉沉的夜色走進(jìn)婚房，他神色清明，并未見本分醉意。

    瑛瑛抬頭望他，盈盈汨汨的熱切迎上冷靜自持到幾近淡漠的眸色。

    她恍如被人兜頭澆下了一盆冷水。

    四目相對(duì)間，小桃先退了下來。

    薛懷上前與瑛瑛喝了合巹酒，瞥見昏黃燭火下瑛瑛姣麗的容貌，他終是開口說了一句：“我要去一趟書房。”

    薛懷時(shí)常與書籍為伍，亦或是鉆在晦澀沉悶的差務(wù)之中，并不擅于與女子相處。

    他與瑛瑛并非情投意合而成婚，也不必像尋常夫妻一般洞房花燭、翻云覆雨。

    且如今最要緊的事，還是要把他放在書房里的“約法三章”拿來，總要讓瑛瑛過目一番才是。

    瑛瑛并不知曉薛懷的心思，她將薛懷的冷漠納進(jìn)眼底，來不及傷心時(shí)，漣漣般的淚意便已凝進(jìn)眸中。

    “夫君是要在成婚頭一夜就與妾身分房而居嗎？”

    薛懷腳步一頓，回身撞進(jìn)瑛瑛淚如雨下的怯弱模樣，不由地心口一凜，正欲向她提起“約法三章”一事時(shí)。

    瑛瑛卻哭的愈發(fā)動(dòng)情。

    姿容妍麗的新婦坐于喜榻之上，象征著白首不離的龍鳳花燭徹夜燃升，瑛瑛已然傷心到了極點(diǎn)，這淚如決堤般怎么也止不住。

    無論攻克多繁難的文書策論，于薛懷而言都如探囊取物般輕松。

    可偏偏他最怕的就是女人的眼淚。

    而且瑛瑛的眼淚還那么多。

    薛懷身形一僵，手足無措地瞧著瑛瑛落淚，好半晌才說：“別哭了?！?/br>
    只有一句“別哭了”，并沒有說“我不去書房了”。

    瑛瑛尚且沒有達(dá)成目的，便只能繼續(xù)下狠藥。

    便見她顫顫巍巍地怮哭道：“瑛瑛知曉夫君本是與柔嘉公主喜結(jié)良緣，是我被jian人所害，不幸牽連了夫君，瑛瑛只恨不得一死了之，怪不得夫君不愿意與我共處一室?！?/br>
    薛懷聽了這話，縱然半信半疑，縱然對(duì)這樁婚事多有不滿，卻也實(shí)在無法遷怒哭的幾近暈厥過去的瑛瑛。

    他從不惡意度(duo)人，瞧見瑛瑛這般情真意切的愧怍，心頭的怨悔了大半。

    他想，即便是要與瑛瑛約法三章，也不急于一時(shí)，如今瑛瑛哭成了這般模樣，他實(shí)在不必趕盡殺絕。

    良久，薛懷便訥然開口道：“今夜我會(huì)睡在軟榻上，不會(huì)再去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