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你這個嫂嫂倒有幾分本事，得了你大伯母的喜愛不說，還能哄得懷哥兒帶她一塊兒去江南，只怕是不可小覷。你這兩日多去松柏院與她說說話，也好結(jié)個善緣?！弊Ｊ线@般與女兒薛月映說道。

    薛月映乃是二房唯一的嫡女，自小被祝氏捧在手心里疼寵，早養(yǎng)出了一副目無下塵、清高不已的性情。

    “府里的下人們都在說，大哥這次去江南可是險難重重，否則祖母怎么會不計前嫌地賞了那么多藥材給大嫂。依女兒說，大嫂是走錯路了，跟著去江南哪里有半分好處，倒不如在京城里待著侍奉婆母，還能得個賢惠孝順的好名聲呢?！毖υ掠呈种写┽樇{線的動作不停，嘴上如此說道。

    祝氏聽后卻難得肅起了臉，正色般地對女兒說：“你還小，哪里知曉夫妻之間的相處之道？賢惠孝順的名聲一文不值，若不得夫君的喜愛，沒有法子隨夫君去外頭赴任，正妻的名聲也不過都是虛名而已。”

    她是由人及己，憶起了遠(yuǎn)在西北的薛二老爺和那誕下兩個庶子的“貴妾”，心里已然裹滿了酸澀和懊悔。

    若是當(dāng)年她能壯士斷腕，舍得放棄京城的一切鉆營與名聲，隨著薛二老爺去西北外放，如今一切會不會都變了樣？

    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

    薛月映瞥了眼母親，瞧見她眸中瀲滟著的淚花與眼角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細(xì)紋，知曉她是被觸及了心事，便移開了話題，只說：“明日我就去松柏院與嫂嫂說話。母親您就放一百個心吧，女兒的婚事權(quán)由長房來牽線搭橋，女兒省得這個道理?！?/br>
    祝氏這才收起心中的哀傷，轉(zhuǎn)而笑著與薛月映論起京城未嫁的公子哥。

    此時此刻的三房也在議論著薛懷與瑛瑛即將趕赴江南一事。

    李氏柔情蜜意地替薛敬山揉肩捶背，笑著與他說：“這禮可會太簡薄了一些？”

    薛敬山生了張容長臉，比薛敬川瞧著要老成幾分，他性子板正，于科舉上沒有半分建樹，便料理起了承恩侯府族中的庶務(wù)。

    薛老太太對這個老實(shí)不爭的庶子十分滿意，也不曾克扣過三房的吃穿用度，待李氏的態(tài)度也算和藹親切。

    “咱們?nèi)裤y錢不豐，不過靠著公中的份例勉強(qiáng)度日而已，大哥他們也不會在意這些銀錢，你只需盡你的心意就好?！毖瓷饺绱苏f道。

    李氏備給瑛瑛的送行之禮是一條狐皮大氅和一些她的秘方醬菜和酸梅蜜餞。

    “夫君說的是?！崩钍险f完這話后，便再無他言。

    *

    薛老太太不滿意瑛瑛這個孫媳，除了上月里的家宴里與瑛瑛說了兩句話后，其余的日子根本不肯讓瑛瑛來榮禧堂請安。

    此番為了長孫的安危，她不得已放下了心中的嫌惡，不計前嫌地將瑛瑛喚來了榮禧堂。

    瑛瑛本是在松柏院內(nèi)收拾行李，得了薛老太太的傳喚后，便仔細(xì)上了妝，換了身鮮亮討喜的紅色比甲衫裙，喜盈盈地趕赴榮禧堂。

    不巧的是，薛老太太的幼女薛英嫣也在榮禧堂里陪薛老太太說話，她嫁去了英國公府后因與婆婆關(guān)系不睦的緣故，時常尋了里頭跑回娘家。

    薛英嫣與柔嘉公主情誼深篤，早先便在薛老太太跟前把瑛瑛貶到了塵埃里，如今也依舊瞧不上瑛瑛這個侄媳婦。

    瑛瑛走進(jìn)榮禧堂的正屋后，便察覺到了左側(cè)遞來的惡意目光，她仿若未覺，娉娉婷婷地向薛老太太行了禮后才裝作驚訝地望向薛英嫣道：“姑母來了?！?/br>
    薛英嫣不過抿唇一笑，倨傲的面容里隱現(xiàn)幾分不耐。

    薛老太太倒是不把女兒與瑛瑛的交鋒放在心上，她也沒有心思去為難磋磨瑛瑛，只問她：“昨日嬤嬤教你的法子你可都記住了？”

    瑛瑛心里叫苦不迭，嘴上卻還要恭敬答道：“回祖母的話，瑛瑛都記住了，昨兒還給夫君按了按肩膀，他也是極受用的?！?/br>
    這是假話。

    昨日薛老太太傳她來榮禧堂后，便讓一個嬤嬤教她如何給男子按摩捶背，一應(yīng)要領(lǐng)都教的事無巨細(xì)，生怕瑛瑛不能學(xué)以致用。

    夜間安寢時，瑛瑛躍躍欲試，正想讓薛懷領(lǐng)略一下她的“學(xué)習(xí)成果”之時，薛懷卻倏地從軟榻里彈了起來，避開了瑛瑛軟弱無骨的柔荑，倉皇無措地逃去了外書房。

    瑛瑛分明是按照嬤嬤教她的法子給薛懷按摩的，可薛懷的反應(yīng)卻如此之大，必然是這個嬤嬤教藝不精、誤人子弟。

    只是打狗還要看主人，瑛瑛不得不給薛老太太身邊的嬤嬤一個面子，便用“薛懷極受用”這樣的謊言囫圇了過去。

    “嗯，你去了江南以后也不要偷懶，懷哥兒在外頭辦差辛苦，你可要照顧好他?！毖咸局嫉馈?/br>
    瑛瑛正想應(yīng)話時，薛英嫣卻笑著插了一嘴道：“小門小戶的庶女，能有什么伺候人的本事？若是懷哥兒能娶了柔嘉公主進(jìn)門，這樣受苦受累又危機(jī)四伏的差事那里會輪到他的頭上？”

    這話也戳中了薛老太太心里的不忿之處，她才給了瑛瑛一個好臉，轉(zhuǎn)瞬間又濃霧滿面地說道：“誰說不是呢？”

    瑛瑛立在堂屋中央，她斂下蒲扇般的睫羽正盯著地磚上的纏枝紋樣出神，影影綽綽的燭火遮掩住她素白的容顏，將她一切的情緒都悄悄掩藏了起來。

    一刻鐘后，薛英嫣將瑛瑛從上至下地數(shù)落了一回后，才算是出了心中的一口惡氣，瑛瑛也終于得以離開了榮禧堂這等不俗之地。

    走回松柏院的路上，她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讓小桃提燈往抄手游廊去開路，而是笑著說：“往內(nèi)花園里繞一圈吧?！?/br>
    嫁來承恩侯府后，她似乎從未有過閑情逸致地打量自己的“家”。

    是了，比起徐家而言，眼前的承恩侯府更像是她的家，起碼龐氏待她和善，薛懷時至今日也沒有提及要與她和離一事。

    僅僅如此，便能讓瑛瑛心滿意足。

    清輝般的月色灑落人間，瑛瑛立定在妍麗的花圃叢中，明明瞧不清楚迷蒙夜色下的景色，她卻笑著稱贊了一句：“真美?！?/br>
    小桃歪著頭疑惑不解地朝黑蒙蒙的遠(yuǎn)處望去，只道：“夫人瞧的見？”

    瑛瑛卻是恍若未聞，一陣夜風(fēng)拂來，卷起她鬢邊散亂的發(fā)絲，也吹滅了她嘴角的笑意。

    小桃聽到了自家姑娘悠遠(yuǎn)又清淡的嗓音。

    啞啞的，還帶著一分哽咽。

    “我只有一個家?！?/br>
    *

    薛懷品閱完古籍之后，便趕回了正屋。

    屋內(nèi)雖然燈火通明，可內(nèi)寢里卻沒有那道熟悉的身影，薛懷走近在珠簾里側(cè)，照常般往軟榻上一躺，將昨日擱在桌案上的游記拿了起來。

    只讀了兩頁，卻怎么也讀不下去了。

    思緒紛雜不堪，薛懷還是放下了游記，從軟榻里起身，走到門口問侍立的丫鬟：“夫人去了何處？”

    天色已晚，往常這個時候瑛瑛要么在內(nèi)寢里做針線，要么就是安寢入睡，不曾有過空懸一屋的情況。

    如此空蕩蕩的屋舍，讓習(xí)慣了瑛瑛存在的薛懷極為不適應(yīng)。

    薛懷問話的丫鬟是自小便伺候在他身邊的紅袖，紅袖性子木訥老實(shí)，當(dāng)了這么多年卻還只是個二等丫鬟。

    “奴婢不知曉。”紅袖素來只顧著自己爐火上的活計，從不過問松柏院旁的事務(wù)，更加不知曉瑛瑛去了何處。

    和善慣了的薛懷心中不可自抑地滾起些煩躁之意，似是想責(zé)備眼前這個過分木訥的丫鬟，可話到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紅袖是失職，可他這個做人夫君的呢？

    連他的妻去了何處都不知曉，豈不是更加失職？

    他哪里有資格去數(shù)落紅袖？

    “你先下去吧。”薛懷清潤的面容上掠過些許懊惱，隨后在倚靠在了廊柱之上，朝著一側(cè)的角門望去。

    夜風(fēng)拂來，吹得他手腳冰冷無比。

    約莫望了一刻鐘之后，六角宮燈泛出的點(diǎn)點(diǎn)光亮才撞入薛懷的眸中，他通體的冰寒也在紅色比甲衫裙的逶迤搖曳里淡去了大半。

    等到瑛瑛走近他身前，歡喜又笑意盈盈地喚了他一句：“夫君”后。

    薛懷的嘴角不住地往上揚(yáng)起，他聽見了這寂寂秋日里獨(dú)獨(dú)屬于他自己的清晰無比的心跳聲。

    第19章 去江南

    瑛瑛察覺到了薛懷異于尋常的溫柔。

    這些溫柔與他平日里的儒雅隨和不同，是瀲滟在明眸中還要爬上眉梢的真摯神色，當(dāng)他凝望過來時，瑛瑛不知為何心下竟漏了一拍。

    她揣著好奇打量了薛懷，問他：“夫君是在廊道上等我嗎？”

    本是一句隨口之言，她說出口后甚至不期盼著薛懷的回應(yīng)。

    誰曾想素來對這些親昵之語萬分木訥的薛懷卻赧然般地答道：“嗯?！?/br>
    清冽的嗓音微乎及微，卻還是傳入了瑛瑛的耳畔。

    月色迷離，這對少年夫妻便在斜長的廊道上無言相望，旖旎如煙般朝著瑛瑛拂來，將她這顆哀切的心從泛著苦汁的河池里撈了出來。

    “外頭冷，夫君隨我進(jìn)去說話吧?！辩笭栆恍?，柳眉彎彎盈盈地露出鮮活的喜意來。

    薛懷本是別扭著自己的心境，瞥見瑛瑛如此高興的模樣，索性也跟在她身后往內(nèi)寢里走去。

    夫妻二人仍是分地而居，薛懷也依舊如往常那般躺在軟榻上安寢，可不知為何聽到架子床那兒傳來的“窸窣”換衣聲之后，他便覺得格外口干舌燥。

    莫不是晚膳里吃的過于咸了些？薛懷只得拿起桌案上擺著的涼茶，喝下一杯后才覺得好受了幾分。

    他睜著眼到天明時分才有了些許困意，空想了一整夜，卻還是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中了什么邪。

    為何會不習(xí)慣內(nèi)寢里沒有瑛瑛的身影？為何會對她意動，為何會應(yīng)準(zhǔn)她一同前去江南？

    薛懷困頓其中，遲遲尋不到要領(lǐng)，便也只能長嘆一聲后不再深究。

    *

    與此同時的公主府內(nèi)。

    柔嘉公主閉門不出，遣人從花樓里挑了幾個眉眼有幾分像薛懷的清倌兒送來公主府，夜里鋪設(shè)了宴席，讓這些清倌兒陪她喝酒解悶。

    伺候公主的姑姑們心里著急不已，卻不敢在柔嘉公主情傷至深的時候觸她逆鱗。

    不得已，幾個姑姑便只能向英平王遞了信，讓這位皇叔來規(guī)勸柔嘉公主。

    英平王乃是先帝的遺腹子，陛下為了彰顯皇室中人的兄友弟恭，對這個唯一的弟弟仁厚善待，賜下了超一品的爵位，更許他隨意出入金鑾殿的特權(quán)。

    柔嘉公主與這位年紀(jì)相仿的皇叔關(guān)系匪淺，每每她心緒不佳的時候，便會趕去英平王府，朝著她的皇叔陪她下棋解悶。

    只是近兩年英平王娶了鎮(zhèn)國公家的女兒為妻，成家立業(yè)之后與柔嘉公主也淡了往來。

    若不是這段時日的柔嘉公主行事太過離經(jīng)叛道，這些姑姑也不會出此下策——竟在如此寂冷的深夜使人去英平王府送信。

    兩刻鐘后，身著裘狐皮大氅的英平王果真踩著濃重的夜色登了公主府的大門。

    自有姑姑領(lǐng)他進(jìn)內(nèi)院，一推開公主的閨房，便瞧見了上首那位喝的爛醉的金枝玉葉，以及她身旁躺的四仰八叉的俊秀清倌們。

    領(lǐng)著英平王進(jìn)屋的姑姑瞧見此等景象也忍不住蹙起了眉頭，她側(cè)目偷偷打量了英平王一番，卻從這位冷面王爺?shù)哪樕锨埔娏诵┰S神傷。

    這神傷太過外露，以至于在迷蒙的夜里都顯得那般清晰可見。

    “公主平日里也不是這般，王爺可不要生她的氣才是。”姑姑不曾多想，只以為是英平王以長輩的身份牽掛著柔嘉公主。

    “嗯?！庇⑵酵趺C著臉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后道：“你下去吧?！?/br>
    姑姑不疑有他，行了禮后便退出了公主的閨房。

    只見那位在京城里得了“惡鬼羅剎”名號的英平王步調(diào)緩慢地朝著柔嘉公主的方向走去，待人冷漠無比的他踢開了那些人事不省的清倌兒，只輕柔地抱起了地上的華服女子。

    他英武高大的身軀與女子姣美如柳般的身形極為殊異，皇叔與皇侄女之間的親密觸碰本也該點(diǎn)到為止。

    可對于李承禮來說，往后此生他不會再有機(jī)會這般肆無忌憚地與他心愛的女子獨(dú)處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