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遍Z敏柔的回答很簡單，也很輕。

    “阿姨去世的時候，你哭了嗎？”

    “沒哭?！?/br>
    “不難過嗎？”

    “為什么要難過，她終于不用再挨爸爸打了，我應(yīng)該為她高興?！?/br>
    這樣的答案令熊萍萍有些錯愕，回頭看去，才發(fā)現(xiàn)閆敏柔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但卻是緊抿雙唇，怎么也不肯哭一聲，她不禁對她產(chǎn)生了敬佩的感覺，也更加認(rèn)可mama私底下同自己說過的話--

    “你們?nèi)齻€，說來說去，還是敏柔最懂事，懂事的讓人心痛?！?/br>
    mama有時候會忙到深夜，每次兩個人都睡下了，mama的臥室里還亮著燈，那是mama在批改作業(yè)，準(zhǔn)備第二天的教案。熊萍萍雖然心疼，卻也幫不了什么，只能暗暗地在心里發(fā)誓，一定要努力學(xué)習(xí)、考上好大學(xué)，將來有一天，讓mama過上好日子。很久之前，她去過爸爸現(xiàn)在的家，那是一棟豪華無比的大別墅。從那時起，她就暗暗發(fā)誓，將來有一天，一定要讓mama住上比這個更好的房子……

    期中考試成績下來了，和上次一樣，她仍然是全班第一，年級第五十名?？匆妋ama眼里欣慰的笑容，她心里的自豪又是多了一層。她寫了一封信，將自己的成績寄給了爸爸，想讓t?她知道，他的女兒是多么的優(yōu)秀。只可惜，這封信石沉大海，并沒有掀起半分波瀾。終究忍不住，抱著mama，嚎啕大哭。

    “我們是活給自己的，何必在乎別人？”

    mama這樣說，可她分明看見mama眼角閃爍的淚光。很多年以后，想起當(dāng)時的場景，她才恍然大悟，原來mama和自己一樣，也是不甘心。

    和自己比起來，閆敏柔和羅小芳的成績退步明顯，排名次到了班級的中下等。每次來到家里，mama總會讓自己給他們補(bǔ)課。直到羅小芳的爸爸忙完了工作、接她回家。有時候，mama也會讓他們父女倆留在家里吃飯。每當(dāng)兩個家長在廚房里忙忙碌碌的場景，熊萍萍總會覺得，如果真的是一家人，那該多好？

    既然爸爸可以再婚，mama為什么不行？

    她也曾旁敲側(cè)擊過羅小芳，可是羅小芳態(tài)度堅決，一定會等候mama的歸來。每當(dāng)這時，熊萍萍也只能無奈地嘆氣，她想告訴她，她mama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已經(jīng)徹底拋棄你們了。只是考慮到她的身體，熊萍萍終究沒有說出那個殘忍的事實(shí)。

    關(guān)于羅小芳的母親，是康如錦私底下向女兒提起的，并再三囑咐女兒，切不可當(dāng)著她的面，提起這件事。

    熊萍萍答應(yīng)過，并且說話算數(shù)，從未在羅小芳母親提起這事；同時，她也知道，對于mama，羅小芳也是有著深深地執(zhí)念的，或者說是一個動力，活下去的動力，一旦揭開這個殘酷的真相，這個可憐的女孩怕是會徹底垮下去，甚至放棄自己的生命，這是熊萍萍最不愿意看到的，以至于到了她生命的盡頭，熊萍萍依然是什么都沒說。

    閆敏柔更加沉默了，總是一聲不響地幫mama做了家務(wù)。每當(dāng)親耳聽見mama對閆敏柔的贊賞，熊萍萍心里總是酸溜溜的，以至于一度想要拒絕她的吃飯和留宿，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有時候，也只能強(qiáng)撐著昏昏欲睡的雙眸，半夜起來，親自給母親倒一杯熱水，直到mama明確拒絕這樣的“好人好事”，熊萍萍這才停止了和閆敏柔之間的暗爭……

    在這之后沒多久，mama突然向她提出想和爸爸聯(lián)系，這讓熊萍萍很吃驚。也讓她心里再次燃起了希望，盡管她知道，這樣的希望非常渺茫……

    “閆敏柔，你給我出來，死丫頭，別給我關(guān)起門來裝死。再不出來，我踹門了哦， 快出來，老子今天打不死你……”

    某天吃飯的時候，伴隨著“哐哐哐”的敲門聲，然后就是一個粗野男人氣急敗壞的怒吼。熊萍萍聽得出是閆家祥的聲音，驚得“騰”的一聲，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另外兩個女孩的情況也比他好不了多少。尤其是羅小芳，此時已經(jīng)是手捂胸口、臉色刷白，身體仿佛無法控制一般向后倒去。還好，閆敏柔就在她身旁，及時扶住了她。

    “快，萍萍，把她們帶到臥室，關(guān)上門，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能出來?！笨等珏\的面色因為焦急和憤怒而有些潮紅，可能看到三個女孩站著不動，她便狠狠地推了一把，“快去啊?！?/br>
    熊萍萍恍然，拉著另外兩個直奔旁邊的臥室，羅小芳一拉就走，閆敏柔卻是巋然不動……

    “我要留在這里?！遍Z敏柔態(tài)度堅決。

    康如錦卻狠狠地推開了她：“進(jìn)屋去……萍萍……”

    到底是母女倆，熊萍萍也不管閆敏柔如何反抗，和羅小芳拖著她，硬是將她拖進(jìn)了臥室，“砰”的一下，直接關(guān)門。

    “讓我出去，讓我出去……”閆敏柔不停地拍打著房門。

    熊萍萍、羅小芳一人死死地抱住她的腰、一人緊緊地按住門把手：“別出去，他會打死你的……”

    “我不出去，他會打死康老師的?！遍Z敏柔驟然回頭，沖著他們吼著。

    熊、羅二人頓時愣住了。這時，門外傳來“邦”的一聲巨響，緊接著就是“咚”的一聲，好像是某個人跌倒在地，然后就是女人凄厲的慘叫聲，門外的情況不言自明。這時候，心慌意亂的不僅僅是閆敏柔，還有熊萍萍，尤其是想到閆mama當(dāng)時的慘狀，她就恨不得馬上奔出去。這次，反倒是羅小芳比較冷靜，死死地?fù)踝》块T--

    “我們報警吧?！?/br>
    報警？是個好主意。如今，唯一能制服這個酒鬼的就是警察?？蓡栴}是，現(xiàn)在家里唯一的一部手機(jī)在mama身上……

    砰--

    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緊接著一陣風(fēng)劃過身邊，熊萍萍重心不穩(wěn)，差點(diǎn)跌倒?；剡^神來才發(fā)現(xiàn)，閆敏柔已經(jīng)沖出了臥室。顧不得許多，返過身，拉起羅小芳，急忙追了出去。還沒拐過彎來，便聽到一聲慘叫，這一回，是一個男聲。定睛一看，原來不知何時，餐桌上的水果刀落在了閆敏柔的手里，刀面上血淋淋的，在她的對面，閆家祥捂著肚子，眉頭皺起，顯得非常痛苦……

    頓時，除了閆敏柔本人，熊萍萍、羅小芳、康如錦都怔住了，像是被定型了似的，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就連突然趕過來接送女兒回家的羅嘉豪，這時也站在門口、傻了眼……

    第27章 2021年9月【18】

    公安局詢問室--

    “姓名。”

    “閆敏柔?！?/br>
    “性別?！?/br>
    “女?！?/br>
    “年齡?！?/br>
    “23歲?！?/br>
    “2013年6月5日，你在轄區(qū)派出所登記你母親因病去世，死亡原因是突發(fā)心臟病，是否確有其事？”

    “是的?！?/br>
    “在哪里？”

    “老家。”

    “什么時候去世的？”

    “2011年的11月份，18號。那段時間，期中考試結(jié)束，學(xué)校放假，我媽就帶我回老家，那天晚上，突發(fā)心臟病，走的。”

    “沒有打120嗎？”

    “沒有，沒想到。外婆只是讓我去喊表舅，他是村醫(yī)。來了以后，沒多久就宣布死亡了?！遍Z敏柔說著說著，聲音哽咽，抬起頭時，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

    單坤不忍逼迫，便暫時停了下來，等著她情緒緩解。在這個過程中，他下意識地看了眼對面的白色墻壁。這時，抽噎聲漸弱，女孩的情緒已經(jīng)慢慢的緩和下來了，于是他收回目光，接著問她：“既然如此，為什么過了一年多，才去派出所銷戶？難道你不知道，人一旦死亡，第一時間就要通知派出所和醫(yī)院嗎？”

    “警察同志，那時的我還是個孩子，怎么會想到這些？”

    “那其他人呢，你外婆，還有那個表舅？”

    閆敏柔低了低頭，醞釀了一下情緒，才說道：“外婆沒什么文化，又迷信，當(dāng)初表舅也說要送去醫(yī)院，外婆不讓，說什么他們把mama燒了，就再也沒有了……”說著說著，女孩再次陷入哀傷，以手扶額，抽噎了好一會，才慢慢平靜，“我什么也不懂，外婆讓挖坑，我就挖了，表舅也在旁邊幫忙，然后把mama放進(jìn)棺材里，埋到地里。外婆時，那是入土為安?！?/br>
    “怎么會有棺材，你們早有準(zhǔn)備嗎？”

    “那是外婆的，很早就準(zhǔn)備好了。mama去的突然，她就先給mama用了?！?/br>
    “這事情，你爸爸閆家祥知道嗎？”

    “知道。我是第二天早上才想起來了給他打電話，然后他說他在外地，回不來……”

    “具體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他沒有和我說，還在電話里罵我……”閆敏柔說著，又委屈地落下了眼淚。擦干淚水，長嘆一聲，她接著說，“還是我那個表舅，吼了他幾句，他才答應(yīng)回來看看。不過也是五六天以后了，那時候，我媽都已經(jīng)安葬了……”

    “你爸有沒有提出打開看看什么的……”

    “沒有，他只是在罵人，罵我，罵mama……最后還是康老師看不下去了，說了他幾句就，他才把我接回了家……”

    “康老師？康如錦？你們當(dāng)初的班主任、熊萍萍的mama？”

    閆敏柔愣了愣，點(diǎn)頭承認(rèn)。

    “她為什么會在那里，你給她打電話了？”

    又是猶豫，猶豫之后，閆敏柔頷了頷首：“mama去世后，我真的是六神無主，不知道該怎么辦。無意間看見mama的手機(jī)，上面好幾個康老師的未接電話，可能是我那段時間沒有去上學(xué)……于是我就給康老師回了電話，康老師得到消息，問清楚地址，就馬上趕過來了，比爸爸還早……那段時間，康老師一直在老家陪我，直到我爸把我接回家，去學(xué)校上課……”

    “我聽說，你mama去世那段時間，你一直是在康老師家里吃住？”

    “mama去世了，我爸不管我，每次喝醉了酒還打我罵我，康老師看我可憐，就讓我住在他們家，還給我墊付了學(xué)費(fèi)……”閆敏柔又是一陣難過，沉默著，擦了擦眼淚，非常嚴(yán)肅而認(rèn)真地說出一句話，“康老師是個好人，沒有她就沒有我的今天……”

    “我看你今天這個樣子過得也不怎么好?！痹谂赃呚?fù)責(zé)t?記錄的葉曉霜在這個時候忍不住插了一句。

    閆敏柔并非生氣，只是淡然一笑：“如果沒有她，說不定我早就死了?！?/br>
    聽到這句話，葉曉霜臉色微變，有些不適，本欲反駁，但見身旁組長遞過來的顏色，索性閉了嘴，悶悶的垂頭不語。

    “我們言歸正傳，繼續(xù)說你mama的事?！眴卫せ貧w主題，組織了一下語言，接著道，“既然決定悶聲不響地土葬，為什么又會在一年多后跑到派出所，注銷戶口？”

    “主要是因為我爸?！遍Z敏柔說，“當(dāng)初他在外面欠了好多錢，想賣房子。那房子是當(dāng)初我媽單位里分的，也是我媽留給我的唯一財產(chǎn)，如果真的被賣了，我就無家可歸了。當(dāng)時我急壞了，連夜跑去找康老師，問她該怎么辦?？道蠋煾嬖V我，如果房產(chǎn)證上有我的名字，沒有我的同意，爸爸想賣也賣不掉，但前提是，我必須作為繼承人，繼承這套房子……”

    “所以你才決定去派出所銷戶？”

    閆敏柔猶豫片刻，點(diǎn)點(diǎn)頭。

    “據(jù)我所知，要修改房產(chǎn)證上的名字可不太容易啊，尤其你還是個未成年。康如錦一個教師，真的有那么大本事？”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萍萍她爸爸幫了忙……”

    “熊大裕？”

    “康老師跟我說，不用我管，讓我好好學(xué)習(xí)，期間就是去了一趟派出所……也就一個多月吧，康老師就把房產(chǎn)證給我了，而且還叮囑我好好保管，千萬不能讓爸爸看到了……”

    “我記得派出所有一個記錄，說你爸爸去康如錦家里鬧事，你還把他給捅了……”

    “是有這么回事。那段時間，我不敢回家，就住在康老師家里，沒想到他會找上門……康老師讓我們?nèi)齻€躲起來，沒想到他一進(jìn)來就打人……我們也想報警，可手機(jī)在康老師手里……我知道康老師是為了我，我也不能不管，就沖出去，在桌子上隨便撿了一個，往他身上打……”

    “隨便撿了一個，就是個水果刀？”

    “我也不清楚，摸了一個，然后就顧不得了……”

    單坤看著她，一言不發(fā)，似乎在確定剛才話里的真?zhèn)?。女孩很冷靜，超乎了他的想象，尤其是在閆家祥的事情上，女孩的回答有條不紊，不知是早有準(zhǔn)備，還是因為這么多年、這么多次詢問早已麻木？至于寧秋葉，除了剛開始的一臉震驚，其他的時間，倒也平靜無波。想來想去，可能是因為自己還沒有問到點(diǎn)子上。因此，單坤決定來個開門見山。

    “你還記不記得，當(dāng)初你mama下葬的地方在哪里？”

    “外婆家后山的土堆，他們說，那里的風(fēng)水好。村里的老人去世后，都在那個地方。”

    “你去過嗎？”

    “去過。剛開始每年都去，后來外婆去世了，我又需要還債，也就顧不上去了。不過，mama一直在我心里?！闭f這句話時，她下意識地把手放在胸口。

    單坤暗暗地吸了一口氣，面上卻不為所動：“你最后一次去掃墓是在什么時候？”

    “五年前?！?/br>
    “當(dāng)時那個地方有什么變化嗎？”

    “只是多了幾座新墳，其他的變化我看不出來。”

    單坤舉起一張照片：“這個地方你去過嗎？”

    閆敏柔湊近一看，搖了搖頭：“沒去過，這是哪里？”

    “這是位于城郊二十公里的一個叫湖頭村的地方，村子里有一個水庫堤壩，這幾天氣候潮濕，尤其是十幾天前的那場大雨，造成堤壩垮塌。工人在重新修建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女性骸骨，經(jīng)過dna檢測，和你是生物學(xué)上的母女關(guān)系……”

    “真的是mama？”閆敏柔皺起眉頭，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