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棠卻并不答她，反而伸出食指，抵在唇上：“阿姊還是先等我喝了這杯茶吧?！?/br>
    “阿棠！”薛婉櫻扶著額頭，只覺得又是一陣陣眩暈。

    周棠放下手中把玩的茶器，忽然道：“不見日光的感覺是不是很難受？”

    薛婉櫻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她的咸寧怎么樣了？

    弱衣有沒有被牽連？

    還有涂壁和畫鉤……

    薛婉櫻的手在袖中慢慢地籠緊，周棠看了過來，微微一笑：“公主在弘徽殿，雖無虞，但高太后那般的品性，想來她的日子并不會太好過。阿姊，你掌摑陛下之初就沒有想到這一點么？”

    薛婉櫻慢慢地抿緊了嘴唇，幾次想要張口，卻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在四月的末尾，又一場綿綿的細(xì)雨席卷了長安。

    黃河水訊，一連兩月，不見好轉(zhuǎn)。今年的春耕想來是無望了。偏偏在這個時候傳出中宮和天子失和的消息，天子此刻想來心中也未必快活。如今宮里頭能照常尋歡作樂，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想來也只有高太后了。

    想起高家人，周棠在心中冷笑了一聲。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因何起勢，終有一日，因何衰頹。

    遲早有一日，她要讓他們——

    宮人入內(nèi)，奉上兩碗新點的茶湯，周棠卻只是稍稍抿了一口，就放下了。

    “從前阿姊還在家時，曾教過我如何烹茶。那時候我不喜歡琴棋插花之藝，更厭惡庖廚烹茶之流。”周棠望著窗外被雨水瀝洗后更顯蔥郁的竹柏，停頓了片刻，“其實我也不是厭惡琴棋書畫，烹茶插花，只是我阿娘每每告訴我，只有我學(xué)了這些，才能侍奉好我的夫君?！?/br>
    “可我憑什么要侍奉他？”周棠輕笑一聲。她有著一雙很漂亮的丹鳳眼，眼角微微向上，笑得時候總讓人覺得嬌媚里帶了一點英氣。在周家的所有孩子里面，她是最像已經(jīng)離世了的周眺的。也因此，周太后生前十分寵愛、寬容周棠。

    “可那時我阿娘告訴我，婉櫻阿姊從前就是這樣過來的。那時我覺得，阿姊什么都是對的?！?/br>
    周棠慢慢地走近薛婉櫻，輕聲道：“可我今日才發(fā)覺，你從來都沒有對過?！?/br>
    “姑母讓你成為皇后，要你確保薛周陸三家同盟堅不可摧?？赡銢]有做到。你憐愛咸寧，不欲讓她嫁給一個浪蕩之徒，可你甚至連陛下在省中為懷英議親之事都不知道。阿姊，你心中總是抱著慈悲之心，卻從沒有做出任何的改變。從來沒有?！?/br>
    她咬著這四個字，又重復(fù)了一遍，走到了薛婉櫻面前。

    說話的時候，白皙的耳垂上掛著的瑪瑙耳珰搖搖欲墜，宛若兩簇小小的焰火，擦過薛婉櫻的面前。這是第一次，薛婉櫻開始正視眼前的女孩。

    她比她整整大了十歲。周棠出生的時候，薛婉櫻已經(jīng)因為才名和美名備受家族眾人的寵愛和重視。在周棠的成長軌跡中，“薛婉櫻”始終是一個避不開的名字。

    可我本就不完美。人無完人，我不過是成全了他人眼中的完美。薛婉櫻看向這個未滿雙十年華的表妹，不知怎么，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周棠卻像是被她的笑容激怒了，霍然從案幾后起身，質(zhì)問之語，擲地有聲：“阿姊愛惜咸寧，能為她做什么？無非是去求薛琰，求薛臨之，求陛下?？墒前㈡?，權(quán)力從來就不是求出來的！你為什么不明白？！”到最后，她半跪在薛婉櫻面前，用一種幾不可聞的聲音對薛婉櫻說：“既然阿姊不能保全周家，那么——只好由我來了?！?/br>
    薛婉櫻抬起頭，看向她，聲音很沉靜，沉靜到讓周棠本人都感到驚訝。

    她問周棠：“如此，你會快樂么？”

    周棠反問她：“那么阿姊你現(xiàn)在便快樂了么？”

    薛婉櫻沉默了。

    良久，她忽然道：“昔年駱賓王做討武氏檄文，以則天皇后嬖幸出身，卻謀奪天下之位為不美?？伤坪?，女人一旦想要和權(quán)力沾染上哪怕一丁點的關(guān)系，也絕離不開男人?！?/br>
    說著這話的時候，她一直看著周棠，直到周棠轉(zhuǎn)過了臉。

    “好了，阿姊。咸寧和高通的婚事，不過是早晚的事，要怪，就只能怪你從前有太多的不忍，但凡，但凡——”

    說到這里，周棠沒有再說下去，但薛婉櫻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意思：

    但凡薛婉櫻能夠當(dāng)機(jī)立斷、心狠手辣，對天子下手，扶持幼主上位。

    可這些果真像想象中那樣容易么？

    從未見廢黜天子的皇后，何況一旦坐實了弒君之名，又要如何保證不被反噬。

    薛周陸三家用姻親織就的同盟遠(yuǎn)不似從前想的那樣堅不可摧。

    永遠(yuǎn)有人等著做螳螂捕蟬的那只黃雀。

    周棠起身，像是想起了什么，丟下了一句：“我還帶了個人來見你。其實我本也不想帶她，只是她一再夾纏?！?/br>
    薛婉櫻一愣，看見珠簾后甄弱衣若隱若現(xiàn)的焦慮神色。下一秒，甄弱衣探起簾子，和向外走去的周棠擦身而過，片刻不停地走到了她身旁，蹲下/身，抓著薛婉櫻的手，輕聲道：“阿姊，你還好么？”

    第37章

    薛婉櫻見了甄弱衣先是一愣，待到反應(yīng)過來, 蒼白的臉色因為惱怒而有霎那浮現(xiàn)一絲病態(tài)的紅。

    “你來做什么？”薛婉櫻用力地在甄弱衣的額頭上點了一下, 努力平復(fù)自己的心緒, 力圖用一種冷靜的語氣對她道：“回去。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