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季延壓著怒火：“胡言！”

    他要拉住李氏，被其余人攔住了，隨即李氏冷笑著說來。

    聽過李氏的話，結(jié)合早已查得的事，阿姒迅速理出前后經(jīng)過。

    陳氏雖支持小太孫，可三叔和姜家舅舅卻暗中替別人謀劃。

    洛陽城破后，爹爹帶小太孫和玉璽南下。三叔欲借楚七之手，派人殺太孫和大哥、奪玉璽，同時(shí)構(gòu)陷二叔。

    但爹爹及時(shí)察覺，他們敗了。

    不久后，在爹爹靈前，阿姒見到了爹爹舊部，私下聊了幾句。此事被二叔知道了，又聽說兄長給阿姒留了遺言，猜測(cè)會(huì)不會(huì)與玉璽有關(guān)。便和姜家舅舅商議，打算讓姜四娘前來試探。

    但二叔不知何故變了主意，打算不再替那神秘之人做事。

    擔(dān)心姜家舅舅拿到傳國玉璽獻(xiàn)給那神秘人，便一不做二休，在姜四娘月阿姒出去欲試探時(shí)，招來賊寇。

    除去那神秘人的身份和三叔殺害爹爹的事，其余事李氏都知道。

    “但我是他妻子，哪怕為了孩子，也得替他瞞著?？蓴鄾]想到，他如此喪心病狂，不僅給我下藥，還害了大哥！”

    “我于心不忍，派出貼身侍婢，設(shè)法把阿姒藏起來。我又怕他知道，只能倉促挑了位忠厚老實(shí)的郎中?！?/br>
    “原是如此……”阿姒低喃。

    連她信任的三叔都因一句虛無的遺言、因不想姜家得利而狠心害她性命，嬸母如此，已算仁至義盡。

    “他之所以不立即陷害二哥，奪家主之位，是打算先讓二哥收拾爛攤子，過后再誣陷二哥，奪得漁翁之利！”

    李氏轉(zhuǎn)向陳季延。

    陳季延面色灰白，定定地看李氏，從始至終一句話未說。

    他本成竹在胸，可沒想到揭穿自己的竟會(huì)是他的妻子：“慧娘你今日拆穿我，是因?yàn)榈弥液α舜蟾?？而你一直愛慕著大哥，你在為大哥?bào)仇？”

    李氏流下淚來：“我對(duì)大哥，只有感激和欽佩，是你太過瘋狂！若不揭穿，日后你只怕連孩子們都要?dú)Я?！?/br>
    陳季延仰面笑得瘋狂：“我一番籌謀，不也是為了孩子……我是父親幼子，明明天資不輸大哥，可就連蠢豬似的二哥也能因?yàn)楸任夷觊L順理成章繼承家主之位！既然他們非要定下這狗屁規(guī)矩，我也只能把大哥二哥都拉下來！”

    “鏗”地一聲。

    是刀劍遽然出鞘的聲音。

    陳季延看向冷然劍指他的人：“阿姒你這孩子真叫人刮目相看，可你比我還憋屈，你是個(gè)女兒身，哪怕是長女，哪怕你再聰穎，也無法承襲家主之位?！?/br>
    阿姒劍尖稍抬：“你以為所有人都是你？你口口聲聲說我爹奪了你的家主之位，可你又知道他為陳家付出多少？他本志在山水，卻為了家族卷入朝堂斗爭(zhēng)，到頭來，他守護(hù)的什么樣的親族？你從未對(duì)家族有過絲毫貢獻(xiàn)，只盯著一個(gè)家主之位不放，你有什么資格做家主？！”

    眼看著阿姒的劍尖就要刺入陳季延脖頸，眾人忙攔住她。

    “好孩子，莫臟了你的手……”

    眾耆老商議一番：“此事不宜公之于眾，否則會(huì)殃及整個(gè)陳家。但族中規(guī)矩，殘害手足者，家法八十，應(yīng)廢其手足，永生囚于地牢。來人！把這不忠不孝之徒押入地牢！明日行刑。

    “至于其妻李氏，念其所知不多，且站出揭露，不予牽連，且去留自定。但三房名下田產(chǎn)宅子皆要收回！”

    李氏淡道：“宗婦李氏，愿求一封和離書，與陳三再無瓜葛！”

    一直不痛不癢的陳季延慌了，試圖掙開壓制著他的護(hù)衛(wèi)，嘴角滲出了血：“慧娘你……要離開我？這么多年夫妻，還有了三個(gè)孩子，你心里還是沒我？”

    李氏厭惡地看向他：“你當(dāng)初用計(jì)娶我時(shí)、給我下藥讓我離不開你時(shí)，可曾為我想過？你對(duì)妻兒不管不顧，只顧玩弄權(quán)術(shù)時(shí)，可曾想過孩子們？”

    她頭也不回地離去。

    陳季延伸手要抓，但落了個(gè)空。

    眾耆老又詢問陳季延的子女：“你們?nèi)齻€(gè)孩子呢，打算如何？”

    那對(duì)孿生兄妹尚年幼，看著陳季延，眼中又害怕，又糾結(jié)。

    陳季延長子陳郢則神色復(fù)雜。

    陳季延顫聲道：“郢兒，你是我的長子，最像我。你自幼聰穎，可你是三房所出，哪怕才干不輸旁人，也注定要讓位給兄長們……你能體諒爹，對(duì)么？”

    陳郢不解地看著他。

    良久，他澀聲道：“兒，無法體諒?！?/br>
    陳季延目光一黯。

    陳郢又道：“爹，兒知道，您認(rèn)為祖母出身比祖父的原配妻子尊貴，認(rèn)為自己生不逢時(shí)，因而自幼不服大伯二伯。可您并非無處施展才華，更談不上志向遠(yuǎn)大，只是對(duì)家主之位執(zhí)念過深罷了。

    “您口口聲聲說為了妻兒，可這些年，您可曾把心思放在妻兒身上？

    “半點(diǎn)不曾！”

    少年郎深吸一口氣。

    “原本我既敬仰大伯的賢達(dá)，更艷羨父親的灑脫，可如今，我才知自己敬仰著的父親原是個(gè)為了執(zhí)念和私欲連血親兄弟都會(huì)殘害的……禽獸！”

    言辭一向溫雅的少年，平生第一次罵出粗俗之言，卻是對(duì)著自己父親。

    這聲“禽獸”一出，陳季延眸光頓暗。

    陳郢頹然垂著頭，轉(zhuǎn)向阿姒，話滯澀在喉間：“阿姒meimei……我……”

    阿姒心里也痛，可她搖了搖頭：“四哥不必如此，此事與你無關(guān)?！?/br>
    陳郢更無顏面看她。

    “我幼時(shí)，大伯曾教導(dǎo)過我仁義禮信，可我父親卻……”

    他咬著牙，像在下決心親手割去身上腐rou，忍痛道：“我已無顏再做陳家子孫，會(huì)隨母親一道離去，承蒙陳家多年養(yǎng)育，郢兒……就此拜別族親！”

    說罷對(duì)眾人鄭重磕頭，決然離去。

    那對(duì)尚在幼年的孿生兄妹半懂不懂，見大哥都對(duì)父親失望至極，兄妹兩左右搖擺了下，最終狠心地追上了兄長，走前對(duì)生父道：“大伯是好人！爹爹害死了大伯，我們……我們也不理爹了！”

    陳季延未曾料到不僅妻子，連三個(gè)孩子都站在兄長這邊。

    可他始終想不通：“我才是你的夫君！我才是你們的父親！可為何你們一個(gè)兩個(gè)都向著大哥……為何！”

    他鬢發(fā)凌亂，不甘地看著阿姒：“是你這個(gè)孽障！你壞了我的事！是你！”

    這是她自幼便親近的三叔，是她艷羨其風(fēng)流曠達(dá)的三叔……

    被欺騙的憤恨裹著殺父之仇，阿姒目光淬了冰，手緊緊握著劍柄。

    有個(gè)念頭在蠱惑她。

    親手殺了他……

    殺了他！殺了他，為爹爹報(bào)仇。

    陳季延似乎看穿她的想法，帶著瘋勁兒笑道：“你想殺我對(duì)么？可你下不了手，因?yàn)槟愕詈扪H相殘。”

    阿姒用力捏緊劍柄。

    她冷冷盯著他，陳季延面容逐漸猙獰：“不過孩子你想必不知道吧，其實(shí)啊，大哥他不是你親爹！”

    “胡言亂語！住口！”一向溫吞的陳仲敬當(dāng)即暴怒，大步上前要制止他。

    但陳季延已徹底瘋魔：“你是你那賢名在外的姑母與建康王茍合所——”

    話戛然而止。

    刀劍割rou聲如眠龍低吟。

    陳季延的嘴被從中豁開一道可怖的口子，凄厲的尖叫聲如厲鬼哭嚎。

    阿姒白裙上濺了血。腥臭的、猩紅的血。

    但她渾然未覺，眼前只看得見紅的，黑的，白的……周遭一切扭曲得失了形狀，只剩模糊虛影。

    “哐當(dāng)——”

    滴著鮮血的劍，狠狠擲在陳季延身上，再砸向地面。

    阿姒怔了瞬。

    雙腳生出了意識(shí)，帶著她奔出祠堂。

    她也不知自己要去何處，只是聽從身體使喚，不停跑，不停跑。身后似有很多人在追，有男有女，呼喚聲時(shí)近時(shí)遠(yuǎn)。

    像萬鬼齊哭。

    這是夢(mèng)，是個(gè)噩夢(mèng)。

    有個(gè)宛如神祇的聲音，溫厚寬和，在迷霧中溫言指引。

    好孩子，快離開，快離開這！

    跨過一道道門檻。

    腳下動(dòng)蕩的路面從鵝卵石路，到紅磚路，再變成青磚。后來，似乎有個(gè)熟悉的聲音在呼喚她。

    “阿姒！別再往前！”

    腳下一個(gè)趔趄，似被迎頭棒擊。阿姒停了下來。

    她茫然望著周遭。

    日頭刺眼得厲害，她就像從地獄奔出的鬼魂，被照得渾身生疼。

    腹中急劇痙攣，仿佛有千軍萬馬要從身體里沖出來，阿姒捂著腹部，蹲下來一下一下地干嘔。

    但什么都嘔不出來。

    身后傳來腳步聲，似很慌亂。

    清冽的氣息隨腳步聲靠近，驅(qū)散幾分縈繞腦海的血腥氣。

    阿姒呆呆地轉(zhuǎn)身。

    她看到一張清俊如玉的面龐。

    頗陌生，又頗熟悉。

    阿姒定定看著青年，一時(shí)竟想不起來。

    他……是誰??？

    可他蹙著眉，眼底滿是緊張，還有憐惜和深深的痛意。

    他在緊張她么？

    為何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