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六殿下如何受冷落不提，如今皇子妃嫁給了他，所謂夫妻一體，她可不能坐視皇子妃受委屈而不管。

    剛回身，卻見元月、杜闕二人一前一后而來，元月步子邁得大，把杜闕甩在后頭也不管，綴錦蹙眉稍作斟酌，打消了多嘴的念頭，忙上前兩步扶著元月的胳膊，伺候著把人送上車轎。

    杜闕慢一步趕到，見這光景沒說別的，只交代綴錦：“車?yán)锓胖F(xiàn)成的手爐，她的手一向冰涼，你記得叫她捂上。”

    說罷，攥住曹平遞去的韁繩，翻身上馬，迎風(fēng)遠(yuǎn)去。

    綴錦收回目光，掀簾鉆入馬車，果見車座上擱著一個紫銅點(diǎn)金手爐，蓋子上的小孔中隱約散著熱氣。

    “姑娘，您打小體寒，眼下雖值春日，可也馬虎不得?！本Y錦拿起手爐放到元月腿上，止了話茬，面對她坐定。

    元月沒推拒，雙手握住手爐，體溫一點(diǎn)點(diǎn)回升的同時，心頭莫名有些煩躁。

    明明是個皇子，偏學(xué)了一手纏人的手段……真叫人頭疼。

    胸口憋悶得慌，她隨手將手爐丟到一旁，側(cè)頭撥開轎簾的一角，望著外頭往來的行人，心緒漸漸平復(fù)。

    半個時辰后，馬車駛?cè)胗蓝ㄩT，元月微微探出頭環(huán)顧這熟悉的景象。

    宮道的盡頭便是皇后居住的彰寧宮，當(dāng)年也是在這條道上，她得知了杜闕的存在……不過當(dāng)初何曾料到，有朝一日她和杜闕會淪落到背道而馳的地步？

    俄而，馬車緩緩落定，元月提裙下車，微微仰頭，高懸的匾額上明晃晃刻著三個燙金大字：彰寧宮。

    杜闕御馬而行，早一步到，負(fù)手鶴立于宮門外，黑白分明的雙眸彌漫著絲絲笑意，“阿月?！比缓笙蛩斐鲆恢皇帧?/br>
    想都沒想，元月忽視了他的好意。

    他笑意不減，保持原姿勢不動：“阿月，在家你想如何我都順著你，可我不希望旁人議論你我之間生了嫌隙。阿月，我相信，你也是這樣想的，對嗎？”

    人走茶涼，她總不會一直念著公孫冀，他誓要捂熱她的心——單裝著他一人的心。

    綴錦總能在關(guān)鍵時候發(fā)揮作用：“姑娘，宮里人多耳雜，一傳十十傳百的，保不齊傳成什么樣……您得替老爺夫人想想啊。”

    元月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

    這樁婚事是陛下親賜的，容不得兒戲，她若執(zhí)意當(dāng)著眾人的面冷落杜闕，等同于打陛下的臉，打皇家的臉。

    杜闕是不被重視，可終歸姓杜，身體里淌著皇家的血，她輕狂不得。

    再者，陛下給她賜婚絕非一時興起，更非念元嵩數(shù)十年如一日克己奉公的情面，而是在敲打元嵩，警告整個元家安分守己。

    公孫家和元家素來親厚，她同公孫冀的親事也是兩家長輩點(diǎn)過頭的，只差那一紙婚書，公孫家既行謀反之舉，定非一時起意，兩家親近至斯，元家能摘得干凈么？

    顯而易見，不能。

    距公孫家謀逆到現(xiàn)在，已有近一月，然元家仍相安無事，陛下執(zhí)掌國事多年，眼光毒辣，必定事先將元家查了個底朝天，什么蛛絲馬跡都無，方才放過元家。

    但伴君如伴虎，一旦陛下起了疑心，任憑往日元家做了再多忠君之事，亦無法抵消陛下對元家的芥蒂，所以，陛下選擇用她——元家獨(dú)寵的女兒，來做籌碼。

    嫁入皇家，嫁給一個處處受牽制的皇子，一來滿足了拿捏元家的需求；二來杜闕空有皇子虛名，卻無皇子實權(quán)，屆時萬一她與之產(chǎn)生了情意，也無法掀起什么風(fēng)浪。

    從頭到尾，不論是她，亦或是杜闕，皆為陛下棋盤上的棋子而已，他們的價值，全在使元家時刻謹(jǐn)記“勿生妄念”的道理上。

    身處棋局之中，到底身不由己，連這顆心都不屬于自己，當(dāng)真可悲。

    “殿下錯了，”元月正視杜闕，緩緩將手放到他的掌心，“我同殿下乃多年友人，何來嫌隙一說？”

    圣意如此，她有什么能耐與之抗衡呢？

    演戲而已，簡單得很。

    溫?zé)岬挠|感喚醒了杜闕血脈中沉寂多時的火苗，那火苗熊熊燃起，燒得皮rou之下的心臟焦躁不已，劇烈而急促地跳動著。

    “阿月，你再說一遍？”沒得到確定答復(fù)之前，杜闕沒有勇氣去回握她的手，他害怕，他隱忍多年的思念會嚇著她，她那么嬌弱，那么易碎……

    元月深吸一口氣，用自己的小手包裹住他的大手，重復(fù)道：“我說，我們多年交情，沒有嫌隙一說?！?/br>
    九分假意，一分真情，而這一分的真情，源于對他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同情。

    “阿月，那你可不可以對我笑一笑……？”有了一寸，杜闕便想進(jìn)一尺。

    元月遲疑了，對他毫不保留的真誠遲疑了。

    他這副樣子，和小時候如出一轍。

    她性子嬌慣，向來說一不二，有時脾氣上來了，最疼愛她的許夫人都受不了，而杜闕呢，自從和他相識那日起，她說什么做什么他從未反駁過一句，每回也都是一樣的話術(shù)：阿月說得對，阿月做得好……

    久而久之，她厭煩了他的唯唯諾諾，當(dāng)他又一次表示支持她時，她勃然大怒，指著他的鼻子歇斯底里：“你為什么總是像個木頭一樣？你難道沒有自己的想法嗎？你是個傻子嗎？！”

    杜闕當(dāng)即怔住了，嘴邊掛著無力的笑。

    他沒有說話，就那么直直看著她。

    發(fā)泄出去的怒氣像打在了棉花上，元月氣急反笑：“杜闕，你傻了嗎？你說話呀！”

    意料之外地，他走上來拉住她的一片衣角，盯著她又瞧了好一會兒，才道：“阿月，我是傻子，我是木頭，但我會改的，你能不能別生氣……能不能別丟下我？我們還做好朋友，行嗎？”

    那天的元月，是這么回答他的：“杜闕你到底是不是男子漢？堂堂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你有點(diǎn)骨氣……”

    一語未盡，杜闕垂著眼輕輕拽了拽她的衣擺，直叫她生生咽回那些數(shù)落的話去：“好啦好啦，我不生氣了，我們還是好朋友?！?/br>
    遙隔多年，相似的場景再次上演，元月不爭氣地心軟了，抿嘴無奈一笑：“殿下，咱們再不進(jìn)去，皇后娘娘該發(fā)火了。”

    --------------------

    第5章 皇后

    ====================

    敞亮的寢殿內(nèi)，一身著素色錦服、頭戴鳳冠的婦人手執(zhí)香匙撥弄著爐子里的香灰，包裹于華服之下的背脊崩得筆直，恰如她梳得一絲不茍的發(fā)髻一樣。

    吟霜掀開厚厚的門簾進(jìn)來，放輕腳步徑直到婦人身側(cè)，恭敬道：“皇后娘娘，六殿下攜六皇子妃來向您請安，眼下正在花廳等候?！?/br>
    皇后撥弄香灰的動作未見停頓，用余光帶了眼吟霜：“今兒這香聞著倒似比往日的濃烈了許多，想是在庫房里擱太久，發(fā)潮了？”

    “當(dāng)真什么事都瞞不過娘娘”吟霜笑道，“前些日子交趾國派使團(tuán)來朝，攏共進(jìn)貢了上百斤蓬萊香，獨(dú)貴妃一人就得了三十斤，您和太后娘娘各三十斤，最后這十斤再由宮里其他娘娘們按位分大小分……”

    照理說，貴妃不該同太后、皇后領(lǐng)一樣的份例，可誰讓貴妃娘家出了個頂天立地的宰相兄長呢？

    當(dāng)年先帝駕崩，七子奪嫡，當(dāng)今陛下排行老三，生前就不受先帝重視，先帝一去，更無力與其余幾位野心家競爭，若非當(dāng)初身為羽林衛(wèi)將軍的貴妃兄長管云深挺身而出，以兵權(quán)力排眾議，陛下坐上皇位的幾率微乎其微。

    輔佐陛下登基后，管將軍未有分毫懈怠，斗權(quán)臣奪權(quán)柄，短短一年，朝中風(fēng)云變幻，那些專權(quán)擅勢的元老大臣們?nèi)氇z的入獄，告老的告老，反觀管將軍，節(jié)節(jié)高升，一路從羽林衛(wèi)將軍做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

    身居高位，難免居功自傲，近兩年來，管相越發(fā)奢靡，府邸氣派得如皇宮一般，府里姬妾成群，據(jù)說光那群鶯鶯燕燕每日的開銷便足足有七八十兩白銀！

    往前幾年倒也罷了，要命的是最近幾年天災(zāi)頻發(fā)，收成直接對半砍，百姓們皆勒緊褲腰帶度日，帝后聞之痛心疾首。

    陛下日日在御書房對著滿桌奏章獨(dú)坐到天明，天一亮，顧不得用膳用水，急命宮人召集群臣繼續(xù)商議賑濟(jì)災(zāi)民之策：

    皇后更是不敢掉以輕心，首先裁了一半彰寧宮的用度，一日三餐俱吃素，并從以往的四菜一湯減至兩個菜，湯水不必要之時不用；每年規(guī)定開春、立冬要制的新衣，則一并免去，怕宮人不滿，皇后自掏腰包給宮人們分別做了冬、春兩套衣裳，以此做表率。

    后宮其他妃嬪見狀，紛紛效仿，毫無怨言，唯貴妃，整日抱怨吃得太差、衣裳太舊、月例太少……隔三差五便往宰相府遞信。

    管相疼愛幼妹，無有不應(yīng)，時常著人接濟(jì)貴妃，那載滿山珍海味、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的大小箱子，直把去往貴妃寢宮的宮道堆得水泄不通。

    六宮嬪妃們都心生不滿，卻礙于貴妃跋扈的個性、管相只手遮天的權(quán)勢不敢吭聲。

    皇后多番勸說，得到的無非是貴妃一次又一次的冷嘲熱諷，與陛下的連連嘆息，便再沒了心氣去碰釘子。

    幸而老天開眼，去歲秋至今，沒降什么天災(zāi)，收成勉強(qiáng)看得過去，但苦熬了幾年，國庫空虛，并非一時半會能緩得過來的，是以前朝后宮仍是以節(jié)儉為第一要務(wù)。

    “奴婢知娘娘您平素節(jié)儉，而這蓬萊香珍貴，加之往年送來的只用了過半，便自作主張開了庫房把堆在里頭的舊香收拾了出來，想著一道兒用了再用新香也不遲，也好過扔在里頭浪費(fèi)……”吟霜頓了頓，“奴婢這就命人去換了?！?/br>
    皇后稍加沉吟，出聲喚住吟霜：“罷了，只是味兒大了些，將就將就用吧。”

    皇后捏著香匙在爐口輕輕磕了兩下，抖盡香灰，繼而蓋上爐蓋：“對了，你才說六皇子領(lǐng)著新婦來請安，也別讓巴巴地在花廳里坐著了，叫他們來這兒說話吧。”

    吟霜適時接過香匙，應(yīng)聲稱是，隨即趕去花廳，告知原委：“六殿下，六皇子妃，皇后娘娘有言，請二位去內(nèi)殿說話?！?/br>
    元月、杜闕聯(lián)袂而坐，兩人彼此交換過眼神，不約而同起身，杜闕頷首道：“勞煩吟霜姑姑跑一趟?！?/br>
    然后，扭頭對元月彎彎唇角，同時自然而然牽起她的手：“阿月，走吧。”

    吟霜在場，元月不好表現(xiàn)得太過冷漠，垂眸溫婉一笑，跟隨他的步伐移步至內(nèi)殿。

    以往跟隨許夫人到張嬪宮里時，處處金碧輝煌，雕梁畫棟，寢殿里頭的陳設(shè)令人咂舌，名帖名畫、珍奇古玩……等等，應(yīng)有盡有。

    張嬪本人的穿衣打扮更是光鮮亮麗，即便在家要星星給星星、要月亮給月亮的元月看來，也自覺有些格格不入了。

    而今有幸到皇后宮里來，原以為會比張嬪宮里再氣派上幾分，卻不想竟這般樸素：偌大的殿內(nèi)只擱著幾樣必需的家具物件，擺設(shè)不曾有，非要挑出一樣，就只有窗臺跟前的花架上擺著的兩盆海棠花了，別余的，再找不出了。

    元月又驚又奇，卻深知“少說少錯”的道理，況且今時不同往日，元家正處風(fēng)口浪尖上，說錯一句都可能招來禍患，便乖巧收了四下打量的目光，隨杜闕近端坐于上首的皇后前，屈膝見禮：“見過母后?！?/br>
    “坐吧。”正前方傳來一道平緩沉著的聲音，驀然勾起了腦海中有關(guān)皇后的記憶。

    元月一共見過皇后兩次，一次是在張嬪宮里，一次是在五公主杜寧十四歲的生辰宴上。

    兩面之緣，相隔六年，皇后給她的印象卻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轉(zhuǎn)變。

    在她眼里，皇后是一個極為嚴(yán)肅的人，發(fā)髻理得光潔，不見一絲碎發(fā)；唇線時刻抿成一條直線，縱偶爾揚(yáng)起了唇角，給人的感覺依舊是冷淡的。

    天性跳脫的元月，面對所有人都能笑呵呵地談上幾句閑篇兒，獨(dú)獨(dú)面對皇后，猶如一只被霜打了的茄子，恨不能屏氣息聲，化為一縷空氣，好叫皇后注意不到她的存在。

    杜衡常常拿這事兒打趣她，說：這便是一物降一物。

    她沒有反駁，無比認(rèn)真地點(diǎn)頭贊同，皇后確實是她的“克星”，她只盼著日后再也別在皇后跟前露面。

    不料，老天爺?shù)降讻]舍得眷顧她一回。

    茶盞碰到桌的動靜拉回了思緒，元月抬頭，見吟霜穩(wěn)穩(wěn)往她和杜闕面前放下兩杯熱茶，她心里不自在，連忙起身道謝：“多謝吟霜姑姑。”

    話落，未覺得不妥。

    杜闕喊吟霜姑姑，她現(xiàn)在嫁給了杜闕，甭管是否相看兩厭，如此稱呼，總挑不出毛病。

    不經(jīng)意一瞥，恰捕捉到身邊杜闕眼底稍縱即逝的一絲驚喜，她不明所以，他驚喜個什么勁兒？

    “不用多禮，且坐下說話吧?！倍说男幼鞅M入皇后眼中，不過皇后并不在意。

    “昨兒陛下的頭風(fēng)病犯了，疼得厲害，本宮有心去你府里走一走，怎生陛下跟前離不開人?！彼D(zhuǎn)眸看向侍立在側(cè)的吟霜，“去，把本宮一早備好的賀禮拿來?！?/br>
    吟霜領(lǐng)命，退到殿后。

    吟霜一走，殿內(nèi)陷入寂靜，元月不是個能安靜坐住的人，便放縱自己抬起眼悄悄打量皇后。

    皇后坐姿端正，肩頸的線條好似兩條直線垂直相接，見此情形，她不禁暗中挺了挺腰肢。

    視線順著皇后交疊的雙手上移，最終于那副淡然如水的臉龐上定格。

    皇后微微側(cè)仰著臉，眸色沉靜，似乎察覺她的注視，目光瞬間有了焦點(diǎn)，一路追尋著望過來。

    這一舉動可把元月嚇得不輕，忙慌慌張張低了頭，盯著裙擺底下若隱若現(xiàn)的腳尖佯裝無事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