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她插翅難逃 第50節(jié)
琉璃燈被放在她身側(cè)的木桌上,火紅的燈穗子垂于桌角,輕輕擺動著。 搖晃的流蘇,與腦中某個片段貼合。 是公孫冀玉佩上的絡(luò)子,也是杜闕手腕上的紅繩。 “他對你,不好么?”公孫冀的聲音自對面響起。 元月渾渾然,一時接不上話。 他待她,好還是不好? 不可否認(rèn),是好的,但這種好,建立在一再的欺騙上……她無福消受。 “不論是好是壞,現(xiàn)在都沒意義了?!痹?lián)u頭,彎腰撿起橫亙在彼此之間的短刀,往桌上一丟。 “……你與他之間沒意義了,與我呢?是否也索然無味了?”公孫冀一笑。 模棱兩可的答案,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聽她直白地告訴自己:杜闕待她不好,她從未對除他以外的人動過心。 迎著那道熱切的注視,元月笑道:“我認(rèn)為,在談?wù)撨@個問題前,你應(yīng)該給我一個交代。不是嗎?” 譬如,一個常年舍身為國之人,為何會被扣上“逆賊”之名。 又譬如,一個被挫骨揚(yáng)灰之人,為何會安然無虞地站在這。 不止這些,他的身份、他的目的……他刻意隱瞞的一切,她都想知道。 目光交錯間,一種名為悲涼的情愫無聲彌漫開來,猶似一張大網(wǎng),緊緊籠住了所有。 “……好?!惫珜O冀回以一笑,“你想知道的,我知無不言。” …… 元月奉公孫冀為神明,滿城皆知。 作為當(dāng)事人,公孫冀是滿足的,卻也是痛苦的。 世人只看到他縱橫沙場的威風(fēng),卻窺不到他一次又一次賣命后的矛盾。 他是大齊平西將軍,也是燕朝皇室余脈。 十五歲那年,父親公孫勝拿出大燕玉璽,親手交給他,俯首口呼“殿下”,長拜不起。 那日后,他的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原來,他視為榜樣的父兄,與他沒有任何親緣關(guān)系,他真正的家人,早在多年前便含恨而終了。 他的生父,乃燕朝最后一個皇帝——燕哀帝的堂兄,名喚李成。 燕朝覆滅之際,皇室子孫沒落,獨剩一個遠(yuǎn)在嶺南的罪臣之子茍延殘喘著。 燕太后聞之,擊掌大笑,提筆寫下“赦免李成之罪孽,敕封其為臨淄王”的詔書,留下了大燕傳國玉璽的印記。 而后喚心腹大臣龔遲來,將詔書并玉璽交付與他,命其不惜一切代價前往嶺南把它們交至李成手中。 龔遲卻未能圓滿完成燕太后的囑托,于城門外壯烈犧牲。 然龔遲之子龔燁承父業(yè),懷揣玉璽與詔書一路往南??v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亦阻擋不住其前進(jìn)的步伐。 皇天不負(fù)有心人。三年后,大燕皇族僅存的血脈——李成,接到了詔書。 時天下大亂,龔燁追隨李成四處找尋燕朝遺民,以伺復(fù)國時機(jī)。 時光飛逝,中原再次迎來了一位霸主——齊國。彼時臨淄王也在嶺南干出了一番成就:嶺南大半土地已是“后燕”的掌中之物了。 齊國統(tǒng)一北方后,開始了對后燕的打擊。 齊國兵強(qiáng)馬壯,后燕也不容小覷。雙方爭斗十余年,后燕逐漸呈頹敗之勢。又三年,后燕徹底瓦解。 齊第二任國君登基后,已無人記得當(dāng)初后燕的輝煌了。 后燕國主李成也在那場生死搏殺中命喪疆場,開國功臣龔燁亦然。 然天無絕人之路。李成出征前寵幸過一個妃子,那妃子命不該絕,得龔燁之子龔勝舉家相護(hù),趁亂逃出了宮闈。 八個月后,那妃子誕下皇子,確系李成之遺腹子。遂為之起名為“冀”,象征希望——反齊復(fù)燕的希望。 生下李冀僅半個月,妃子身患血崩之癥,一命嗚呼。 龔勝一家忍悲為其斂骨立冢,從此龔勝改姓公孫,與李冀以父子相稱,只待其成人之后,再圖大業(yè)。 后來,公孫勝投身軍營,以赫赫戰(zhàn)功得大齊皇帝青眼,在京城安了家。 公孫家的兩位公子:長子公孫弼,次子公孫冀,俱為世人口中“虎父無犬子”的典范。 …… “所以,你真如他們所言,與匈奴勾結(jié),里應(yīng)外合圖我大齊河山了……?”那廂語盡,這廂元月的熱淚奪眶而出,任憑她如何忍耐也無濟(jì)于事。 從前他們都說他反了,惟她不信,她不信她的小將軍會做出傷害大齊的事來…… 可如今,他親口告訴她,他是前朝皇室,他生來的任務(wù)便是反齊復(fù)燕! 她真的找不到為他開脫的借口了。 不及公孫冀回應(yīng),元月回頭抓住散落在桌邊的匕首,高舉至額頭上方,刀尖正對著他的心口:“公孫冀,不,李冀!你太讓我失望了!” 他說他十五歲便得知了一切,而她遇到他時,他正好十五歲! 敢情他一直都在騙她……裝成為大齊而忠心耿耿的小將軍來騙她! 這么多年來,她的真心于他而言又算什么? 笑話罷了! “呵……我讓你失望了?”刃尖寒光晃過公孫冀的雙目,他笑著問,同時迎刀向前,“我從未做過對不起你之事,更未做過對不起大齊之事!” 他反手握住利刃,狠狠掀翻在地:“從十五歲到今日,整整七年,我為大齊出生入死,吃過敵人的冷劍,捱過敵人的毒箭,也受過自己人的背刺,我卻仍不愿拋卻守家衛(wèi)國的信念,每日頂著父兄的逼迫,照常披甲上陣,照常奮勇殺敵!可我換來了什么?五萬大軍,只因大齊狗賊之間的爭權(quán)奪利,全部葬身于渭水!一望無際的渭水,成了一片血泊!” “我看著他們一個個中箭倒地,我卻無能為力,只能將滿心憤恨化為動力,揮劍繼續(xù)沖入血光之中。三天三夜,渭水邊死傷無數(shù),只剩我一人。我攥著劍,捅了一刀又一刀……從白天到黑夜,我真的撐不住了,和那些慘死的將士們一樣,半截身子埋在了血水里?!?/br> 他的眼底有星星光點,是淚:“體溫一點點流逝時,我看到了一人,他向我遙遙舉弓……我又一次感受到了蝕骨之痛?!?/br> 元月早哭成了個淚人,磕磕絆絆道:“那人……是誰?” 其實她已經(jīng)猜到那人的身份了,只不過她沒有勇氣說出來。 公孫冀唇線微彎,逐字逐句道:“杜闕身邊的狗賊,曹平?!?/br> 元月原以為自己會因接受不了而暈過去,可她沒有,反而笑了出來。 “你也覺得我可笑,對吧?!惫珜O冀仰天狂笑,聲聲直擊靈魂,“我真是個蠢貨。都快死了還想著萬一匈奴打過來,大齊該怎么辦。后來啊,我才知道,五萬條性命不過狗皇帝特意為我設(shè)下的一個局罷了!” 狗皇帝忌憚公孫家在朝中的威名,怕有朝一日公孫家奪權(quán),故意命人在邊境挑起事端,公孫家為戍邊將領(lǐng),自然得不顧一切平息戰(zhàn)亂。 當(dāng)時匈奴共十萬大軍,大齊這邊僅有一萬,公孫冀只得星夜回京求援。 狗皇帝撥了四萬兵馬馳援,但西北山高路遠(yuǎn),縱快馬加鞭趕去也得半個月。他率兵趕到甘州城外時,城早就破了。 公孫勝、公孫弼勸他及時抽身,他聽不進(jìn)去,執(zhí)意領(lǐng)兵進(jìn)攻。可他失算了,城池周圍駐扎著匈奴近二十萬大軍,區(qū)區(qū)四萬在二十萬面前,簡直以卵擊石。 毫無意外,他敗了,敗得一敗涂地。 甘州城陷,鄰近城池也未能幸免。 他汲汲營營多年的成果,一夕之間,付之一炬。 “那你又是……又是怎么——” 公孫冀冷笑:“我是怎么活著回來的?哼!我賭上身家性命為大齊,可我父兄卻早有成算。在我茹毛飲血、狼狽落魄的半個月后,父兄將我接到了青州。從那時起,我便下定決心,此生不殺光杜姓皇室,誓不為人!” 最后一個字眼落地,元月再支撐不住,癱軟在地。 公孫冀“嗤”的一笑,半蹲下來,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著自己:“這個解釋,滿意了嗎?圓圓。” 變故太過突然,根本不給她喘息的余地,眼下除了失聲哭泣,竟什么也做不到了。 往日她一掉淚,公孫冀便心軟得半句狠話也說不出口了。 今時今日,長在皮rou之下的那顆心臟,竟仍避不開對她的情意。 他松開禁錮,轉(zhuǎn)而用指腹為她拭淚,眸間的瘋狂漸漸消退。 片刻之后,他又是從前那個風(fēng)度翩翩的“勉之哥哥”了。 “圓圓,我們還像以前那樣,好不好?”他兩手捧住她的臉頰,輕輕道,“那次我答應(yīng)你回來娶你,我失約了?,F(xiàn)在你我久別重逢,不知你還愿意嫁給我嗎?” -------------------- 第57章 抉擇(一) =========================== 元月不愿意。 立場上,她不能;情感上,她不愿。 “公孫冀,別再自欺欺人了?!彼殖断峦凶深a的手掌,目光錯到一旁,“你是前朝的人,立誓覆滅大齊。而我生在大齊,長在大齊……大齊是我的家。你要把我的家毀了,你覺得我們還有和好的機(jī)會嗎?” 她的疑問如沉大海,但她不肯就此罷休。 “公孫冀,我們之間,到此為止吧。”沒有心如刀絞,沒有痛不欲生,此刻的心情仿佛一片無風(fēng)的汪洋,沉靜、平和。 上一次是杜闕,這一次是公孫冀,她的過去,如云煙一般消散了。 所謂快刀斬亂麻,不過如此。 “到此為止?”偏離的視線被拉回正軌,元月在一雙通紅的眼里描出了自己的影子,“圓圓,七年的情意在你心目中難道便一文不值,僅用四個字就可抹掉嗎?” 元月否認(rèn):“你的七年,也是我的七年。我沒那么大本事,能將它抹得一干二凈。” “七年來,我日日跟在你身后對你噓寒問暖。京城中人皆言,一個千金小姐活生生變成了奴才丫頭。我只一笑而過,因為我知道你值得。我日復(fù)一日的堅持終于換來了你的另眼相看。當(dāng)你說出你也心悅我的那日,我徹夜未眠?!?/br> “后來年歲漸長,你我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你卻一心撲在戰(zhàn)事上。我不介意,反而為之自豪,逢人便說:‘勉之哥哥是個守家衛(wèi)國的大英雄?!棵坑慊貋?,你總要我等你,我也欣然答應(yīng),可我也有私心。我盼望你丟開一切,同我相守到老。我心知肚明,不該有這種念頭,因此我一遍遍告誡自己:你是縱橫沙場的將軍,我既選擇了你,就應(yīng)以大義為先。” 她長吸了口氣,又緩緩?fù)鲁鰜恚骸拔胰缃袷邭q,與你糾纏的時光幾乎占據(jù)了我過往人生的一半……”忽而話鋒一轉(zhuǎn):“公孫冀,你當(dāng)真想娶我,對嗎?” 公孫冀失去神韻的瞳仁再度燃起希望,切切道:“是。我想娶你,想與你攜手到老?!?/br> 她嘴角一動,說:“我為你付出了七年,現(xiàn)在輪到你回報了。你若能放下仇恨,我便嫁給你。試問,你做得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