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金枝 第322節(jié)
馬兒經(jīng)過這么久的奔跑早已疲憊不堪,正好以這樣的速度慢慢恢復體力。 那些官兵也不敢催,跟在后邊把后退的路堵得嚴嚴實實。 對他們來說,可不敢招惹這位姑奶奶,把人順順利利交到長官手里就是大功一件。只要這位公主殿下安安生生的,別說不想換馬騎,騎他們都行。 前方一支隊伍快馬加鞭而來,到了近前勒馬停下,為首的正是京營統(tǒng)領(lǐng)趙飛帆。 “辛姑娘。”確認是辛柚沒錯,趙飛帆抱拳行禮。 辛柚語氣淡淡:“沒想到趙統(tǒng)領(lǐng)也來了?!?/br> 趙飛帆聽了這話,露出微妙的神色。抱著讓辛柚熄了逃走心思的目的,他透了底:“末將自該前來。辛姑娘恐怕不知,京營十萬大軍,這幾個月來為了辛姑娘便有上萬將士待命。剛剛末將接到煙火傳信,怎敢有片刻耽擱?!?/br> 如此兵力,如此布置,若讓辛姑娘逃了,那他只能提頭去見皇上了。 到了這一刻,趙飛帆其實有種大石落地的放松。沒有個準確時間,就這么一直戒備提防著才是最熬人的,如今辛姑娘知道京畿之地的關(guān)津、要道早已如銅墻般堵住,總不能還想著跑吧? “數(shù)月前”辛柚喃喃,突然問趙飛帆,“趙統(tǒng)領(lǐng)是十月時接到的任務(wù)嗎?” 趙飛帆一愣,雖然避而不答,可神色變化讓辛柚確定沒猜錯。 辛柚牽了牽唇,一顆心冷透了。 十月份,正是那人提出立后的時候。 立周氏為繼后,向百官勛貴表明了他欲立三皇子為太子的心思。他知道她會因此失望,心生去意。他什么都明白,做出的行動是以京營上萬將士布下天羅地網(wǎng),要把她一輩子關(guān)進籠子里。 辛柚沒再說話。 到這一刻,她已無話可說,只剩心灰意冷。這心灰,不是因為以后可能一直被困在京城,而是對那個人。 由西而東,出城時沒留意的沿途風景此刻盡收眼底,是無盡的褐土與尚未萌發(fā)新芽的枯枝。 不比冬日也綠意盈盈的江南,京畿之地的正月尚未褪去寒冬的蕭索枯敗。 還未到春暖花開的時候啊。 辛柚用力握住韁繩,手心刺痛。 趙飛帆騎馬走在辛柚身側(cè),遙遙望見一隊人馬,先是面露震驚,隨后急忙翻身下馬,徒步迎上。 辛柚看著興元帝漸漸近了,漸漸停下。 以趙飛帆為首的這些將士跪了一片,山呼萬歲。 辛柚坐于馬上,沒有動。 不提那些禁衛(wèi),興元帝不是一個人來的,與他一起的還有昭陽長公主,以及賀清宵。 興元帝也騎著馬。 父女二人四目相對,其他人全都安靜下來,只有裹挾著寒氣的風從四面八方而來,吹起興元帝繡著騰龍的衣擺,也吹動辛柚套在身上的男式衣衫。 興元帝望著恢復本來面容,但男裝打扮的女兒,心中發(fā)悶。 “阿柚——”他喊了一聲,驅(qū)馬上前,“為什么一定要走呢?” 到這時,辛柚也懶得維持那點虛假的溫情,冷聲道:“臣可以留下,可您并沒給出臣想要的,不是嗎?” “阿柚,現(xiàn)實不是話本故事,你想要什么朕明白,可朕確實給不了你” “所以臣也沒強求不是么?”辛柚微微抬頭,“臣只是想離開而已?!?/br> “朕知道?!迸d元帝沉默一瞬,選擇挑明,“但朕不想你離開。當年你娘離朕而去,朕不知后悔過多少次,同樣的錯誤朕不會再犯第二次?!?/br> 辛柚聽了,彎唇譏笑:“陛下后悔的是讓我娘出走成功了,而不是為何變成娘親不喜的樣子,令娘親放棄了你。” 所以現(xiàn)在,他嚴防死守,絕不放她走。 “你真正在意的,從來只有你自己!”那些礙于皇權(quán)而不得不維持的恭敬、順從,在此時不復存在,辛柚終于痛痛快快說出這句話。 而她提到辛皇后卻踩到了興元帝痛腳,令他怒火上沖:“辛柚,你是打定主意,非走不可?” 辛柚冷冷回道:“但凡我還能動。陛下難道要用京營十萬大軍,月月年年提防臣一人?” “你在威脅朕?” “不,臣只是在回答陛下剛剛的問題。” “好好好,你可以不在乎朕這個父親,不在乎公主這個身份。那長樂侯呢?”興元帝一指賀清宵。 他親自出城,特意點名賀清宵相隨。 辛柚這才有勇氣看向賀清宵。 賀清宵一身緋色窄袖常服,佩黑檀木刀鞘的玄色長刀,騎在一匹通體烏黑的駿馬上,靜靜看著她。 興元帝的狠話砸在辛柚耳畔:“阿柚,你若不在乎長樂侯性命,是可以走?!?/br> 辛柚死死咬唇:“陛下在威脅臣?” 興元帝把同樣的話還回去:“不,朕只是告訴你,你離開的后果?!?/br> 興元帝知道說出這話,父女間再難修復裂痕,可他不得不說。 就如阿柚所言,京營十萬大軍不可能一直這樣嚴防死守下去。他只能這么說,才能讓阿柚絕了遠走高飛的心思。 錚的一聲清響,是刀出鞘的聲音。 禁衛(wèi)瞬間護在興元帝身前,拔刀對準手握長刀的賀清宵。 興元帝面露驚愕:“賀清宵,你要弒君不成?” 他此時的心情不是害怕,而是難以理解。 就算賀清宵身手不凡,想憑一己之力犯上,無異于螳臂當車,蚍蜉撼樹。 “臣絕無此心?!辟R清宵一臉平靜,“但臣也絕不愿成為陛下拿捏阿柚的籌碼?!?/br> 話音落,他看向辛柚,在她驚駭欲絕的目光中長刀一橫,往頸間狠狠一抹。 血線飛濺中,他深深凝視著心愛的姑娘,整個人后仰著從駿馬上栽下。 第435章 遠走 那短短一瞬,辛柚體會到了什么叫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理智崩潰中,那道熟悉入骨的聲音在說:“臣絕無此心,但臣也絕不愿成為陛下拿捏阿柚的籌碼——” “啊——”辛柚一聲凄厲慘叫。 在所有人看來,這是她毫無形象,狼狽至極的嘶喊??蓪嶋H上,這是她來不及用理智去思索,僅憑本能做出的救下賀清宵的辦法。 那將會狠狠切開賀清宵脖頸的鋒銳長刀一頓,而后是他惶急的喊聲:“阿柚!” 辛柚握著匕首,對準自己咽喉。 隨后響起的是興元帝與昭陽長公主的驚叫:“阿柚!” 辛柚雙目通紅,死死盯著興元帝。 “你以為,皇權(quán)可以主宰一切嗎?”她厲聲質(zhì)問,險些失去心上人的后怕令她的聲音抖得厲害,可持著匕首的手卻很穩(wěn),令人毫不懷疑會在最短的時間割破那白皙脆弱的脖頸。 “要是這樣,慶王會如你所愿長成端方有為的繼承人。秀王會隱忍蟄伏,接受競爭失敗當一個閑散富貴的親王。我會留下來當夏國公主,甚至娘親不會走,一直是你的皇后!” 辛柚一字字喊出這些話,越說越嘲諷,越說越憤怒。 她無法不憤怒。 她失去了那么多親人,為什么連僅有的一個也要奪走? 生有異能,從小到大她救下的人數(shù)不清。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為什么救下這么多人的福報都不能換她心愛的人平安喜樂? 辛柚看了賀清宵一眼,那一眼有決絕,有委屈。 賀清宵心頭巨震,再顧不得場合乞求:“阿柚,求你不要傷害自己,求你” 辛柚反問:“那你剛剛要做什么?” 賀清宵緊緊握著玄色刀柄,一滴淚從眼角滾落。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心存死志的他在還有機會與心愛的姑娘對話后,有些情緒就再也控制不住。 辛柚視線從他面上一點點移開,看向興元帝:“你的皇權(quán)也不能控制賀清宵的心,他寧死也不愿成為束縛我的繩索。那你呢,眼看著為你出生入死的臣子被逼得橫刀自刎就滿意了?” 興元帝抖著唇,說不出話來。 “你可以逼死他。”辛柚握著匕首的手一動,肌膚就被劃破了,血珠爭先恐后沁出來,在雪白的頸間分外鮮明,“也可以逼死我!” “阿柚,阿柚你冷靜!”興元帝沒了成竹在胸的從容,急聲解釋,“朕沒這樣想——” “皇兄!”昭陽長公主再也聽不下去,憤怒打斷興元帝的話,“到這時候了,你還說些有的沒的,難道非要等阿柚死在你面前,再用余生去后悔?” 一行淚順著昭陽長公主臉頰滑過:“你說失去了嫂嫂,同樣的錯誤不會再犯第二次??赡阆脒^嗎,嫂嫂不在宮中的這些年,見過許多美景,嘗過許多美食,還養(yǎng)育了聰慧懂事的女兒。你失去了嫂嫂的陪伴,可嫂嫂卻擁有很多開心的時刻。皇兄,你還不懂嗎,嫂嫂死了,你才真正失去她了啊!” 他們都失去她了。 昭陽長公主淚水越流越兇,嘶聲問:“你還要真正失去阿柚嗎?” 聲聲質(zhì)問,字字如刀,劃破了興元帝心底的膿瘡。 那是他以為長好了,其實還潰爛不堪的傷口。 他怨妻子的不辭而別,怨妻子不理解他的為難,也后悔沒有守住結(jié)發(fā)時的承諾,更心痛妻子的死。 種種復雜的情緒一點點、一滴滴在心里積累,形成了執(zhí)念。 他要把阿柚留在身邊。 不光為了父女之情,不光因為阿柚超前于世人的那些見識,還為了撫平心頭那道傷。 留住阿柚,仿佛他就沒有在二十年前遭受被妻子拋下的挫折。 等百年后見到欣欣,他可以對欣欣說:我沒有那么差勁,我們的女兒愛我,愿意一直陪著我。 只是這樣卑微的,孩子氣的心思,他無法對任何人說,甚至被他刻意壓在最深的心底。 他情愿用皇權(quán)、用父權(quán)來令她聽話,掩飾他的狼狽和失敗。 “皇兄,你醒醒吧!”昭陽長公主大喊。 興元帝的目光從昭陽長公主到賀清宵,再到辛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