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誰流淚
大四那年的寒假,我在母親的安排下,去看望我的救命恩人——那個迎接我出世的接生婆——我的三舅奶、我母親的三舅母,——據(jù)說,一九八七年八月七日那天,我在她家的窯洞的土炕上出生。 那個時候母親挺著大肚子在千溝萬壑的黃土高原上的某個山間小路上艱難的奔跑,后面緊跟著的,是兇神惡煞的生產隊長和公社的計劃生育工作組的干部,就在那樣危難的時刻,是三舅奶英明大義,冒險收留下了就要臨盆飛母親,救下了我的生命,還在那樣困難的日子里,省下來口糧給伺候母親坐月子——既然有如此大恩給了我,我去看望她理所當然,于是,我顧不得自己形貌的丑陋和害羞的心理,騎上自行車就出發(fā)了。 ——還是那雙小腳,三寸金蓮,她當著我的面,洗腳和裹腳,自然,從她那變形扭曲的腳丫子上,散發(fā)出一股濃臭的味道,我只有屏住呼吸,在我的恩人面前難道還能嫌棄她的臭腳?我絲毫也不能領會我們的先輩們?yōu)楹我阅_小為美的審美情趣,更何況,像她這樣裹腳的女人如今已經成了稀罕,誰說不是呢,一個八旬的老人,你還能嫌棄她什么呢?她腦子還很靈活,很健談,跟我說這說那,無非都是一些雞零狗碎破煩瑣事,但為了表達對救了我命的恩人的恭順,我只好盡力的忍受著她的追問,順著她的意思來哄她高興罷了。晌午的時候,她突然來了興致,要帶我去看看我出生的那間窯洞——距離今天已經有二十三年了吧?我默默的跟著她在陡峭的山坡上挪動,我扶著她走,她笑笑,跟我講:“不要擔心我,我自小就在這山坡上滾爬了,熟得很哪。”我點點頭,看著她微薄的身軀,還是有點擔心,腦海里絲毫也不能復原出一個接生婆潑辣的味兒來。 窯洞很陳舊了,但并沒有倒塌的痕跡,足見這黃土的厚實和善良的本性。門窗和墻壁都鋪滿了厚厚的灰塵,門扇已經發(fā)白,鐵栓子上的銹跡和塵埃結合起來,點點梅花。推開門,許是許久沒進來過人了,窯洞里一股陰森的色調,發(fā)霉的腐蝕物的氣息撲鼻而來,我一連打了三個噴嚏。窯洞里堆滿了雜物,我出生的那張炕,炕面已經塌陷下去,裸露出柴火的灰燼和泥土黑黢黢的燒痕,自然也是鋪蓋了一層厚土,窯洞的墻壁上還有殘舊的報紙,我扶了扶眼鏡,發(fā)現(xiàn)上面有八十年代的人民日報,有一篇文藝評論的文章還依稀可辨。 “很久就沒人住了——十八年前我們就搬到塬上的廈子里去了,我都八十三啦!”三舅奶裂開嘴唇,露出滿嘴的豁豁牙,漏著氣笑著說“你出生的時候,咱家這窯洞是全莊子里最氣派的,墻面的泥皮抹得光光趟趟的,讓人眼熱哩!” “我完全沒有印象,盡管我生在這里?!蔽矣行╇y為情,在她描述的樣子里,我絲毫不能找到共同處來。 “也難怪啊,在我接生的這些娃娃里頭,就屬你最有出息了,我那幾個孫子,都不學好,我那個大女子的小兒子,都被逮到監(jiān)獄里去啦?!彼行﹤?,我看見她流出了眼淚花花。我害怕她著涼感冒,就扶她出去。 從窯洞里出去往塬上的磚瓦房里爬上去的時候,山坡上突然走來一只母雞,慢慢悠悠的啄著小路旁邊的草叢,突然,從雞的背后竄出一只肥貓來,朝雞咬去,母雞被突然襲擊驚嚇住了,撲騰了一下便往前撲飛起來,等它發(fā)現(xiàn)敵人是一只肥貓的時候,突然皺起渾身的羽毛,咯咯咯咯的叫著,撲閃著翅膀,朝肥貓沖過去,肥貓見母雞沖過來,轉身便跑,肥貓奔跑起來的時候,步伐極不協(xié)調,它肥大的身子上顫抖著厚rou,搖擺著多余的尾巴,母雞沖過去叼住了肥貓揚在后空的尾巴,肥貓便停止了跑動,翻過來頭顱,露出哀求的眼光來,母雞使勁在肥貓的身上啄了幾口,憤憤離開。 三舅奶似乎根本沒看見這一幕,或者已經司空見慣。她突然問我大學里找對象沒有,哪里人,家里是什么背景,父母是干部還是商人,我們打算什么時間結婚,她還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啊,等等。我告訴她我還沒有女朋友,結婚什么的現(xiàn)在談不上。她說,對啊,大學生也還是學生,學生也還是要一心專讀圣賢書的。我暗暗嘆服三舅奶不是平凡的女人,能識文斷字的婦女在鄉(xiāng)下也算有本事的了。 猛地她又樂呵起來,說:“孫子啊,奶奶給你介紹個對象,人長得端正,身板也好,將來能生一大群娃娃,就是書念得少點,高中沒有畢業(yè)不過你娶了她,你在外面工作,她在地里干活。兩全其美,怎么樣?” 我一下子怔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囁嚅了半天,說:“大學里不讓談戀愛,上次班里有同學戀愛,都被學校給處分了?!?/br> “不怕,咱等,你不是還有一年就畢業(yè)了嗎?畢業(yè)了,學校就管不上了吧?” 我不敢反駁,只跟著她挪步子。心理暗暗著急,埋怨母親給我的好差事。 遠處,走來一個人,離老遠判斷過去,肯定是個女孩。她的頭發(fā)在風中飄揚起來,還跳躍著步子。 “看,就是她,我給你說的對象,她回來了,很湊巧啊,我孫女!”我一下子暈了,腦門上沁出了許多汗珠,陽光照射下來,感覺到有些熱了。 那女孩走近了,映入我眼簾的,不是鄉(xiāng)村姑娘那種很隨和的打扮,而是濃妝艷抹了一番,穿著很古怪,和城里的非主流小青年打扮毫無二致。三舅奶很興奮: “快過來,艷草,這是你表哥,在城里念大學,你看他長得多攢勁,快來喊表哥!” 叫艷草的那個姑娘飛快的跑過來,要和我擁抱,嘴里說: “死奶奶,怎么老早沒聽你說過,我還有個念大學的表哥哩!” 我的臉唰的紅了,連忙推開她撲過來的身子,三舅奶也叫了起來: “男女授受不親吶,艷草,你放穩(wěn)重些,別讓人笑話!” “那里啊,死腦筋,老頑固,老封建,不接受新事物,人家城里人見了面都是要擁抱的,擁抱怎么了,表哥在城里念大學,思想也這么不開放。哎,沒意思?!?/br> 艷草口里像寒了珠子一樣,嘣嘣嘣崩的跳出一連串的字符來。 “這女子,沒教養(yǎng),快叫表哥,你表哥是在咱家生的,比你大一歲?!?/br> “表哥表哥表哥——” 艷草拉長了腔調,機關槍一樣嗒嗒嗒一通亂叫。 “你別介意,尕女子就這樣,沒出息?!憧丛趺礃??長得還入眼吧?” “”“什么什么,表哥在說什么,奶奶你又在說什么?”艷草焦急的問道。 “我給你找了個對象——就是你表哥——你嫁給他,他在城里上班,你在家里下地,你倆再生幾個孩子,你說美不美?” “咯咯咯咯咯咯咯”艷草自然是一長串的笑,我也笑了,三舅奶也裂開沒牙的豁豁嘴笑了,我們的笑聲順著小山路一直蜿蜒下去,在遠處回蕩。 “奶奶真會開玩笑,表哥是文化人,咋會在鄉(xiāng)下找對象,鄉(xiāng)下的女子他怎么能看得上,誰不知道,一到城里去,人就變心啦,男的忘本,女的賣” 空氣突然凝重起來,我感覺臉上火辣辣的guntang。我不知道艷草是在夸我,還是拐著彎的罵我 當天下午,我便離開了三舅奶家。之后,聽說艷草嫁人了,因為和男人合不來,又離婚過一次婚,現(xiàn)在到沿海某個燈紅酒綠的城市打工去了。三舅奶那次半真半開玩笑的話語,竟成了我和恩人的絕唱。在我返校后不久,母親打來電話,說在我生日的前一天,三舅奶去了,她臨走前,還去看了我出生的那間窯洞,嘴里念叨著我的名字,說我是他接出世最有出息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