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記
我在紐約待了兩三天,我們繞著這個主題談了三四次,最后的結果是在公園大道與第46街的交叉口決定的。比爾跟我正站在那里等著紅燈轉綠燈,注視著出租車駛進隧道中,然后比爾說道:“我想先出二次降臨好了?!?/br> 正好,我自己也比較喜歡這本——可是他的口氣有點奇怪,好像不太情愿,于是我抬起頭來問他是怎么一回事?!皼]什么,不過如果前一本書是寫一個能以心靈力量移動物體的女孩,接著又出這本關于吸血鬼的書,你可能會被定型?!彼f道。 “定型?”我問道,真的是一頭霧水,我實在看不出吸血鬼與能隔空移物的超能力之間有什么相同的地方。“什么型呀?” “專寫恐怖小說的作家?!彼f道,口氣更勉強了。 “喔!”我說道,大大松了一口氣“就這樣?。 薄霸龠^幾年看看,”他說道“到時候,看你還說不說‘就這樣??!’” “比爾,”我說,心中頗覺有趣“在美國,沒有人能??繉懣植佬≌f謀生。洛夫克萊夫特洛夫克萊夫特(h。p。lovecraft,1890—1937),恐怖與奇幻小說作家,斯蒂芬金稱他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古典恐怖小說作家”長期餓肚子,布洛奇布洛奇(robertbloch),著名作品為驚魂記(psycho)。后來根本放棄而改寫懸疑小說和不知算什么類型的戲謔之作。你看吧,電影大法師掀起的熱潮只是曇花一現(xiàn)?!?/br> 轉綠燈了,比爾輕拍我的肩膀說道:“你會非常成功,但我覺得你還是不明白?!?/br> 他比我更清楚真實狀況,后來事實證明,在美國還真能靠寫恐怖小說賺錢。二次降臨后來改成午夜行尸這個書名,出版后銷售奇佳。當時我跟家人已遷往科羅拉多州,著手寫一本新的小說,內容是關于一間鬧鬼的旅館。有一次在赴紐約時,我和比爾在一家名為“嘉士伯”的酒吧里聊到半夜(一頭淡灰色的大雄貓顯然把點唱機據(jù)為己有,你得把它抱起來,才能看見有哪些歌可點),并將小說的情節(jié)說給他聽,聽到最后,他把手肘撐在桌上,頭埋在手中,活像他得了嚴重的偏頭痛。 “你不喜歡這個故事?”我問。 “我很喜歡?!彼圆挥芍缘卣f道。 “那么有什么不對嗎?” “先是一個有超能力的女孩,再來是吸血鬼,現(xiàn)在又是鬧鬼的旅館跟能通靈的小男孩,你會被定型的?!?/br> 這一回我比較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我想到許多恐怖小說作家,例如洛夫克萊夫特、克拉克a史密斯、弗蘭克貝爾克納普朗恩、弗里茲雷伯、羅伯布洛奇、理查德麥西森、秀蘭杰克森(是的,即使她都被歸為恐怖小說作家)等,多年來他們都讓我得到不少樂趣。于是在嘉士伯酒吧里,看著貓睡在自動點唱機上,而坐在我身旁的編輯把頭埋在手中,我明白,我的情況也可能更糟。例如,我可能成為像約瑟夫海勒那樣的“重要”作家,每七年左右才出版一部小說;或變成像約翰加德納這類作家,作品較艱澀,不那么大眾化,讀者全是些優(yōu)秀學者,他們吃健康食品、開著舊紳寶汽車(車子后面的保險桿還貼著“支持金恩麥卡錫擔任總統(tǒng)”的褪色貼紙)。 “沒有關系,比爾,”我說“如果讀者喜歡,我就繼續(xù)寫恐怖小說好了,這樣也不錯?!?/br> 我們再也沒有討論過這個問題;比爾仍然做他的編輯,我則繼續(xù)寫我的恐怖小說,我們兩人都不需要看心理醫(yī)生。這是一筆好交易。 于是我被定了型,但我并不是很在意——畢竟大多時候,我寫的確實是恐怖小說。不過我寫的只是恐怖故事嗎?如果你讀了前面的故事,就會知道并非如此不過每個故事里都包含了一些恐怖的元素,不僅僅是呼—吸—呼—吸而已——尸體中吸血蟲那檔子事就頗嚇人的,納粹高徒里的夢中意象也同樣可怖,天曉得為什么,我的腦子好像遲早都會轉回那個方向。 這里的每篇稍長的故事都是我在完成一部長篇小說后寫成的——似乎我每完成一項浩大的工作后,瓦斯桶中殘留的燃料都剛好足夠我寫一篇中篇小說。最早完成的尸體寫于午夜行尸之后,納粹高徒則是幽光完成后,花了兩個星期寫成(納粹高徒寫完后,我精疲力竭,停筆了三個月);肖申克的救贖寫在再死一次就緒之后,呼—吸—呼—吸則是四個故事中最慢完成的作品,在燃燒的凝視寫竣之后動筆。 這些故事以前都不曾出版過,甚至不曾交付出版商評估,為什么呢?因為每個故事都在二萬五千字到三萬五千字之間——雖不是非常精確,但大致差不多吧。我得告訴你:即使最大膽的作家,碰到二萬五千到三萬五千字這個數(shù)目,也會心驚膽跳。我們很難明確劃定某一部作品究竟是小說還是短篇故事,至少不能以字數(shù)來界定,不過當一個作家寫出近二萬字的東西時,他知道這已經接近短篇故事的上限了。同樣的,如果他寫的故事超過四萬字,就比較接近一篇小說。但是,在二萬字以下與四萬字以上這兩塊較明確的區(qū)域之間是個模糊地帶,作家寫到這個地方時,才猛然發(fā)覺自己來到小說中可怕的三不管地帶——“中篇小說” 從藝術的角度而言,中篇小說并沒有什么不對;當然,馬戲團里那些畸形怪胎也沒什么不對,只是在馬戲團以外的世界里,你就難得看到這類人;我的意思是,偉大的中篇小說很多,可是傳統(tǒng)上總是只能在類型小說迷的小眾市場上銷售(這還是客氣的說法,比較不客氣、但更正確的說法是:幾乎乏人問津)。你可以把一部很好的中篇推理小說賣給艾勒里昆恩推理雜志、麥可仙恩推理雜志,或把中篇科幻小說賣給驚愕、類比等雜志,甚至全知或科幻小說雜志。諷刺的是,好的中篇恐怖小說也有市場:前面提過的科幻小說雜志是其中一個例子,陰陽魔界是另外一個例子,其他還有許多原創(chuàng)恐怖小說的選集,例如由雙日書屋出版、葛蘭特編輯的“幽影”系列。 但是對于只能用“主流”二字來形容的中篇小說(這個形容詞和“類型”一樣令人沮喪)就市場性而言,你的麻煩可大了。你憂愁地看著自己二萬五千字到三萬五千字的手稿,打開一瓶啤酒,在腦中聽到一個很重的外國腔問道:“先生,您好,歡迎搭乘革命航空公司的飛機,旅途愉快嗎?應該還不錯吧!先生,歡迎加入中篇小說的行列,我猜您會很喜歡這趟旅程!來根便宜雪茄吧!把腳翹起來休息休息,我想您的小說還會放在這里很久、很久對不對?哈—哈—哈—哈—哈!” 真令人沮喪。 從前,這類故事真的有市場(他哀嘆)——例如星期六晚郵報和柯立爾、美國水星等雜志,不管長篇或短篇故事,都是這類刊物的主要內容。如果故事太長而無法在一期內刊登完畢,他們就會采取連載方式,分三期、五期或九期登完。當時還沒有人想到“濃縮”或“摘要”小說的可怕方式(花花公子和柯夢波丹尤其喜歡這種糟糕的做法,你現(xiàn)在可以在二十分鐘內讀完整本小說),雜志會提供充分的篇幅來刊登小說。我還記得從前我會花一整天在家里等郵差送信,因為最新的星期六晚郵報即將出刊,而之前曾經預告本期將刊登雷布萊德伯利的最新小說,或因為凱倫的連載小說將于本期刊出完結篇。 (那種迫不及待的焦慮心情,讓我成為醒目的目標。郵差終于出現(xiàn)了,當他穿著短袖夏季制服、背著郵包、踏著輕快步伐走來,我會在走道盡頭等他,身體動來動去,好像急著要上廁所的樣子,一顆心簡直快跳到胸口。他臉上冷然一笑,遞給我一張電費單,其他什么都沒有。我的心陡地下沉。最后他于心不忍,終于把星期六晚郵報遞給我,封面是由洛克威爾所繪、滿臉笑容的艾森豪威爾,里面有一篇關于索菲亞羅蘭的報道,還有由派特尼克松執(zhí)筆的文章我說他是個很棒的人,她說的是誰呢,你猜,當然是她的先生尼克松啦。還有很多故事,有長篇、有短篇,還有凱倫連載小說的完結篇。謝天謝地!) 而且這樣的情形還不是偶爾為之,而是每個星期都發(fā)生!每當星期六晚郵報送來的時候,我猜我簡直是整個東岸最快樂的小孩! 現(xiàn)在還有一些雜志會刊登長的小說——大西洋月刊和紐約客特別同情寫出三萬字小說的作者所碰到的出版問題,不過這些雜志并不特別歡迎我寫的故事,因為我寫的東西比較平淡,文學性不太強,有時又太冗長累贅(雖然要我承認這點是非常痛苦的事)。 但就某種程度而言,我猜我的小說之所以如此暢銷,還得歸功于這些特質(盡管這些特質似乎不太值得贊賞)。我的小說大多是發(fā)生在平凡人身上的平凡故事,就好像文學界的麥當勞推出麥香堡和大包薯條一樣。我懂得欣賞優(yōu)雅的散文,但是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或根本不可能寫出那樣的文章(所以我欣賞的作家大都是像西奧多德萊賽或諾里斯之類的寫實作家)。如果把“優(yōu)雅”這個元素抽離了作家的文筆,他就只剩下一條強壯的腿可以立足,那條腿就是“分量”結果,我總是努力寫出有分量的作品。換句話說,如果你發(fā)現(xiàn)你無法像純種馬一樣奔馳,還是可以拚命發(fā)揮腦力(陽臺上傳來一個聲音:“你說什么腦子?”哈!哈!很幽默,走開吧,你?。?。 結果就是,當談到你剛剛閱讀的這幾個短篇故事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處境令人困惑。人們說我的小說受歡迎的程度,已經到了即使我想拿送洗衣物單去出版都成(在批評家口中,過去八年來,我寫的東西不過就是又臭又長的洗衣單),但是我卻無法出版這幾篇故事,因為這些故事的長度說長不長,說短又不短,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了,先生!脫掉鞋子!喝點廉價的朗姆酒!等會平庸革命鋼鐵樂團就要為我們演奏幾首千里達歌曲。我想你會喜歡的。還有很多時間,先生。時間還有很多,因為我想你的小說會——” ——放在這里很長一段時間,對呀、對呀,太棒了,你何不找個地方去推翻哪個帝國主義的傀儡民主政權? 我最后決定看看我的精裝版小說出版商——維京出版社與平裝版小說商——新美國圖書館出版社,對這幾個故事有沒有興趣,故事分別是關于一個很特別的越獄犯、一個老人和一個男孩被困在一種相互寄生的關系中、四個鄉(xiāng)下小孩的發(fā)現(xiàn)之旅,以及年輕女人決定不管發(fā)生什么事都要生下小孩的恐怖故事(或許故事其實是關于那個不是俱樂部的俱樂部),結果出版商說他們愿意出版。這就是我如何讓這四篇很長的故事掙脫中篇小說的奇怪處境的經過。 我希望你們喜歡這些故事。 喔,關于定型這件事,我還有另外一件事要提一提。 大約一年前,有一天我告訴我的編輯——不是比爾,而是新編輯,一個名叫阿倫威廉斯的好人,精明、機智而能干,但經常在新澤西的某個地方擔任陪審員。 “愛死你的狂犬庫丘了。”阿倫說。(當時編輯部正在準備那本小說的出版作業(yè),內容是關于一只長毛狗的真實故事,剛剛才寫完。)“有沒有想到下一本要寫什么?” 似曾相識的感覺出現(xiàn)了,以前我就有過這樣的談話。 “嗯,有了,”我說道“我已經有一些概念——” “說說看?!?/br> “你覺得出版一本四個中篇小說的合輯如何?大部分都是普通故事,你覺得如何?” “中篇小說?”阿倫說道;他是個大好人,但從他的聲音聽來,那天的好心情好像突然打了折扣,仿佛他剛贏來兩張革命航空的機票,要去某個奇怪的小小香蕉共和國?!澳愕囊馑际情L篇故事?” “是的,一點也不錯,”我說道“我們就稱這本書為不同的季節(jié)本書英文原名為differentseasons,即“不同的季節(jié)”臺灣譯本譯為四季奇譚。什么的,這樣大家看了,就知道這本書講的不是吸血鬼或鬧鬼的旅館之類的故事。” “那么下一本小說是不是關于吸血鬼的故事?”阿倫滿懷希望地問道。 “不,我想不是;你說呢,阿倫?” “描寫鬧鬼的旅館如何?” “不,我已經寫過鬧鬼的旅館了。阿倫,你不覺得不同的季節(jié)聽起來很不錯嗎?” “聽起來好極了,斯蒂芬。”阿倫說著嘆了口氣,仿佛一個大好人坐在革命航空公司新飛機的三等艙中,看到前座椅背上有蟑螂爬來爬去時發(fā)出的無奈嘆息。 “希望你會喜歡。”我說。 “我可不這么認為。里面能不能有一篇是恐怖故事?”阿倫問“只要一篇就行?有點像‘類似的季節(jié)’(而不是不同的季節(jié))?” 我微微一笑——僅僅微微一笑——一邊想著史黛菲與麥卡朗醫(yī)生的呼吸方法。“我大概可以加強一點恐怖氣氛。” “好極了!還有那本新小說——” “寫一輛鬧鬼的車如何?” “這才對呀!”阿倫喊道,我感覺得出來,他待會兒回去開編輯會議(或坐上陪審席)時,會非常快樂;我也很快樂——我愛我的鬼車,我想它會讓很多人在天黑后穿過鬧市時變得緊張兮兮。 不過我也很愛這本書里的每一個故事,而且我想我會永遠喜愛這些故事,希望所有讀者也喜歡,希望這幾個故事能像所有的好故事一樣——使你們暫時忘卻積壓在心頭的一些現(xiàn)實問題,帶你們到從未去過的地方,這是我所知道的最可愛的魔術。 好了,我得走了,再見,請各位保持頭腦清醒,讀些好書,做點有用的事,快快樂樂地生活。 獻上我的愛與祝福 斯蒂芬金 一九八二年一月十四日于美國緬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