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喬知道自己已經(jīng)老了，追兔子已經(jīng)力不從心了。

    它不老，甚至對于一條狗來說也還不算老。

    但在五歲，它早已過了小狗時代，即使是追一只蝴蝶，也會讓它在屋子和谷倉后的灌木和草叢中費盡周折。它五歲了，如果它是一個人的話，就應該已經(jīng)進入中年的最早時期了。

    六月十六日，這一天美麗的清晨，草上仍結(jié)著露水。埃維伊阿姨對喬治米亞拉預言的炎熱終于來了，這是近年來最熱的六月。

    下午兩點，庫喬就可以躺在灰塵滿地的院子里（或者谷倉里，只要那個男人讓它進去，有時他喝酒的時候它就進去了，他最近總是喝酒），在熱辣辣的太陽下喘氣，但那是以后的事了。

    那只兔子，碩大，棕色，肥胖，一點沒有注意到庫喬在那兒。它正快樂地在一堆草中大嚼，那堆草一個月后就會被無情的太陽烤干，變得枯黃。如果它挪到現(xiàn)在和兔子距離的一半之前，兔子就開始驚跑的話，庫喬也就放它走了。但實際上它已經(jīng)到了離它只有十五碼的地方，兔子的頭和耳朵才豎起來。有一刻兔子一動不動，像一個凝住的兔子雕像，可笑地鼓著兩只后斜眼，然后它開始逃了。

    暴烈的狂吠中，庫喬開始追撲了。兔子非常小，庫喬非常大，但物競天擇的天平在庫喬粗壯的后腿有力的伸縮中開始傾斜了。它幾乎已經(jīng)近到可以用爪子撲打兔子了。兔子開始繞起了“之”字，庫喬轉(zhuǎn)起彎來顯得笨重，它的爪子向后面的草地猛刨著，如果狗會咧嘴的話，庫喬就在咧嘴了。

    兔子又轉(zhuǎn)了個彎，接著徑直穿過北場。庫喬緊跟著，撲打著，它現(xiàn)在實在不知道自己在這場角逐中還有沒有希望獲勝。

    但是它仍在努力，而且艾追了上來，但兔子已經(jīng)掉進了一個小洞里。這個小洞在一個小而平緩的山丘邊上，被長長的草掩著。庫喬一點沒有猶豫，它低下黃褐色的軀體形成一枚燃燒的飛彈，讓它向前的沖力帶著自己沖了進去砰地一聲，它像個瓶塞子一樣在那里塞住了。

    七橡樹農(nóng)場在3號鎮(zhèn)造的盡頭，喬坎伯擁有它已經(jīng)有十七年了，但他一點都不知道這個小緩坡旁還有一個洞。如果他務農(nóng)的話，他應該知道，但是他不務農(nóng)，他紅色的大谷倉里也沒有生畜，那個谷倉只是他的車庫和修車鋪。

    他的兒子經(jīng)常在屋后的草場木叢中蹦來蹦去，盡管有好幾次地都幾乎要踩進去，摔破了膝蓋，但他也沒有注意到那兒會有一個洞。天氣晴朗的時候，這個洞會被當作一塊陰影；多云的時候，它被覆蓋在長長的草叢里，幾乎就消失了。

    約翰莫森是農(nóng)場原來的主人，他知道這個洞。但喬1963年從他那兒買下這塊地時，他壓根兒沒想過要提到它。本來喬和妻子1970年有了個兒子的時候，他可能會提起它，但那時癌癥已經(jīng)把老約翰帶走了，布萊特從來沒發(fā)現(xiàn)過這個洞，這也許是他的運氣。

    對一個男孩來說，可能沒有什么比地上的一個洞口更有趣了——比如說這個洞口，它從一個天然的小石灰石洞xue里張開口來，洞xue的最深處有二十英尺，一個小個頭的男孩確實有可能會像鰻魚那樣快樂地滑下去，一直得到底，然后發(fā)現(xiàn)出不來了。但在過去，這種事對其它一些小動物已經(jīng)發(fā)生了。洞xue的石灰石表面形成一架很棒的滑梯，但卻是一個很差勁的爬梯，爬梯的腳下橫七豎八地堆著白骨：一只旱獺，一只臭鼬，兩只金花鼠，兩只松鼠，還有一只家貓。這只貓叫克林先生，坎伯家兩年前發(fā)現(xiàn)它失蹤了——他們以為它撞上了汽車，或只是跑走了，其實它在這兒，和那只它一路追進來的田鼠的完整的骨架在一起。

    庫喬的兔子滾動著滑到了底，正在那里發(fā)顫，它的耳朵豎著，鼻子顫抖著，就像一個音叉，在庫喬狂暴的吼叫聲中振動著。庫喬的吼叫聲在小洞里激起了強烈的回音，讓洞里的亡靈覺得今天這兒有一大群狗在狂吠。

    這個小洞也會時不時地引來一些蝙蝠——從來沒有很多過，因為它只是一個小洞；但粗糙的洞頂確實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棲息地，它們可以倒掛在那兒打盹，懶洋洋地，大白天的美好時光就可以消磨過去了。剛才說布萊特坎伯幸運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他沒有遇到這些蝙蝠，特別是今年，這些編幅身上帶著極濃的狂犬病毒，在小洞里蠕動著

    庫喬的肩被洞口塞住了，它用后腿猛烈地刨著，但沒有一點效果。它本來可以就此打住，把自己拽出來，但是直到現(xiàn)在，它還在想抓住那只兔子。它感覺它已經(jīng)陷在那兒，只等它去抓了。它的眼睛并不十分敏銳，而且它外面的巨大軀體幾乎把所有的光都擋住了，它一點也不覺得下面的距離遠非它的前爪能及。它能聞到潮氣，能聞到鳥糞，新鮮的，還有舊的但最重要的是，它能聞到它的兔子，熱乎乎的，味道鮮美，晚餐已經(jīng)準備好了。

    它的吼叫驚起了蝙蝠。

    它們嚇壞了，有什么東西侵入了它們的家園。它們尖叫著，結(jié)隊地飛舞著向出口逃去。但聲納記錄到的信號很奇怪，這讓它們非常沮喪：原來的那個出口已經(jīng)消失了“出口”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兇猛的食rou野獸。

    它們在黑暗中盤旋著，嘶叫著，膜質(zhì)的翼在空氣中撲拉拉地扇動著，聽起來好像有無數(shù)的小布塊——大概是尿布——在大風口回旋翻滾著。在它們下面，那只可憐的兔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豎著耳朵聽著，指望能有什么突然的轉(zhuǎn)機。

    庫喬也感覺到幾只蝙蝠，它們在它好容易鉆進洞口的身體上拍打著，它有點怕了。

    它不喜歡它們的氣味和聲音，也不喜歡從它們身上所發(fā)出來的古怪的熱氣。它于是叫得更響，向這些在它腦袋周圍盤旋尖叫的小東西猛咬。它咬動的頜夾住了一個棕黑色的翅膀，那些骨頭咬起來比嬰孩的手更細。蝙蝠在亂抓中咬了它，在它敏感的鼻吻上割出了一道長長的彎口子，像一個問號。過了一會兒，庫喬放了它，它歪歪斜斜地飛著，在空中翻滾著，終于落到了石灰石的坡上，做最后的垂死掙扎。但毀滅性的傷害已經(jīng)造成了——在頭部，被一個患狂犬病的動物咬上一口會非常糟糕，因為狂犬病是一種攻擊中央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疾病。而狗類比它們的人類主人更容易染上這種病，雖然每一個獸醫(yī)都會施用破壞病毒活性的狂犬病疫苗，但狗類并不能指望挨過這些疫苗就能得到完全的保護，況且?guī)靻桃惠呑右矝]有挨過一針狂犬病疫苗。

    但是庫喬不太懂，它只知道它咬到的那個看不見的小東西的味道污穢而且惡心。它覺得這個游戲不值得再花它的精力了，隨著雙肩的一陣猛拉，它把自己拖出洞口，塵上隨之像發(fā)生了一陣小小的山崩似的飛落下來。它抖了抖自己，更多的灰和帶著的怪昧的碎石灰石沿著它的皮毛落下來。血也從鼻子上向下滴。它坐下來，歪著頭朝向天空，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嗥叫。

    蝙蝠像一小團棕色的云，從洞里飛了出來，它們在六月明麗的陽光下混亂地盤旋飛舞了幾秒鐘，又進去棲息了。

    它們都是些沒有頭腦的東西，兩三分鐘以后，就全然忘了那個狂吠的入侵者，又回去睡它們的覺。它們用后足把自己吊在粗糙的石灰石壁上，用翅膀裹起自己小老鼠般的軀體，就像老婦女們的披肩。

    庫喬小跑著離開了。它又抖了抖自己，無助地用前爪撫著受傷的鼻子。血液已經(jīng)開始凝結(jié)，干成一個小塊，但還疼。狗類的自我意識相對于它們的主意識是很強的，庫喬對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覺得非常惡心。它不想回家，如果它回去，它三個主人中的一個——那個男人，那個女人，或那個男孩——就會看見它對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事，很可能就會叫它壞狗。而且，就在現(xiàn)在，它確實覺得自己是一條壞狗。

    所以庫喬沒有回家，它只是去了坎伯家和加利佩爾維爾家（坎伯家最近的鄰居）的地產(chǎn)的“界河”——一條小溪。它趟著水，艱難地向上游走去，它喝了一大口水，然后開始在水里打滾，試圖去掉那骯臟、潮濕的石灰石帶來的仍然新鮮的臭氣，它努力要去掉那種環(huán)狗的感覺。

    逐漸地，它覺得好些了。它走出小溪，抖了抖自己。一瞬間，水汽四濺，空氣中出現(xiàn)了一道彩虹，清純得令它屏息。

    壞狗的感覺在消退，它鼻子上的疼痛也在消退。它突然想回到那片宅子，看看那個男孩在不在。它已經(jīng)對每天早上接走那個男孩，下午三四點又把他送回來的那輛黃色大校車習以為常了。但是上個星期，那輛校車——它有閃亮的眼睛，肚子里滿滿是叫嚷的孩子——沒有出現(xiàn)，那個男孩一直呆在家里，他經(jīng)常會到谷倉里，和那個男人一起做事。可能黃色的校車今天又會出現(xiàn)，也可能不。它想去看看，它已經(jīng)忘了那個洞和蝙蝠翅膀惡心的氣味，它的鼻子現(xiàn)在也一點不疼了。

    庫喬的胸貼著高高長起的草，很容易就穿過了北場。

    它在不經(jīng)意中驚起了一只鳥，但沒有去追它。它已經(jīng)完成了今天的追逐，也許它的腦子已經(jīng)忘了，但是它的軀體還記得很清楚。它是一只圣叫奈特狗，正值壯年，五歲，幾乎兩百磅重?，F(xiàn)在，1980年6月16日的上午，它身上埋下了狂犬病的種子。

    七天以后，在離羅克堡的七橡樹農(nóng)場三十英里之外的波特蘭，有兩個男人在市中心一家叫做黃色潛水艇的飯館會面。黃色潛水艇的特色是有各種各樣上等的英雄三明治、比薩餅和用黎巴嫩小袋裝的山茱萸。在店的后面，有一臺彈球游戲機，計數(shù)器上貼了一個標牌：如果你能吃掉兩個黃色潛水艇惡夢，你就白吃，這行字下面的括號里是一句補注：如果你吐了，請付費。

    平時，維克最喜歡吃的是黃色潛水艇的一種rou球英雄，但他懷疑今天能吃到的，只是一陣暴曬。

    “看來我們要失球了，是不是？”維克對另外一個人說，那個人對面前的丹麥火腿顯然沒有什么熱情。他是羅格布瑞克斯通，當羅格布瑞克斯通看著食物卻沒有一點熱情的時候，你就知道有什么巨變就要發(fā)生什么了。

    羅格重兩百七十磅，他一坐下來，你就著不見他的腿。一次多娜和維克在床上，在一陣“娃娃家”式的咯咯笑中，多娜告訴維克，她覺得羅格的大腿一定是在越南被打掉了。

    “我們真苦命?！绷_格承認“真他媽的太苦命，你甚至不能相信，維克托老伙計。”

    “你真相信這次旅行能解決什么問題嗎？”

    “也許不能?！绷_格說“但如果我們不去，我們肯定就會失去夏普的帳單。也許我們能挽救一點什么，闖出一條生路。”他咬了一口三明治。

    “關門十天會給我們造成很大的損失?！?/br>
    “你覺得我們現(xiàn)在不也在遭受損失嗎？”

    “當然，我們正在遭受損失，但我們至少可以到肯尼幫克海灘去拍那些書籍商的場景了?！?/br>
    “薩莉可以處理這些事。”

    “我很懷疑薩莉能不能處理好自己的愛情生活，更別提這些書籍商的場景了?！本S克說“但就算她能處理好這些事，約爾精選越橘系列也還等著我們?nèi)プ隹ㄋ箍笺y行和信托業(yè)你還要去見緬因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聯(lián)合會的那些頭頭——”

    “喔——喔，是你?！?/br>
    “去你媽的是我?！本S克說“每次想起那些紅褲白鞋的家伙，我的頭就要炸。我總是想跑到農(nóng)櫥那兒抽出一塊夾心板按他們。”

    “總之沒什么，你知道沒什么。他們的帳單沒有哪一個夠得上夏普的十分之一。我還能說什么？你知道夏普和‘小孩’想要和我們兩個都談談。我給你訂張票吧?！?/br>
    一想到這十天的旅程——五天在波士頓，五天在紐約——維克就會微微出一身冷汗。

    他和羅格曾經(jīng)一起在紐約的埃利森代理處干過六年。后來維克把家搬到了羅克堡，羅格和奧爾西亞定居在鄰近的布里奇頓，相隔十五英里。

    維克不愿意回首往事。他覺得自己過去從來沒有豐富地生活過，從來沒有真正弄清楚為什么要活著，直到他和多娜搬進緬因州后，這一切才發(fā)生改變。

    他現(xiàn)在有一種病態(tài)的感覺，覺得紐約這三年來只是張著大口等他回去；飛機會滑出撲面而來的跑道，在噴氣燃料劇烈的燃燒中，化作熊熊火云，插向藍天；然后三鎮(zhèn)橋旁就會有一次墜機事件，那會是他們的飛機，它會被撞成一把流血的火光沖天的手風琴；會有劫賊，劫賊不會僅僅舞動著槍，他還會開槍；煤氣總管會爆炸，爆炸中他會被九十磅重的飛盤般飛來的機艙蓋打掉了腦袋，太可怕了。如果他回去，那個城市會殺了他。

    “羅格?！彼f，他吃了一小口rou球三明治，又把它放下“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真的丟掉了夏普老先生的帳單，這個世界并不會完蛋？”

    “世界不會。”羅格說，他沿著比爾森啤酒杯的邊倒進了一點波上酒“但我們呢？我的二十年的抵押貸款，還有漫長的十六年，我的雙胞胎女兒正全身心地在布里奇頓學院讀書。你也有自己的抵押貸款，自己的孩子，還有那輛能把你顛得半死的‘美洲豹’賽車?！?/br>
    “是的，但是本地經(jīng)濟——”

    ‘本地經(jīng)濟，好！”羅格情緒激動地大喊一聲，砰地把比爾森啤酒杯拍在桌上。

    鄰桌有四個人正在聚會——其中三個穿著ump網(wǎng)球衫，另一個穿著一件退了色的t恤，胸前寫著達斯威德很放蕩——開始鼓掌。

    羅格不耐煩地向他們擺了擺手，他向維克傾過身去。

    “我們應該推掉約爾精選越橘和緬因州那些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的廣告行動了。你知道，我們失去了夏普帳單，就會沉下去，一絲泡沫都翻不出來。另一方面，如果我們續(xù)沿和夏普的合同，哪怕只兩年，我們就會被列上旅游部的預算清單。如果他們辦得好，我們甚至還可以在州抽彩活動中撲騰幾下。等我們的會是味道多么鮮美的餡餅，維克，那時我們就可以毫無顧慮地向夏普公司和他們那些劣質(zhì)谷制品說再見，讓他們自己見鬼去吧！大惡狼不得不到別處找它的晚餐，小豬仔們可以放心地呆在家里了。”

    “一切都要看我們怎樣挽救目前的局面。”維克說“就像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在今年秋季冠軍賽中要做的那樣?！?/br>
    “我想我們最好努力去嘗試，老伙計。”

    維克默默地坐著，他看著面前解了凍的三明治，陷入了沉思。這件事很不公平，但他已經(jīng)習慣在不公平中生活了，真正讓他憂心的是整個局面的荒唐。

    災難從晴空中刮起，就像一股殺人的龍卷風，拖著一條彎彎曲曲，但卻是毀滅性的小尾巴，不知何時又消失了。不管他們怎樣努力，他，羅格，還有伍爾克斯廣告本身都在脆弱地滑向厄運的邊緣，從羅格圓滾滾的臉上他就可以看出這一點。自從他和奧爾西亞失去了兒子以來，他的臉色從來沒有這樣慘白而凝重過。羅格的兒子——帝莫西——死于嬰兒猝死綜合癥，那時離他出生只九天。

    悲劇發(fā)生三個星期之后，羅格崩潰了，他哭倒在地，雙手緊緊捂著那張圓臉，陷入極端無助的悲慟中，當時的情景讓維克的心禁不住在抽搐，直提到了嗓子眼。多么揪心的一幕。然而眼前，他從羅格的那雙眼里看到的，也讓他擔心。

    時不時地，廣告業(yè)界就會平地刮起颶風。

    像埃利森代理處這樣業(yè)務達數(shù)百萬美元的大事務所也許可以安然無事。但像伍爾克斯廣告這樣小的公司卻不能。他們本來可以一手持一個籃子，一只籃子里裝著許多小雞蛋，另一只籃子里裝著一只大雞蛋——一夏普的帳單——現(xiàn)在看來或者這只大蛋要整個丟了，或者局面完全被打亂。這都不是他們的錯，但廣告業(yè)界確實總要有陪太子讀書，替太子受罰的可愛的小男孩。

    自從六年前在埃利森代理處的第一次合作嘗試，維克和羅格就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維克細而高，相當內(nèi)向，和羅格的肥胖、快樂、外向，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他們的組會既是基于私人關系，也是基于業(yè)務關系。特倫頓一布瑞克斯通小組接的第一個任務很小，是在一本雜志上為腦癱聯(lián)合會進行廣告游說。

    維克和羅格構(gòu)思出來的是一幅黑白鮮明的廣告：一個身材矮小的小男孩，被一副碩大、殘酷的腿支撐著，站在少年棒球聯(lián)合會球場本半場骯臟的一壘線前。一頂紐約梅茲隊的帽子戴在他頭上，他的表情——羅格總是堅持說，是他的表情讓廣告大獲成功——那雙眼睛一點都不憂傷，它們只是充滿夢想，實際上甚至好像很幸福。廣告文字很簡單：比利貝拉米永遠做不了第四擊球手。下面：比利患有腦癱；再下面是一行小字：幫幫我們，嗯？

    腦癱聯(lián)合會收到的捐款明顯地向上跳了一個臺階，這對他們來說是個好消息，對維克和羅格來說也是個好消息。

    特一布小組就這樣出發(fā)運轉(zhuǎn)起來了。緊接著，他們又策劃了幾次成功的廣告行動。這些行動中維克主要負責概念性的大框架，羅格則負責實際cao作。

    給索尼公司的廣告：一個男人正叉著腿，坐在一條十六道高速公路的中線上，他穿了一身干凈整齊的工作套裝，大腿上放著一臺索尼收音機，他的嘴角掛著天使般的微笑。

    廣告文字寫道：警察臺，滾石，維伐爾蒂，邁克華萊士，金斯頓三人組，鮑爾哈維，帕蒂史密斯，吉里福爾維爾；下面是：哈羅，啦——啦——啦！

    佛伊特公司，一家游泳器材制造商、佛伊特廣告上也有個男人，如果你見過緬因海灘上的沙灘游泳教練，那么他和他們正好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他斜頂著跨，傲慢地站在某個熱帶伊甸園似的金色沙灘上，這個男人五十歲左右，紋身，啤灑肚，肌rou粗壯，一塊皺起的傷疤高高地印在一條大腿上——這是一個久經(jīng)商海沉浮的老兵。他的臂彎里抱著一副佛伊特游泳踐。先生，廣告文字寫道，我潛水為生，我不是在四處閑落。這底下還有許多文字，都被羅格稱之為夸夸其談的蠢話，只有這些黑體字才是真正的吊鉤。維克和羅格想寫成：我不是在四處鬼混，但他們最終沒能說服佛伊特公司的人。真遺憾，維克喝酒時總喜歡說，本來他們應該可以賣出更多的游泳蹼。

    然后就是夏普。

    在和家鄉(xiāng)的一家廣告商合作了二十年之后，夏普老先生不情愿地到紐約尋找新的合作伙伴，他找到的是埃利森代理處。

    當時，在大美利堅烘烤架排行榜上，克利夫蘭的夏普公司名列第十二位。夏普在二戰(zhàn)前曾比那比斯科還要大，老人總喜歡指出這一點，而“小孩”——他的兒子——則喜歡指出，二戰(zhàn)三十年前就結(jié)束了。

    這份帳單——剛開始只有六個月的試驗期——被移交到維克特倫頓和羅格布瑞克斯通的手上。試驗期結(jié)束的時候，夏普已經(jīng)在甜餅——糕點——谷制品市場上從排名十二躍到第九位。

    一年以后，維克和羅格去緬因州開張了自己的業(yè)務，這時夏普公司已經(jīng)爬到第七位。

    他們的行動全線展流

    對于夏普甜餅，維克和羅格構(gòu)想出一個夏普甜餅槍手，他是一個狂妄自大的西方維和軍官，他的六響槍里射出的不是子彈，而是甜餅。特技人員制作了這些場景，某些場景中用的是巧克力味切片，某些場景中用了脆餅，另外一些場景中用了燕麥片。在所有場景的最后，夏普槍手沮喪地站在一堆甜餅中，槍殼空蕩蕩地，唉，壞人跑了。他每天會對數(shù)百萬美國人這樣說，但是我有甜餅，西方，甚至可以說任何地方，最好的甜餅。夏普槍手咬了一口甜餅，從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的腸胃正經(jīng)歷著男孩第一次性高潮般的快樂。全片逐漸隱去。

    對于精制糕點——十六個品種，從磅蛋糕，蛋糕碎塊，到奶酪——他們做了維克稱之為喬治和格雷富的場景。逐漸顯出的是喬治和格雷前正起身離開一個排場豪華高雅的聚會，餐桌上杯盤狼藉，各種山珍海味隨處可見的這時畫面移向一個昏暗，沒有暖氣的小套間，又逐漸清晰起來。

    喬治坐在一張普通的小廚桌旁，桌上鋪著帶格子的臺布。格雷茜打開一臺舊式冰箱的門，從冷藏柜里拿出一塊夏普磅蛋糕（或奶酪蛋糕或碎屑蛋糕），把它放到桌上。他們身上還穿著禮服，面對面靜靜地坐著，他們的眼里含著微笑，那是溫暖，是愛，是理解，他們這一對兒完全是同步的，場景隱去，黑色背景中只顯示以下幾個字：有時你想要的，只是夏普蛋糕。這個廣告獲得了克利俄女神獎。

    下面就是夏普谷制品教授，這個廣告被廣告界擁戴為“到目前為止，少兒節(jié)目中最負責的廣告”維克和羅格把它看作他們的皇冠之作但是現(xiàn)在，也就是這個夏普谷制品教授回來糾纏他們了。

    教授的扮演者是一個步入中年后期的知名演員。當時電視上充斥著許多神氣活現(xiàn)的兒童廣告片，有賣泡泡糖的，有賣冒險人物玩具的，還有賣木偶人，動畫人物以及競爭對手谷制品的廣告。在這一片海洋中，夏普谷制品教授的廣告的出現(xiàn)引人注目，它是一則相對節(jié)制的成人式廣告。

    在一個四年級或五年級的教室里，廣告場景顯現(xiàn)出來。

    這個場景每星期六早上看迷狂俏兔路跑時間和天龍幫的人都已經(jīng)很熟悉了。夏普谷制品教授穿著一身套裝，v領運動衫，里面的襯衫開到領口。他的言行舉止都頗有點像個權(quán)威，維克和羅格和大約四十個老師和半打兒童精神分析學家交談過，最后發(fā)現(xiàn)這種父親式的形象讓絕大多數(shù)孩子感覺起來最舒服（雖然這種形象在他們的家中又絕少實際存在）。

    夏普谷制品教授坐在一張講臺上面，隨隨便便地說著他的話，他的灰綠色的粗呢制服下隱隱透出友好的氣息（很多小觀眾可能會這樣想），但說話的時候他卻沉著、嚴肅，沒有命令，沒有大聲說話，沒有指媚，沒有誘惑或吹捧。

    每個星期六早上，他都要向數(shù)百萬穿著t恤，吃著谷制品，喜歡看卡通片的小觀眾說話，好像他們就在他面前。

    “早安，孩子們?！苯淌谄届o地說“這是一部關于谷制品的電視廣告片，請仔細聽我說，我對谷制品了解得很多，因為我是夏普谷制品教授。夏普谷制品——可可熊，糠麩16，還有夏普全谷大餐——不僅是美國味道最好的食品，而且對你們很有好處。”教授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咧開嘴笑了他笑的時候，你可以感受到他是你真正的好朋友。“相信我，因為我懂，這你mama知道，我想你也知道?！?/br>
    這時廣告中跑過來一個年輕人，他遞給夏普谷制品教授一碗可可熊或任何其它什么東西。

    教授一口把它喝光，然后面向這個國度里的每一個家庭說：“不，這兒沒有什么不對?！?/br>
    老夏普對最后那句壓臺詞不以為然，他覺得他的谷制品不會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但最后維克和羅格還是把他制服了，不是用什么邏輯推理：做廣告不是什么理性的業(yè)務，你經(jīng)常會覺得什么感覺對了，但并不等于你說得出來為什么這樣就感覺對了。

    維克和羅格感覺到教授的最后一句話里有一種力量，簡單，但是內(nèi)蘊無窮。這句話從谷制品教授嘴里說出來，給人一種最終的，全然的舒適，它是一張完全的安全毯，意思是我決不會傷害你。在這樣一個世界里，父母離婚，年齡大一點兒的孩子會毫無道理地把你打得屆滾尿流，有時你少年棒球聯(lián)合會的對手會投出一個你打不到的球，好人并不總像在電視里那洋獲得勝利，你并不總能收到一個好的生日聚會的邀請。這樣一個世界里這么多事都可能出錯，但是總會有可可能，或全谷大餐，它們總是味道很好?！安?，這兒沒什么不對?！?/br>
    由于夏普的兒子（后來羅格說，你會相信就是這個孩子想出這個廣告，并一手寫成的）的一點幫助，夏普谷制品教授的構(gòu)想通過了，它隨后就在星期六早上的電視里大放光彩。

    它和由辛迪加承辦的每周的一些節(jié)目，星際拓荒者，阿基的美國，洪加英雄，還有吉利甘的島等一起占滿了星期六的整個上午。夏普谷制品教授比其它夏普廣告片掀起了更大的波濤。他的壓臺詞：“不，這兒沒什么不對”就像“保持冷靜”和“沒汗”一樣，成了全國人盡皆知的名句。

    維克和羅格要走自己的路的時候，他們嚴格遵守協(xié)議，在和埃利森代理處友好地完全分手之前，沒有去找以前的老客戶。

    在波蘭特的頭六個月對他們來說是提心吊膽的，壓力鍋中似的六個月。維克和多娜的孩子泰德那時只有六個月。多娜非常懷念紐約，進而變得悶悶不樂，易怒，而且還容易受驚嚇。羅格很早就有潰瘍病——他在大蘋果廣告戰(zhàn)中留下的戰(zhàn)傷——當他和奧爾西亞夫去了孩子的時候，潰瘍又發(fā)作，把他變成了一只衣櫥里的洛魯西爾蒸汽機。維克知道，在這種環(huán)境下奧爾西亞也反彈得很厲害。多娜告訴他，奧爾西亞平時晚飯后的一小杯酒已經(jīng)變成了兩杯，再以后是三杯。兩對夫婦在緬因州度假，有時一起，也有時分開，但維克和羅格都沒有意識到，這么多的門對于搬進來的人們是緊緊地關著的，用一句緬因人話說，他們都是“外州來的”

    正如羅格指出的那樣，如果夏普沒有和他們站在一起，他們真的會沉下去。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時在夏普公司的克利夫蘭總部，情況發(fā)生了一個大轉(zhuǎn)變。

    現(xiàn)在是老先生想與維克和羅格繼續(xù)合作下去，而“小孩”（所謂的：“小孩”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十歲了）想要把他們踢出去?！靶『ⅰ庇X得，把他們的業(yè)務交給紐約以北六百英里處的一家微不足道的小廣告公司實在是瘋了。雖然伍爾克斯廣告公司聯(lián)合了紐約一家市場分析公司，但看來這對“小孩”沒有什么好處，對在過去幾年中和夏普合作的好幾家其他公司也沒什么好處。

    “如果忠誠是衛(wèi)生紙。”羅格痛苦地說“我們只好在高壓下用它擦屁股了，老伙計?！?/br>
    但是夏普還是和他們合作了，這給了他們絕望中苦苦尋求的一根救命稻草。

    “我們和這里的一家廣告代理處打了這么多年交道了，夠了，”夏普老先生說“那兩個孩子愿意從那個不信基督的城市里搬出去，他們只是在證明自己有多么好的常識。”那樣就是那樣，老先生已經(jīng)開口說話“小孩”也就住嘴了。

    在過去兩年半的時間里，夏普甜餅槍手繼續(xù)射擊，喬治和格雷蕾繼續(xù)在他們的沒有暖氣的小套間里吃夏普蛋糕，夏普谷制品教授繼續(xù)告訴孩子們這兒沒有什么不對。

    實際的現(xiàn)場拍攝已經(jīng)移到波士頓，由一家獨立的小工作室承擔，紐約的市場分析公司也繼續(xù)高質(zhì)量地做著他們的活。每年三到四次，維克或羅格會飛到克利夫蘭和卡羅爾夏普，和“小孩”談判，這所謂的“小孩”現(xiàn)在已經(jīng)明顯地兩鬢發(fā)白了。

    所有其它的生意往來則通過美國郵政局和電話公司的服務來進行了。這種合作看起來有點奇怪，甚至累贅，但一直能進行得很好。

    這時紅漿果活力谷來了。

    盡管活力谷自從1980年4月進入共同市場到現(xiàn)在只兩個月，但維克和羅格知道它們卻有一段時間了。夏普的大部分谷制品都只是稍稍加點糖，甚至一點據(jù)都不加。全谷大餐——夏普在天然食品競技場中的項目，一直就很成功。

    紅漿果活力谷卻瞄準了市場中想吃甜食的那些人，他們喜歡吃成品谷制品，常購買諸如巧克拉伯爵，弗蘭肯漿果，幸運的魅力等谷制品或其它一些預加甜味的早餐食品。這些食品位于谷制品和甜食之間，這是一塊大有前途的中間地帶。

    在1979年的晚夏和早秋，紅漿果活力谷已經(jīng)在波伊斯，愛達荷，賓州的斯克蘭頓，以及羅格在緬因州的根據(jù)地布里奇頓成功地進行了市場試驗。

    羅格告訴維克，他不會讓他的雙胞胎女兒靠近那些東西（盡管奧爾西亞告訴他孩子們在吉洛里市場一看見它們就大嚷著要吃時，羅格覺得很開心）“它的糖比里面的谷物加起來還要多，而且它看起來就像火堆一樣?！?/br>
    維克點頭同意，他很真誠地回答說：“第一眼看到這些盒子，我就覺得里面滿是血?！彼敃r沒有一點預言的意味。

    “那么你怎么想？”羅格又問了一遍。

    維克正在腦海中回顧著過去的一連串令人沮喪的事件的時候，羅格放下手中的三明治，半途來了這么個問題。他已經(jīng)越來越肯定，克利夫蘭的老夏普和上了歲數(shù)的“小孩”又會派信使來了。

    “我想我們應該去試試?！?/br>
    羅格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把“我的朋友，”他說“吃了它?！?/br>
    但維克不餓。

    他們倆都收到邀請信，請他們?nèi)タ死蛱m參加一個“緊急會議”日期定在國慶節(jié)之后的第四個星期。之所以這樣定時間，是因為許多夏普的地區(qū)銷售經(jīng)理都要在國慶期間去度假，至少需要三個星期他們才能都回來。議程中的一項內(nèi)容和伍爾克斯廣告直接有關：“對直到現(xiàn)在的合作進行評價?！毙爬镞@樣說。其中的意思，維克覺得，是“小孩”要借紅漿果活力谷把他們最終踢出去了。

    就在紅漿果活力谷被夏普谷制品教授熱情地——也許是莊重地——捧出來，最后走紅全國的三個星期之后，第一個母親帶著她的孩子進了醫(yī)院，已經(jīng)歇斯里底了，她肯定孩子在內(nèi)出血。

    那個小女孩的病頂多只不過是一種低等病毒感染，感染后噴出了她母親一開始所認定的大量的“血”

    不，這兒沒有什么不對。

    那件事發(fā)生在艾奧瓦州的艾奧瓦城。

    第二天又有了七則病例，第三天二十四個。

    在所有的病例中，被嘔吐或腹瀉折磨的孩子們的父母，抱著孩子沖進醫(yī)院，相信他們一定是在內(nèi)出血。這以后，病例直線上升——開始到上百，然后是上干。

    雖然沒有一個病例中嘔吐或腹瀉是由谷制品直接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