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你的問題所在了，”科拉姆下了結(jié)論“現(xiàn)在我們來想想，該怎么補(bǔ)救呢？”他坐在杰米家飯廳長桌的主位上。三份奧哈拉家庭的大人們?nèi)珨?shù)圍桌而坐；瑪麗凱特和海倫在廚房哄小孩吃飯的聲音透過緊閉的門傳來。斯佳麗坐在科拉姆身旁，臉龐因方才的痛哭而腫脹，淚痕斑斑。

    “科拉姆，你的意思是，在美國家庭里，最大的小孩沒法繼承整座農(nóng)場？”馬特問。

    “似乎是如此，馬特?！?/br>
    “這么看來，杰拉爾德叔叔沒留下遺囑真是太笨了?！?/br>
    斯佳麗聞言大怒，忿忿地瞪著他。沒等她說話，科拉姆搶先開了口。“可憐的杰拉爾德英年早逝，根本沒來得及想到死后的問題，愿主保佑他的靈魂得到安息?！?/br>
    “愿主保佑他的靈魂得到安息?！逼渌烁６\，并在胸前畫了十字。斯佳麗絕望地看著他們肅穆的面孔，心想他們只是區(qū)區(qū)愛爾蘭移民，能有什么辦法？

    但是她很快就知道她錯了。他們談得越多，她越覺得有希望。事實(shí)上這些愛爾蘭移民能耐大著呢。

    帕特里夏的丈夫比利卡莫迪是新建教堂砌磚匠的工頭，因而和主教很熟。“遺憾的是，”他抱怨道“他每天總要到工地來三次，對我說工程進(jìn)度不夠快?！边@項(xiàng)工程倒確實(shí)很緊急，比利解釋說，因?yàn)橐晃涣_馬教廷的紅衣主教將于秋季來美國巡視，也許會到薩凡納來參加新教堂的落成典禮。如果教堂能夠如期完工，排得進(jìn)他的時間表的話。

    杰米點(diǎn)點(diǎn)頭?！拔覀兊母窳_斯主教是個有野心的人，不是嗎？好不容易逮到個吸引羅馬教廷注意的機(jī)會，怎可輕易放過?！?/br>
    他看著杰拉爾德，比利、馬特、布賴恩、丹尼爾、老詹姆斯也看著他。

    還有那些女人——莫琳、帕特里夏和凱蒂。斯佳麗看著，雖然她不明白大家為什么都朝他看。

    杰拉爾德握著他新婚妻子的手?！皠e害羞，波莉?qū)氊悆?，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是奧哈拉家的一員了。告訴我們，你認(rèn)為我們當(dāng)中誰去跟你爸談比較妥當(dāng)?！?/br>
    “麥克馬洪是工程承包商，”莫琳壓低聲音對斯佳麗說?！爸灰獪烽_口說工程進(jìn)度有可能延緩，包準(zhǔn)叫格羅斯主教答應(yīng)一切。他對麥克馬洪嚇得發(fā)抖，這是毫無疑問的。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怕麥克馬洪。

    斯佳麗開了腔?！白尶评啡フf吧?！彼钚牛魏我患枰龅氖虑?，他都是最佳人選。盡管科拉姆奧哈拉個子矮小，一團(tuán)和氣，卻有著無人可匹敵的權(quán)威與力量。

    奧哈拉家人紛紛附議，表示贊同。大事非由科拉姆出面不行。

    科拉姆向長桌周圍的人笑了笑，然后對著斯佳麗說：“我們會幫你的，斯佳麗奧哈拉，這就是有家人的好處，不是嗎？尤其是又有能助一臂之力的姻親。你會得到塔拉的，等著瞧吧！”

    “塔拉？這跟塔拉有什么關(guān)系？”老詹姆斯問。

    “這個塔拉是杰拉爾德為他的莊園取的名字，詹姆斯叔叔?！?/br>
    老先生笑岔了氣，咳嗽個不停?！澳莻€杰拉爾德??！”待恢復(fù)平靜后，他說“個子雖然才一丁點(diǎn)大，卻老是自視太高。”

    斯佳麗臉色一僵，沒有人可以嘲笑爸爸，連他親哥哥都不行。

    科拉姆柔聲細(xì)氣地對她說：“噓！別動怒，他不是有意的。等會兒我再解釋給你聽。”

    在送斯佳麗回外祖父家的途中，科拉姆果然向她作了解釋。

    “對我們愛爾蘭人而言，塔拉是個神奇的字眼，神奇的地方，它是全愛爾蘭的核心地，是君王之鄉(xiāng)。遠(yuǎn)在希臘、羅馬文明誕生之前，世界還是一片混沌、充滿希望的時候，統(tǒng)治愛爾蘭的是一些如太陽般完美又富正義的偉大君王，他們以崇高的智慧制訂法令，庇護(hù)詩人并給予財富。

    他們是英勇的巨人，嫉惡如仇，以赤血凝鑄的劍及清白無暇的心，對抗與真、善、美及愛爾蘭為敵的人。在他們統(tǒng)治下的幾千年間，這個美麗的綠色島嶼無處不充滿音樂。全國各地共有五條路通往塔拉山，每隔三年人們都會準(zhǔn)時前往宴會堂赴宴，聆聽詩人吟唱詩歌。這不光是一則故事，也是千真萬確的事實(shí)，別處的歷史書籍全都有著記載，各個修道院的藏書里也都記錄了一段感傷的結(jié)束語，‘在主耶穌誕生后的第五百五十四年，舉行了最后一次塔拉之宴。’”科拉姆說到最后，聲音變得很沉緩。斯佳麗覺得眼睛發(fā)濕，她完全被他的故事和聲音迷住了。

    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后，科拉姆又開口道“你父親懷著一個崇高的夢想，在美國這個新世界里建立一座新塔拉。他確確實(shí)實(shí)是個杰出的人?！?/br>
    “哦！他的確是，科拉姆。我非常愛他?！?/br>
    “下次我去塔拉時，我會想起他和他的女兒。”

    “下次？你是說這地方如今還在？真的有這個地方？”

    “跟我們腳底下的路一樣真實(shí)。那里是一片綠油油的有魔力的山坡地，綿羊在山坡上啃青，從山頂極目遠(yuǎn)眺，景致秀麗，與賢明君王們當(dāng)年所見一模一樣。那里離我住的地方，也就是你父親和我父親的出生地——米斯郡的一個村子不遠(yuǎn)?！?/br>
    斯佳麗怔住了。老爸一定也去了那里，駐足在君王曾經(jīng)站立過的地方！她可以想象他挺起胸膛、昂首闊步的模樣，就像他一貫在志得意滿時的姿態(tài)。她不禁輕笑出聲。

    走抵羅比亞爾家時，斯佳麗很不情愿地停下腳步。我真想再走上幾個鐘頭，聽聽科拉姆輕快的聲調(diào)?！罢娌恢绾胃兄x你才好，”她說。

    “我現(xiàn)在的心情好多了。我相信你一定能使主教改變主意?！?/br>
    科拉姆笑了笑。“一項(xiàng)一項(xiàng)慢慢來，堂妹，首先得先說服面惡心善的麥克馬洪?？墒俏以撛趺唇榻B你的姓名呢？你手上戴著結(jié)婚戒指，主教不會當(dāng)你是奧哈拉家的人?！?/br>
    “不，當(dāng)然不是。我的丈夫姓巴特勒?！?/br>
    科拉姆的笑容一下子收斂，隨即又浮起。“頗有勢力的姓氏?！?/br>
    “在南卡羅來納的確是，但是在這里我看不出它對我有多大好處。

    我丈夫是查爾斯頓人，名叫瑞特巴特勒。”

    “我很驚訝他沒有幫你?！?/br>
    斯佳麗笑得很粲然?！叭绻梢缘脑捤麜?，可惜他到北方作生意去了，他是位成功的商人?！?/br>
    “我明白?？倸w一句話，我很樂意，也會盡最大的努力幫助你?！?/br>
    斯佳麗想擁抱他，就像每次父親答應(yīng)她的要求時，她就會擁抱他一樣。但是她知道不能擁抱神父，就算是堂哥也不行。于是她道了聲晚安，便走進(jìn)屋內(nèi)。

    科拉姆吹著佩戴綠標(biāo)志的口哨離去。

    “你到哪里去了？”比埃爾羅比亞爾問。“我的晚餐吃得很不舒服。”

    “我去杰米堂哥家。我會要廚娘重作一份晚餐給你。”

    “你還一直跟那些人來往？”老先生氣得發(fā)抖。

    斯佳麗也怒目相向?！皼]錯！而且我還打算再去看他們。我很喜歡他們?！彼薹拮叱龇块g。不過在上樓之前，仍不忘替她外祖父重要了一份晚餐。

    “你的晚餐呢？斯佳麗小姐？”潘西問。“要不要我端上樓去給你?！?/br>
    “不用了，先上樓來幫我脫衣服。我不想吃晚飯?！?/br>
    奇怪了！我竟然一點(diǎn)兒都不覺得餓，剛剛只喝了一杯茶呢！現(xiàn)在我只想好好睡一覺。痛哭一場后把我的體力都耗光了。我實(shí)在哭得太傷心了，差點(diǎn)無法對科拉姆說出主教不答應(yīng)的事。我想我可以昏睡一個星期，我一輩子都不曾這么累過。

    她覺得頭輕，身體重，而且全身松弛。她倒在軟綿綿的床上，很快就呼呼大睡了。

    以往斯佳麗總是獨(dú)自面對危機(jī)，有時是她拒絕承認(rèn)需要幫助，然而更多時候是她求助無門?？墒乾F(xiàn)在情形不同了，她的身體比理智早一步體驗(yàn)到這種變化?，F(xiàn)在有人幫她了，她的家人愿意幫她卸除肩上的重?fù)?dān)。她不再孤立無援。終于可以全盤放松自己。

    那天晚上，比埃爾羅比亞爾幾乎無法成眠。斯佳麗的反叛性令他深感不安。多年前埃倫的叛逆，讓他永遠(yuǎn)失去了她，那時他整顆心都碎了；埃淪是他最鐘愛的女兒，長得最像他的妻子。他不愛斯佳麗。他全部的愛已跟著妻子一起埋葬了。但是他又不愿輕易放斯佳麗走。他要晚年生活過得舒適愜意，而她可以給他這樣的生活。他直挺挺坐在床上，無視油枯燈滅，苦思對策，嚴(yán)然一位面對千軍萬馬的將軍。

    黎明前斷斷續(xù)續(xù)睡了一個鐘頭，醒來時，羅比亞爾已經(jīng)有了決定。

    杰羅姆端早餐進(jìn)來時，老先生正在一封信上簽名。他先將信折好封進(jìn)信封內(nèi)，才空出膝蓋上的位置讓杰羅姆放餐盤。

    “去送這封信，”他把信交給管家?！耙然匦?。”

    斯佳麗開門探頭進(jìn)來?！澳阏椅覇幔夤??！?/br>
    “進(jìn)來，斯佳麗?！?/br>
    她很驚訝地看見房里另有別人。她外祖父從不曾有訪客。那個人朝她彎腰行個禮，她點(diǎn)頭回禮。

    “這位是我的律師瓊斯先生。拉鈴叫杰羅姆來，斯佳麗。杰羅姆會陪你去客廳，瓊斯。等著我派人來叫你?！?/br>
    斯佳麗剛碰到鈴繩，杰羅姆已打開了門。

    “把椅子拉近一點(diǎn)，斯佳麗，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但我不想扯著嗓子大聲說話。”

    斯佳麗大惑不解。這老頭于幾乎算是“請”她了，聲音也是微弱無力。天??！千萬別讓他死在我面前。我可不想跟尤拉莉和寶蓮料理他的喪事。她把椅子挪到床頭附近。

    斯佳麗挪椅子時，比埃爾羅比亞爾從松垂的眼皮底下觀察她。

    “斯佳麗，”等她坐定，他靜靜說道“我已經(jīng)快九十四歲了，就這個歲數(shù)來說，我的身體還算硬朗，但是也活不了太久。外孫女??！在我剩下的日子里，我想求你陪著我?！?/br>
    斯佳麗張口欲言，老先生卻抬起一只瘦骨嶙峋的手阻止她?！拔疫€沒說完，”他說?！拔也幌胗眉彝ヘ?zé)任的藉口來強(qiáng)迫你，即使我知道這些年來都是你在供養(yǎng)你姨媽?！?/br>
    “我準(zhǔn)備給你一個合理的報酬，甚至可以說是一份慷慨的厚禮。假如你肯留下來以女主人的身份管理這個家，讓我過舒服的日子，完成我的愿望，在我死后，我的全部財產(chǎn)都將由你繼承。這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哦！”斯佳麗驚呆了。他要給她一大筆財產(chǎn)！她想起銀行經(jīng)理那副阿諛奉承的嘴臉，不禁懷疑外公到底有多少財產(chǎn)。

    比埃爾，羅比亞爾誤會了斯佳麗的短暫沉思，以為她正在暗自竊喜。他沒有向那位銀行經(jīng)理打聽過任何消息，所以并不知悉斯佳麗在銀行保險箱內(nèi)存有大量黃金。他那雙老花的眼睛立時發(fā)出了滿意的光芒?！拔也恢?，也不想知道是什么情況逼你考慮結(jié)束婚姻，”他以為勝券在握，姿態(tài)和聲音都有力了?！安贿^你得放棄離婚的念頭。”

    “你偷看我的信！”

    “凡是進(jìn)入這個屋子的東西，我都有權(quán)過目?！?/br>
    斯佳麗氣得說不出話。她外祖父仍繼續(xù)一字字精確、冷酷他說下去，每一個字都像冰針一樣。

    “我一向最瞧不起鹵莽和愚蠢，而你沒先考慮清楚自己的身份就擅自離開丈夫，就是鹵莽和愚蠢。如果你能像我一樣聰明地向律師請教，就會知道南卡羅來納的法律是不準(zhǔn)離婚的，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這在全國是獨(dú)一無二的。你雖逃到佐治亞來，但是你丈夫的合法戶籍仍在南卡羅來納，所以你們是離不成婚的。”

    斯佳麗仍在為私人信件被偷看的事生氣，一定是那個鬼鬼祟祟的杰羅姆干的好事。他搜過我的抽屜，碰過我的東西。而指使他這么干的，是我的親骨rou，我的外公。她站直身，身體往前傾，拳頭壓在比埃爾羅比亞爾瘦削的手邊的床墊上。

    “你怎么可以派那個人溜進(jìn)我的房間？”她對外祖父大聲咆哮，拳頭捶著厚被子。

    她外祖父的手像一條昂首吐信的蛇似的迅速舉起來。頎長的手指一把鉗住她的兩只手腕?！安粶?zhǔn)你在這棟房子里大吼大叫，年輕女士，我討厭吵鬧。你得表現(xiàn)出身為我外孫女該有的合宜禮教，我不是你那些土包子似的愛爾蘭親戚?！?/br>
    他的力氣令斯佳麗吃驚，也令她心生畏懼。一個衰弱得幾乎令她同情的老頭子，怎么變成這樣？他的手指硬得像鐵箍。

    她掙開外祖父的手，往后退，直到被椅子擋住才停止。“難怪我母親要離開這棟房子，不再回來?！彼拮约红馋㈩澏兜穆曇?。

    “別在我面前演戲，姑娘。我煩透了。你母親離開這個家是因?yàn)樗髲?qiáng)任性，太年輕，不聽勸。她在情場失了意，才糊里糊涂接受了第一個向她求婚的男人，嫁了之后才后悔，但是木已成舟，無可挽回。你跟她不同，你不再是小女孩；你已經(jīng)大到懂得運(yùn)用你的頭腦。契約已經(jīng)擬好了，把瓊斯叫進(jìn)來，我們這就簽約，就當(dāng)你剛才的亂發(fā)脾氣沒發(fā)生過?！?/br>
    斯佳麗轉(zhuǎn)身背朝外祖父。我不相信他。我不聽他那一套。她拿起椅子，放回原位。她十分仔細(xì)地將椅腳嵌入地毯上受多年壓力而形成的凹洞內(nèi)。她不再害怕他、同情他，甚至不再生他的氣。當(dāng)她轉(zhuǎn)身再面對他時，就像她以前從沒見過他似的。他是個陌生人。是她所不認(rèn)識的，也不想認(rèn)識的專橫、卑鄙、無趣的老頭。

    “再多的錢都留不住我，”她似乎在對自己說，而不光是對外祖父說?！霸趬灴永铮性俣嗟腻X也沒用?！鼻对谒腊啄樕系囊粚ε鹦苄艿木G眼睛，直直注視著比埃爾羅比亞爾?！澳銓儆谶@里，你已經(jīng)死了，只是你不肯承認(rèn)罷了。明兒一早我就離開。”斯佳麗快速走向房門，倏地打開。

    “杰羅姆，我就知道你躲在這里偷聽，進(jìn)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