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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喬家大院在線閱讀 -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1

    隔天,高瑞約馬荀吃飯,不料馬荀一進(jìn)門就看見致庸在里面坐著。馬荀一愣,卻已被高瑞拉了進(jìn)去。馬荀進(jìn)了門仍不肯坐下,道:“店里的規(guī)矩,掌柜的吃飯,伙計們都要站著的!”致庸笑:“好容易讓高瑞把你約出來,這一條就免了,坐下?!?/br>
    馬荀想了想,終于坐下。酒過三巡,致庸直言道:“馬荀,說吧,我要怎么辦,你才會不走?”馬荀笑著搖頭。致庸哼了一聲道:“我先把話撂這兒,我不會讓你走的!”馬荀色變:“誰都知道東家寬心仁厚,不會強留馬荀?!敝掠剐πΓ骸澳强刹灰欢?,說吧。說出了道理,我就放你走;說不出來,你就走不了!”馬荀猶豫再三,終于直言:“東家,其實就是我不說,這層窗戶紙早晚也要捅破。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我們這些伙計,從小拋家舍業(yè),到包頭荒遠(yuǎn)之地學(xué)做生意,千辛萬苦,又有種種店規(guī);不能帶家眷,不能聽?wèi)?,不能喝花酒,不能會窯姐兒,大家一年年的,忍過來了,為了啥,不就是為著一個利字”

    致庸伸手制止他,喝了口酒問道:“這我當(dāng)然明白,可是為什么總是伙計辭號,掌柜的差點把復(fù)字號弄得破產(chǎn)還債,也沒有一個真想辭號?”馬荀聞言笑了起來:“東家,這您都不知道?做生意的規(guī)矩,東家出銀子,占的是銀股;掌柜的出任經(jīng)理,以身為股。他們不愿意辭號,是因為第一他們的薪金比伙計們多十幾倍、幾十倍;第二他們頂?shù)倪€有身股,四年一個賬期,能和東家一起分紅利。我要是掌柜,也不愿辭號。”致庸聽得出神,放下筷子道:“哎,為什么就不能讓伙計也按勞績頂一份身股,到了賬期參加分紅?”

    馬荀一怔,笑了笑不說話。這時嘴里塞滿了烤羊rou的高瑞嘟噥道:“馬荀哥,你說啊,我們都聽著呢,喬東家什么話都能聽進(jìn)去的?!瘪R荀笑著在高瑞頭上敲一下,直言道:“要是伙計們都能頂一份身股,參加分紅,我們這些人當(dāng)然求之不得,可東家和掌柜的利就薄了!東家怎么連這一層也想不到!”致庸想了想,問:“馬荀,你想在生意里頂多少身股,才愿意留下?”馬荀大為驚喜:“東家,你真愿意讓我這伙計也在生意里頂一份身股?”話剛出口,他又氣餒了,嘟噥道:“這不可能,全天下的晉商都不會同意的!”

    致庸撈起一個烤包子,美美地咬了一口,道:“我不問你這個,我問的是像你這樣的伙計,自己覺得該頂多少身股?”馬荀忍不住遐想:“東家,要真有那一天,我覺得自個兒能頂二厘身股就滿意了。四年一個賬期,上一個賬期每股分紅一千二百兩,我有二厘身股,就是二百四十兩,比我四年的薪金加起來還多一百六十兩,我老家一家大小,一年四季就開銷不盡了,還可以買房子置地。真有這么些銀子賺,打死我也不走!”致庸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笑道:“酒喝到這會兒,才喝出點意思,回去我要重訂店規(guī),在生意里給你二厘身股!”馬荀一聽簡直呆住了,旁邊的高瑞淘氣,狠狠地掐了他一把,他方才“哎呀”一聲回過神來。

    2

    當(dāng)日致庸將馬荀的辭呈交給顧天順,顧天順草草看了看,便把辭呈放下了,不介意道:“東家,凡是從小來店里學(xué)生意的,四年師滿后只要本人要走,東家和掌柜的都不便強留。這是規(guī)矩?!敝掠谷滩蛔〉溃骸盀槭裁??我們復(fù)字號養(yǎng)育出來的人才,放出去幫別人賺錢,那我們不成了傻子?”顧天順笑笑:“東家,有句話是這么說的,鐵打的商號流水的伙計。店里少了誰,都不是做不成生意!”致庸看看他道:“如果我一定要留他呢?有辦法嗎?”顧天順皺眉道:“東家,我復(fù)字號別的沒有,人有的是!生意場上歷來只有伙計求掌柜的賞飯吃,還沒有聽說哪一家掌柜的死乞白賴去求要走的伙計留下來!那成了什么道理?”致庸看著他,道:“顧掌柜,馬荀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呀!”

    顧天順越聽越不順耳,終于面色漲紅態(tài)度強硬道:“東家,馬荀再好,也只是個跑街的,他的能耐還能大過我們這些掌柜?”致庸對他徹底絕望了:“好吧,你可以走了。”所謂話不投機(jī)半句多,顧天順也不勝其怒,忿然離去。致庸看看茂才,怒道:“天底下最稀有寶貴的就是人才。看見人才離開他竟然一點也不心疼?!泵诺溃骸皬?fù)字號出的許多事,都和這位顧大掌柜有關(guān)系!那么多分號掌柜敢知法犯法,也都是因為他。”致庸道:“茂才兄,看來復(fù)字號需要一場大改變,一些陳規(guī)陋習(xí),一定得破;一些新規(guī),一定要立,古人云不破不立,不然我們就做不成大事!”茂才點頭,遞過一張單子。致庸飛快地看完,抬起頭,目光明亮道:“好!我們就照著單子上的事,一件件做起來!”

    次日,復(fù)盛公后院小飯?zhí)脙?nèi)盛設(shè)筵席,當(dāng)著眾位分店和總號的掌柜,致庸站起,道:“諸位,一是我來了這么久,一直沒請大伙吃頓飯,前一段買賣高粱,大家辛苦了,今天補一補這個情;第二是復(fù)字號內(nèi)部的有些大事,要和諸位商量!”眾人的注意力馬上集中起來。有人私下議論:“東家是不是要選大掌柜了?”顧天順咳嗽一聲,臉微微有點紅。眾人當(dāng)下不再說話,接著致庸拿出那本密賬,搖晃道:“最近我和孫先生在總號和備分號走了走,把聽到的和看到的事情都記下來,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諸位,我本來不想勞煩各位,可現(xiàn)在發(fā)覺不行!要知道,咱們復(fù)字號這些年出的花花事兒還不少呢!”顧天順警覺起來,掌柜中不少人開始緊張。致庸朗聲道:“既然都是咱們的家窩子事,我就給大家念念,家丑不外揚,今兒只在自己人小圈子里亮亮家丑。目的只有一個,把事情講出來,和我們的店規(guī)比對比對,以后這樣的花花事,是不是還要再有!”

    場內(nèi)響起一片議論聲。致庸環(huán)顧眾人,道:“大家安靜。既然是亮家丑,我就先從總號開始。第一條,違犯店規(guī),任用私人。店有明規(guī),任何人包括東家和掌柜的在內(nèi),沒有東家和掌柜的協(xié)同商議,店內(nèi)不得任用私人??偺栴櫞笳乒駞s將自家兒子的小舅子張二狗,小名二狗子,安插到復(fù)字號通順店當(dāng)伙計,結(jié)果發(fā)生了和客人撕扯、強買強賣之事。顧大掌柜,有這事嗎?”顧天順頭上開始冒汗,站起,語氣卻也強悍,道:“有?!敝掠箍此谎?,繼續(xù)道:“你請坐下。第二條,違犯店規(guī),私自借貸,造成虧空??偺柎笳乒耦櫶祉槪缓投乒?、三掌柜商議,不顧對方信譽不好,私自貸銀八萬兩,給東城商號萬利聚的吳東家做羊毛生意,結(jié)果到了現(xiàn)在,八萬兩銀子無法追回。顧掌柜,這一條有嗎?”“有?!鳖櫶祉樣忠淮握酒?,致庸哼了一聲,不再看他道:“第三條,違犯店規(guī),跑出去喝花酒,捧戲子。總號大掌柜顧天順,常年視店規(guī)為無物,明明喬家自祖上以來,店規(guī)里一條條寫明不準(zhǔn)逛窯子,不準(zhǔn)喝花酒,除非應(yīng)酬客人不得聽?wèi)?。但顧天順還是私自跑出去喝花酒,捧戲子,用的卻是公中的銀子。顧掌柜,有沒有這事?”顧天順這次沒有出聲,終于低下頭,汗如雨下。

    一時間,眾掌柜皆低頭不語,一個個腦門出汗,場內(nèi)鴉雀無聲。致庸看著眾人道:“大家也別低著頭,我看下面的也不要念了,各人的賬各人清楚。現(xiàn)在我把這本賬燒了,從今以后,舊事不提,但誰犯的錯,回去馬上糾正。任用的私人,一律清退!再發(fā)生這樣的事,誰做的誰就請辭好了!”說著,他將密賬本放到火燭上,看著它一點點燒毀。眾人抬頭,吃驚地望著他。

    致庸環(huán)顧眾人,接著高聲道:“現(xiàn)在商議第二件大事。復(fù)字號的店規(guī)還是多年前我祖父貴發(fā)公和當(dāng)時的掌柜、伙計共同訂立的,今天時過境遷,有些該廢除的,卻沒有廢除;有些該修訂的也沒有修訂;有些條款寫在紙上,本來不錯,但大家卻不遵循,形同虛設(shè)。我覺得今天機(jī)會挺難得的,咱們東家、掌柜的都在,我提議干脆把店規(guī)重新修訂一番,以后大家全體遵守,再有違規(guī)者,幾輩子的交情,就講不得了!”眾人稍稍活躍,有人喊:“對!這件事早該辦了!”致庸道:“無論一國一家還是一店,要想興旺,必須用人,用人就要兼顧東家、掌柜、伙計三方利益,我提議,在店規(guī)里加一款,學(xué)徒四年以上出師,愿在本號當(dāng)伙計者,一律頂一厘身股,此后按勞績逐年增加?!贝搜砸怀觯娙私泽@詫地抬起頭來。顧天順抬頭想說什么,又不好張口,暗中捅了捅身邊原先的二掌柜。二掌柜無奈地站起道:“東家,你這一條恐怕自打有了晉商以來,就沒有過。要是伙計也能和掌柜一樣在生意里頂一份身股,掌柜和伙計還有啥區(qū)別?”

    三掌柜接著站起,道:“東家,我明白東家的意思,東家是看這一陣子要辭號的伙計太多,想留住他們,這是東家對伙計們的恩情??墒菛|家,要是看哪個伙計家中過得艱難,你讓柜上另外施恩就行了,萬萬不可開這樣的先例!”

    此言一出,下面的掌柜都起哄起來,茂才不禁皺起眉頭,有點擔(dān)心地朝致庸看去。只見致庸神閑氣定,用力拍拍手道:“諸位,我說兩句。大家的意見我也聽到了,反對的理由無非有兩條,第一條,給伙計頂身股在晉商中沒有先例;第二條,你們擔(dān)心給伙計頂了身股,掌柜的就失了顏面,和伙計不好相處。如果只是這兩條,那我就要說說自個兒的意見了。要說沒有先例,那也沒有什么,天下事總要有人第一個去做,關(guān)鍵在于這樣做有沒有道理。給伙計頂身股,是為了留住人才。人才是什么?人才是我們做生意的根本。只要能把人才吸引到我們復(fù)字號來,我們?yōu)槭裁床荒荛_一開這樣的先例?”

    眾人安靜下來,致庸繼續(xù)道:“別的不說,比方說復(fù)盛公的馬荀,據(jù)我所知,近年來復(fù)盛公的生意有七八成都是馬荀做的。這個人要是走了,復(fù)盛公的生意就要讓他帶走大半!這樣一個人,我們?yōu)槭裁床荒芙o他頂一份身股,讓他留下?”一時間眾掌柜都互相看了起來,想反對又似乎很難反駁。

    致庸看看他們,補充道:“至于第二條,我們現(xiàn)在就可以在新店規(guī)上清清楚楚地寫上,即使掌柜的和伙計同樣頂一份身股,掌柜的也還是掌柜,伙計絕對要敬重、聽從掌柜的招呼,誰違背了這一條,就是違背了店規(guī),大掌柜依然可以讓他出號!”很快便有人道:“好,這樣好?!敝掠钩脽岽蜩F:“大家沒有意見是不是?沒有意見,這一條就定了,給伙計們按年資頂一份身股!”

    和祥店的分掌柜祁東山猛然站起:“東家,既然今天大家在此商議革新店規(guī),我就提一條,讓大家議議!”致庸高興道:“好,很好,大家有什么好主意,都說出來?!逼顤|山道:“總號對分號在經(jīng)營上統(tǒng)得過死,分號沒有丁點兒自由,什么都得聽總號的,說穿了是要各分號分?jǐn)偪偺柕奶澢?。我提議新店規(guī)里加上一條:分號和總號各自獨立經(jīng)營,獨自核算,自負(fù)盈虧,誰的業(yè)績是誰的,誰也不能強迫誰為誰效勞,到了四年賬期,賞罰要分明?!北姺值暾乒褚魂嚱泻?,場面很快熱鬧起來。

    泰安店的蘇掌柜道:“我提一提,老店規(guī)里頭的好東西,一條也別拉下。像這不能帶家眷、不能喝花酒、不能捧戲子等等,都要寫上。捧戲子就少不了花錢,錢不夠就免不了鼠竊狗偷的事情發(fā)生!”他話音未落,同店的三掌柜站起道:“我也說一句,以后對總號大掌柜的權(quán)力要有所約束,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要寫明,不能讓他的權(quán)力無邊無際;權(quán)力無邊無際,必然任人惟親,造成店內(nèi)同仁離心離德!”致庸越聽越高興:“好!接著說?!币贿叺拿艎^筆疾書,一一寫上。顧天順在一邊再也坐不下去,滿頭大汗,悄悄離去。

    二掌柜、三掌柜匆匆跟著趕進(jìn)大掌柜室,只見顧天順正在含淚收拾鋪蓋。二掌柜上前勸道:“大掌柜,您別這樣啊”顧天順抹淚道:“二位爺,顧某早就不是大掌柜了!”三掌柜嘆氣道:“大掌柜,你說東家今天這頓飯真是”顧天順怒道:“他哪是要請掌柜的吃飯,今天的事情他和那孫茂才早就商議好了!反正我顧天順已經(jīng)幫他解了高粱霸盤之圍,他已經(jīng)過了河,可以拆橋了!”顧天順一邊哆嗦著手收拾東西,一邊顫聲道:“事情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我還有什么臉面留下來?我要回祁縣去!”一聽這話,二掌柜急得跺腳:“大掌柜,聽我一句話,你不能走!我覺得今天的事吧,東家主要是對事,并不是對著大掌柜你一個人。顧爺你堂堂喬家復(fù)字號大掌柜,一世英名,晉商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要是這樣灰溜溜地走了,以后人們怎么議論大掌柜?大掌柜想過沒有?”

    顧天順一驚,醒悟道:“要這樣說,我還真不能走了!顧天順命可以不要,但一生的名聲,不能不顧惜!我還真想看看,他喬致庸怎么處置我這個在復(fù)字號效力了四十年的老掌柜!”他探頭向外,隱約聽見致庸正在念新店規(guī):“第十一款,各號伙計有權(quán)頂一份身股,身股由一厘起,累年按勞績由東家和掌柜會議決定是否添加;第十二款,不得任用私人,非經(jīng)東家和掌柜的會議,不得收徒;第十三款,不準(zhǔn)帶家眷人號;第十四款,店內(nèi)任何人一律不得喝花酒;第十五款,店內(nèi)任何人無故不準(zhǔn)進(jìn)戲園子聽?wèi)?;第十六款,買賣公平,誠信第一,不準(zhǔn)強買強賣,欺蒙客商,發(fā)現(xiàn)一例,立即出號;第十七款,不得強索債務(wù),更不得逼死人命,違者出號;第十八款,店內(nèi)任何人均不準(zhǔn)賭博,違者出號;第十九款,店內(nèi)任何人均不得吸毒,違者出號;第二十款,也是最后一款,任何人在任何時候不得與任何相與商家爭做霸盤,違者出號。以后這個新店規(guī)就是鐵的,就是我們復(fù)字號的立業(yè)之本”顧天順心中難過,卻又不得不服氣,忍不住跺跺腳嘆了一口氣,再聽下去,就是一浪高過一浪的掌聲了。

    3

    是夜,致庸和茂才下棋,一局下畢,茂才拿出旱煙,美美地吸了一口道:“東家,你想過沒有,你為復(fù)字號訂的這個新店規(guī),不但在包頭,而且有可能在全體晉商中引起一場地震!”致庸搖頭:“茂才兄,你甭嚇我。我只是為了留住馬荀,為了清除復(fù)字號內(nèi)部的積弊,有你說的那么聳人聽聞嗎?”茂才笑道:“東家,我現(xiàn)在覺得,你可能在無意間做了一件真正的大事。自古以來,伙計在掌柜的眼里算什么?說得重些,伙計就不算人,掌柜的賞飯給他吃,他才有飯吃;掌柜的不給他飯吃,他就沒飯吃。這下可好,你讓他們也在生意里頂一份身股,他們在內(nèi)心里就和掌柜的,甚至和你這個東家平起平坐了!”“真的?”茂才笑道:“你這一紙新店規(guī),把伙計也變成了東家,既然他們成了東家,他們還會離開復(fù)字號嗎?”致庸笑了:“還有嗎?”“你將在晉商中間引發(fā)一場人才大流動,不用多長時間,上門當(dāng)伙計的人將擠破復(fù)字號的大門!”致庸哈哈一笑:“茂才兄,你覺得這樣不好嗎?哎對了,這次回去,我也給你在大德興頂一俸的身股,怎么樣?”茂才笑笑繼續(xù)道:“東家,你要準(zhǔn)備好,不用回到祁縣,你眼下在包頭,恐怕就已成了商界的公敵!”致庸哼一聲回答:“是嗎?對于那些目光遠(yuǎn)大的東家和掌柜的來說,他們一定不會認(rèn)為我是商界的公敵。至少眼下的包頭城中,有一個人不會這么看我?!?/br>
    “你是說邱老東家?”茂才有點不以為然,致庸沒有回答,反而看著窗外的月色,悠悠道:“茂才兄,你瞧這口外的天地,有多廣闊,我都不想走了!”茂才也換了個話題:“東家,有一個人你可能要好好發(fā)落一下?!敝掠瓜肓讼耄骸邦櫞笳乒駟??唉,你說我該如何發(fā)落他?”茂才道:“顧大掌柜雖然犯有大錯,但他畢竟在喬家復(fù)字號效力了四十年,大掌柜也當(dāng)了十年,若是發(fā)落得不好,也會動搖那些在復(fù)字號效力多年的老掌柜們的心!,’致庸不禁凝思道:“這件事你提醒得好。顧大掌柜從徒弟熬到大掌柜不容易,就是這一次,不是靠他,復(fù)字號庫里的高梁和馬草也不會那么順溜地賣給達(dá)盛昌??磥?,對這樣的老掌柜和老伙計,新店規(guī)里還該加上一條”

    達(dá)盛昌內(nèi),崔鳴九走進(jìn)邱天駿房中,興奮道:“東家,喬致庸做了一件讓全包頭商家瞠目結(jié)舌的事,他改了復(fù)字號的店規(guī)!”邱天駿一驚:“改了店規(guī)?”崔鳴九有點幸災(zāi)樂禍,道:“東家,他壞了晉商多少輩子的規(guī)矩,讓伙計也在他的店里頂一份身股!”邱天駿心中一震,長久地站著不發(fā)一語。崔鳴九奇道:“東家,您怎么不說話?這件事鬧得我們達(dá)盛昌的伙計心都動了!但凡能辦點事的,人人都想辭號,奔復(fù)字號去呢!”邱天駿突然回頭,道:“你悄悄告訴他們,讓他們等著,過不了多久,我也給他們頂一份身股,只是誰也不能說出去!”崔鳴九大驚:“東家,我們也要”邱天駿轉(zhuǎn)過身道:“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要再說了!”崔鳴九道:“為什么?今兒我聽說好幾位東家都來找您老人家,請您去找喬致庸,把這條新店規(guī)改回去!”

    邱天駿道:“告訴他們,我病了。”崔鳴九一愣:“東家”邱天駿擺擺手:“好了,你去吧!”崔鳴九賭氣道:“東家,既然我們也要給伙計們頂身股,干嗎要悄聲?我們也大張旗鼓地不好?”邱天駿瞪他一眼:“你懂什么?等著瞧吧,不止包頭,全體晉商,都會受到?jīng)_擊。喬東家說得不錯,他要在包頭商界重立秩序,再建行規(guī),就憑這一條,他就已經(jīng)做到了!不過常言怎么說來著”崔鳴九有點摸不著頭腦:“什么?”

    邱天駿哼了一聲:“眾怒難犯。還有一句話,叫做出頭的椽子先爛。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喬致庸已經(jīng)犯了眾怒,我們吃不到魚,干嗎要去惹這一身腥?”崔鳴九點頭。邱天駿又道:“上次胡麻油這么一件丑聞,在別人那里,能讓鋪子關(guān)掉,生意倒閉,結(jié)果競被這個喬致庸變成了天大的好事,復(fù)字號不但沒有名譽掃地,相反還贏回了誠信的好名聲!所以他出牌,不能以常理論之。況且這喬家二爺可能真想在包頭重建商家與商家、商家與客人之間的誠信。他是年輕,初涉商界,可這個人骨子里有一股正氣,別人說自己重義輕利,那是假的,這個人卻是真的!讓這樣一個人經(jīng)商可惜了,不過也說不定,在商界終成大器的,也可能正是他這一類人”邱天駿嘮嘮叨叨一大通,說完卻發(fā)現(xiàn)崔鳴九早走了神。邱天駿嘆口氣,不再多說了。

    城外草原上,致庸和馬荀策馬跑了好久,終于下馬找了一塊草地坐下,兩人望著藍(lán)大白云,一時間都覺得天高地闊,心中無比暢快。半晌致庸突然道:“哎,馬荀,跟我說說你在經(jīng)營上還有什么好主意,復(fù)字號還有沒有更多生財?shù)穆窋?shù)!”馬荀笑了:“東家,我只是個跑街的。”致庸道:“我只問你如何才能把復(fù)字號做大,不問你現(xiàn)在的身分。你就當(dāng)你這會兒是復(fù)字號的大掌柜好了?!?/br>
    馬荀歪著腦袋想了想:“我要是總號大掌柜,頭一件事就要集中調(diào)配各店的資金,靈活使用?!敝掠裹c點頭:“仔細(xì)說說,怎么集中使用各店資金?這有什么好處?”馬荀拉長聲調(diào):“那好處可大了。我們做生意的,一年分春夏秋冬四個標(biāo)期,在這四個標(biāo)期里,各店主營的貨品不同,銀子就有了淡季和旺季。要是能把淡季店鋪的銀子投放到旺季店鋪用,一份本錢就能變成四份,余下三份銀子還可以做更多的生意。做生意缺的永遠(yuǎn)是銀子,銀子多盤子就能做大,盤子大利潤自然就高,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致庸想了想,問道:“可是昨天剛訂了新店規(guī),各店獨自經(jīng)營,自負(fù)盈虧!”馬荀笑道:“這和各店自負(fù)盈虧并不頂牛。我用你的銀子,付給你利息,分店反而會高興!”致庸又問:“好。還有呢?”“我們復(fù)字號的生意在包頭城算是做得挺大,可是出了包頭城,我們還可以做得更大,比現(xiàn)在大十倍、百倍!”馬荀拉長聲調(diào)道。

    致庸兩眼放光,忍住激動道:“此話怎講?”馬荀望著天邊道:“東家,包頭只是一座城,出了城往北就是一望無際的蒙古草原。草原上有多少王爺和牧民,我們就有多少生意!你想過沒有,要是咱們把生意做到幾千里蒙古大草原上去,這生意該有多大?”這話讓致庸一躍而起:“快給我說說,蒙古草原上都有什么生意可做!”馬荀跟著站起,向著遼闊的草原畫了一個大大的圈子,激動道:“草原上的牧民需要內(nèi)地的鐵器、木器、綢緞、棉布、中藥、馬具、面粉、食糖、茶酒、馬靴,內(nèi)地人希望得到蒙古草原上的駿馬、牛羊、皮張、羊毛、奶品,我們可以從內(nèi)地販運蒙古牧民要的東西到蒙古草原,再從蒙古草原上販運內(nèi)地人要的貨物進(jìn)口內(nèi)。那時,整個蒙古大草原,北半個中國,都會成為我們的店鋪;這個店鋪有多大,復(fù)字號的生意就有多大!”

    致庸叫道:“好!說下去!”馬荀笑道:“說完了!”致庸看著他,高興地點點頭,過了一陣子,轉(zhuǎn)頭望著天際線,道:“馬荀,你有沒有想過,我們這些生意人,除了掙銀子養(yǎng)家,一生還能做些大事!”馬荀有點迷惑,道:“東家,除了掙銀子養(yǎng)家,我們生意人還能做什么大事?”“如果有一天,你掙的銀子很多,不用再cao心養(yǎng)家的事,就沒有想過還能為天下蒼生做些大事?”馬荀笑著撓撓頭道:“東家,你逗我呢。我就是把吃奶的力氣都使上,按眼下的店規(guī),也得再做二十年,才有機(jī)會頂?shù)揭毁旱纳砉?。那時候我才能說,不用cao心養(yǎng)家的銀子了!”

    致庸脫口而出:“要是我讓你明天就拿到一俸的身股銀子呢?”馬荀笑道:“東家,您可別逗我,我會信以為真的!”致庸緊逼著他的眼睛:“馬荀,要是我請你做復(fù)字號的大掌柜,你敢不敢干?”馬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時間不禁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致庸鄭重地點著頭道:“我是認(rèn)真的!”馬荀激動道:“這個這個我可從沒敢想過!我才二十八歲!”致庸大笑:“那你現(xiàn)在就想!馬上想,就在這里想!然后回答我!”說著他跳上馬向前方飛奔而去。

    馬荀很快勇敢地策馬追上去,向致庸大叫道:“東家,東家信得過馬荀,馬荀就敢千!”致庸大笑:“好,有膽識!那我問你,要是你做了復(fù)字號的大掌柜,能把我們剛才合計的那件大事做成嗎?”馬荀勒馬,遙問道:“把喬家復(fù)字號的生意做進(jìn)千里蒙古大草原?”致庸沖他嚴(yán)肅地點點頭。馬荀見狀也打馬過來,接著莊重承諾道:“東家,一年不行,我就兩年,三年,五年,十年,不把蒙古大草原變成復(fù)字號的大商鋪,馬荀死不瞑目!”

    致庸看著他,微笑道:“好!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話,要是你不再cao心掙銀子養(yǎng)家,我們這些生意人,還能為天下蒼生做些什么?”馬荀想了想,正色道:“東家,馬荀小時也讀過幾年書,我明白東家今天是想點醒馬荀,我們雖然只是些商人,胸中也不能沒有濟(jì)蒼生之志。我們把生意做大了,就是為天下人生財!這就是您提醒馬荀要做的大事,對不對?”致庸點頭:“好馬荀!我就等你這些話呢!中國這么大,無物不有。沒有我們商人,物不能盡其用,財不能盡其能。我們既做了商人,就要有商人的志向,我們要做天下那么大的生意,為萬民謀天下那么大的財富。這樣我們才算沒有虛度我們寶貴的年華!”馬荀大為激動:“東家,馬荀懂了!馬荀從現(xiàn)在起,就一心跟隨東家,一步一個腳印和東家一起做成天下那么大的生意!”當(dāng)下兩人仰望蒼天,縱聲長笑,禁不住豪情滿腔。

    4

    宣布大掌柜人選的良辰吉日終于到了。復(fù)盛公總號內(nèi),各店掌柜濟(jì)濟(jì)一堂。致庸親自面對香案,拈香在手,對著財神行三叩九拜大禮。接著他環(huán)顧四周,當(dāng)眾宣布道:“包頭復(fù)盛公的大掌柜,遠(yuǎn)在天邊,近在前面,他就是馬荀,馬大掌柜!”說著他把馬荀推到眾人面前。

    眾人轟然一驚,如炸開了鍋般議論紛紛。致庸示意高瑞將一把椅子放在香案前正中位置,朗聲道:“馬大掌柜,請上坐!”馬荀看著喧鬧的眾人,突然有點猶豫起來。致庸壓過眾人的喧鬧,高聲道:“按照喬家祖上的規(guī)矩,聘請大掌柜,都要舉行一個儀式,學(xué)當(dāng)年漢高祖設(shè)壇拜將。馬大掌柜,請上坐!”一邊的茂才看看有點手足無措的馬荀道:“馬大掌柜,今天不是東家本人向你下拜,東家是代表喬家的祖宗和所有的股東,包括今天在場的復(fù)字號的掌柜和伙計,向新聘的復(fù)字號大掌柜下拜。你要認(rèn)為自己一定不負(fù)重托,就坦然上坐。要是心里沒底氣,你就不坐!”馬荀朝致庸望去,致庸鼓勵地向他重重點頭。馬荀不再猶豫,在香案前正中的椅子上坐了下去。

    眾人雖然詫異,但還是靜了下來。致庸恭敬道:“馬大掌柜,從今以后,致庸就把父祖三代創(chuàng)下的這份基業(yè),連同復(fù)字號同仁的飯碗,托付給你了,請受我一拜!”說著他磕下頭去。馬荀急急起身將他攙起,一時熱淚盈眶,拱手懇切道:“東家,馬荀今天當(dāng)眾受了您這一拜,此生就是粉身碎骨,也不敢有負(fù)重托。東家,馬荀也請您坐下,東家如此器重馬荀一個伙計,不但給了我機(jī)會,還撥亮了馬荀的眼睛,給了馬荀成就大事的雄心。馬荀得遇恩主,三生有幸,不能不拜,東家,您也受馬荀一拜!”說完他推致庸坐下,趴下就行大禮。

    致庸用力將其攙起:“馬荀,馬大掌柜,快快請起,從現(xiàn)在起,復(fù)字號就看你的了!”馬荀莊重回應(yīng):“東家,您就放心吧!”茂才在一邊大聲宣告:“禮成!”

    致庸退后,馬荀親自搬過一張椅子,請致庸坐下,他轉(zhuǎn)身面對眾掌柜,神情莊嚴(yán)道:“諸位師傅,諸位前輩,大家今天也受馬荀一拜!”眾人頗感詫異,鴉雀無聲。馬荀跪下道:“諸位師傅,東家今天將千斤重?fù)?dān)交給了馬荀,從今以后馬荀使命在身;為了東家,也為了全體掌柜、伙計的飯碗,馬荀將一律按店規(guī)和喬家祖訓(xùn)行事,不論什么師傅、前輩,誰若違背,請恕馬荀顧不得情面了,因此馬荀這里先向大家告罪!”他的話鏗鏘有聲,三叩頭后從容站起,拂去膝上土灰,目光掃過眾人,神情一變,眾人不覺神情肅然。

    馬荀掏出一份名單環(huán)顧眾人,朗聲道:“各位,現(xiàn)在我要以大掌柜的身分宣布一些事。首先,我要對各店掌柜人等做出如下變動:第一位,通順店李掌柜,放任伙計在胡麻油里攙棉籽油,坑蒙顧客,雖不是同謀,卻有失察之過,不能再任大掌柜,大掌柜之職由二掌柜胡大海先生接任?!北娙宿Z然一驚,紛紛回頭看李掌柜,李掌柜急扯白臉道:“你馬荀”馬荀繼續(xù)道:“肅靜!第二位,義順店梁大掌柜常年嫖妓女,有違店規(guī),不再適合擔(dān)任大掌柜,由廣順店劉大掌柜接替義順店大掌柜,廣順店由二掌柜蔣先仁先生接任大掌柜?!北娙嘶乜戳捍笳乒?。梁大掌柜一時面如土色。

    馬荀的目光掃過眾人,接著一字一句道:“第三位,總號原顧大掌柜日前已向東家提出辭呈,經(jīng)東家挽留,現(xiàn)任總號二掌柜;從今天起,顧大掌柜不再擔(dān)任二掌柜,其職務(wù)由德順店二掌柜孔東義先生接任;總號傅傳祥三掌柜調(diào)任”眾人這次倒沒有太多詫異,只回頭看顧天順。顧天順渾身一震,面耳皆赤。

    馬荀將名單收起,環(huán)視眾人,朗聲道:“上述顧大掌柜、李掌柜、梁大掌柜等人,除梁大掌柜因嚴(yán)重違犯店規(guī),不能再留在號內(nèi)之外,其余雖犯有過錯,但喬家祖上歷來有厚待掌柜之風(fēng),若愿意繼續(xù)留下為復(fù)字號服務(wù),仍可以留下!”梁大掌柜怒聲道:“馬荀,你也太霸道了!誰還沒有一點小錯!東家,您要給我們評評理,他不能這么待我們!”

    致庸無動于衷,神態(tài)平靜。梁大掌柜拂袖而去,且回頭大聲道:“好,我走!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李掌柜也不客氣地大聲道:“梁大掌柜,我也跟你一塊走!這復(fù)字號的天真是變了啊,一個跑街的也能當(dāng)大掌柜,就是不讓我走,我也不干了!”說著兩人一起抬腳往外走。馬荀看著他們,平靜道:“梁大掌柜,李掌柜,你們要走,復(fù)字號不會強留,但照喬家祖上的規(guī)矩,就是對犯錯出號的人,柜上也要發(fā)一筆遣散銀子,你們什么時候來,柜上什么時候付給你們銀子!”不料兩人一起回頭怒聲道:“馬荀,就是有銀子,也是喬家祖上的恩典,我們不會謝你!”馬荀毫不介意,拱手道:“二位慢走,恕不遠(yuǎn)送!”

    顧天順面紅耳赤,站起看著致庸和馬荀,顫聲道:“真沒想到,我在復(fù)字號干了四十年,竟落了個這樣的下場!我我也不干了!”

    馬荀“撲通”一聲跪下:“師傅,馬荀得罪了!今天是馬荀上任頭一天,為了復(fù)字號的將來,馬荀不能不痛下狠招,與大家結(jié)束過去,開始將來。論私,您是馬荀的師傅,但論公,馬荀卻是復(fù)字號的大掌柜。確實不能再讓您老擔(dān)任總號的掌柜!您真要離開,馬荀接受!”顧天順又是一驚,回頭看他,一時氣極:“你”他說不出話來,身子一晃就要暈倒。致庸上前扶住,對身邊的伙計道:“快送顧掌柜下去休息!”

    馬荀上前一步道:“東家,慢!我還有話說!”眾皆愕然,一時間目光全都望著他。馬荀大聲道:“東家,孫先生,諸位掌柜,我馬荀不是個無情無義之人。我?guī)煾惦m然有許多過錯,但他畢竟在復(fù)字號服務(wù)了四十年,從一個少年熬到今天兩鬢蒼蒼,他對復(fù)字號功大于過。因此我提議,在新店規(guī)里加上第二十一條,今后凡在喬家復(fù)字號里效力滿四十年離號的掌柜,一律保留半俸的身股用于養(yǎng)老,直到享盡天年。請東家和各位掌柜考慮!”眾人都吃了一驚,一起朝致庸看去。致庸想了想,帶頭鼓起掌來。

    這件事立刻得到眾掌柜的熱烈反應(yīng)。眾人一起鼓掌,且議論道:“要是這樣,我們這些人,都愿意在喬家干到四十年!”

    顧天順更是激動地望著馬荀和致庸,沙啞著嗓子道:“馬荀,東家這一條你們是專為我顧天順設(shè)的吧?我顧天順是個犯了大錯的人,你們還待我這么仁義,我沒有別的報答,這樣吧,我就給東家磕個頭!”說著他趴下去給致庸磕起頭來。致庸急忙上前攔?。骸邦櫊?,這條新店規(guī)是馬大掌柜提出的,你要謝就謝他!對了,馬大掌柜,這條新店規(guī)干脆這么寫好了,以后每逢賬期,復(fù)字號都從紅利里留出一筆銀子,專門用于照顧那些在復(fù)字號服務(wù)四十年以上離了號的人。標(biāo)準(zhǔn)呢,就照你說的,拿他原先在店里薪金和紅利的一半。天下四行,士農(nóng)工商,我們商人也是人,就是老了,病了,辭號了,也要過上人的日子。有了新店規(guī),股東就不只是我喬致庸,你們就都是股東了,大家今后為了自個兒,為了復(fù)字號,好好干吧!”他的話剛說到一半,底下已經(jīng)掌聲如雷,簡直要把房頂掀翻。

    過了好一會兒,馬荀示意大家安靜,環(huán)視眾掌柜,神情漸顯威嚴(yán):“還有誰要辭號嗎?”現(xiàn)場鴉雀無聲。于是馬荀一字字道:“沒人再請辭,我就接著講一講我這個大掌柜上任后的打算”致庸見狀站起,微笑地悄悄拉著茂才離開了。

    5

    瞅著這個空,致庸和茂才終于來到包頭著名的毛皮市場,見識聞名天下的蒙古皮袍。茂才笑道:“東家,復(fù)字號聘下了大掌柜,我們該回祁縣了吧?”致庸開玩笑道:“怎么,想誰了?”茂才半真半假道:“哎,你還甭說,我心里還真想著一個人!”致庸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時不語。茂才岔開話題道:“東家,還有什么大事沒有辦完?你這些天在包頭立的規(guī)矩,能管這里二十年!”

    致庸笑了:“茂才兄,還有一件事,我想辦完了再走。這件事不辦,在包頭建樹新規(guī)矩的事就算沒有做完!”茂才奇道:“哪一件?”致庸道:“包頭東城萬利聚商號的吳東家,借了我復(fù)盛公八萬兩銀子,也跑來哭窮,說沒有銀子還,讓我可憐他。可有人卻說他有銀子,想賴賬。我原來想將它交給馬荀去辦,但馬荀剛上任,就讓他去一個相與家催討欠銀,這樣不好。這件事還是我來辦!”茂才看看他,搖頭笑著拿起一件皮袍子打量起來。

    過了兩日,吳商人果然上門,一進(jìn)門就趴下放聲大哭。致庸皺起眉頭,看著馬荀道:“這位相與是?”不等馬荀回答,他接著吩咐道:“高瑞,快把這位爺請起來!”高瑞上前拉吳商人,吳商人賴在地下不起,越發(fā)哭得厲害。馬荀看著他話中有話道:“東家,這是吳東家,東城有名的商號萬利發(fā)就是他的生意,專和蒙古牧民打交道,經(jīng)營活?;钛颍饧悠堁蛎?,可有的是銀子!”致庸微微一笑:“吳東家,你有什么難處,站起來講。你老是這么哭,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呀?!闭f著他問馬荀:“這位爺一共欠了多少銀子?”馬荀翻賬簿道:“去年三月,吳東家借復(fù)盛公錢莊銀子八萬兩做羊毛生意,說好三個月,月利二厘五,一個賬期外加一厘二,這都過了一年了,整整四個賬期,他一直拖著沒還。”

    吳商人還在地下哭:“喬東家,我不是不還哪,我的生意賠了,我讓人家給騙了,八萬兩銀子的羊毛賣出去,分文沒有收回來呀。你看看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生意砸了,沒錢還賬,一家人吃的也沒有,我一天到晚凈想跳黃河的事了!”致庸想了想道:“好了好了,你站起來說,你家里這會兒到底還有什么?八萬兩銀子呢,你總得還點什么吧?”吳商人聽出了點意思,抬頭拭淚裝作可憐道:“我家里我家里除了一處房子,供家人遮風(fēng)避雨,再沒什么了?!币慌缘亩乒袢滩蛔〔逶挘骸皷|家甭聽他的,有人說他特有錢,不行就和他上衙門打官司!”致庸看他一眼:“說什么呢!我們生意人家,因為幾個錢就和相與打官司,以后誰還敢和你來往?”吳商人偷覷致庸和二掌柜,暗暗以為得計。致庸道:“啊,吳東家,那我問你。你可是欠我八萬兩銀子,這不是小數(shù)目啊。你沒有銀子,我又不能要你的房子,讓你一家大小露宿街頭,那你說說家里還有什么可以還我?”吳商人搔頭作愁苦狀:“我我現(xiàn)在窮得每天提著個破籮筐沿街叫賣花生仁,除了房子,就這只籮筐了?!闭f著他又哭起來。致庸趕緊道:“那好,我信了你,明日你把籮筐拿來,再給我磕個頭,咱們的賬就兩清了,行不行?”吳商人哭聲立停,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臉上現(xiàn)出驚詫的表情:“喬東家,您的話當(dāng)真?”致庸道:“當(dāng)然是真的!我說過不算數(shù)的話嗎?”二掌柜此時忍無可忍道:“東家,這可是八萬兩銀子呀!”致庸裝作很不高興道:“八萬兩銀子又怎么樣!和人命比起來,這算不得什么!”說著對吳商人道:“好了,你走吧,別忘了明天這時候,把籮筐給我送來,咱們磕頭清賬!”

    吳商人高興得屁滾尿流:“好的,喬東家,怪不得人都說你是活菩薩!我明天一準(zhǔn)把籮筐給喬東家送來,再給喬東家磕頭。我我走了!”說完他爬起來,忙不迭離去。致庸臉色一沉,吩咐高瑞:“出門盯著這個姓吳的,看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回頭來告訴我!”高瑞點點頭,應(yīng)聲而去。

    且說這高瑞跟著吳商人串巷,一直跟進(jìn)了包頭最有名的煙花之地梨香院。一間富麗堂皇的小包間內(nèi),吳商人的聲音隱約傳來,高瑞四下看了看,慢慢把耳朵貼在門上。只聽吳商人在那里調(diào)笑道:“心肝兒,這么大一錠銀子,連我爹都舍不得送,今兒送給你了?!蹦羌伺魂?yán)诵Γ骸扒颇氵@一身打扮,夠臭的,還有銀子孝敬我,真不易啊?!眳巧倘诵Φ溃骸拔业膬海阒郎??甭嫌我這一身衣裳破爛,這叫行頭。今兒我穿著它,白掙了八萬兩銀子!人都說他們喬家人是糊涂海,今天我一試,果然不假!老子甭說八萬兩銀子”

    高瑞畢竟年紀(jì)輕,聽到這里,一時興起,猛地推開門闖進(jìn)去。那妓女在床上尖叫了一聲,吳商人也嚇了一跳,急問:“你你是誰?”高瑞盯了吳商人一眼,確認(rèn)后,哈哈笑著道歉離去,他走了老遠(yuǎn),還聽見背后隱約傳來吳商人好一陣咒罵。

    第二日一大早,吳商人果然來到,又要咧嘴裝哭。致庸手一擺,問道:“籮筐帶來了嗎?”吳商人點點頭,把籮筐放在他面前。致庸看著籮筐道:“哎喲,我怎么看怎么都覺得這個籮筐不一般呢?!彼麑γ偶榜R荀等招呼道:“你們都過來看看,這不是一般的籮筐,這個籮筐價值連城啊?!眳巧倘四X門上開始出汗。致庸回頭:“哎對了,吳東家,不是說還要給我磕頭嗎?磕吧。”吳商人如蒙大赦:“喬喬東家,我磕了一個頭,咱們的賬真的兩清了?”致庸很認(rèn)真的樣子道:“對呀,我喬家?guī)状?jīng)商,守的就是個信義。我說過的話怎么能忘了呢,磕吧,磕了頭咱們就清賬了!”吳商人急忙趴下磕頭。致庸端坐著道:“好了,頭也磕了,籮筐我也收下了,你走吧,咱們的賬清了!”吳商人不起來,仰著頭道:“喬東家,咱們可是君子一言,駟馬”

    致庸笑笑,從袖筒里取出借據(jù),遞給吳商人道:“你可以在這里當(dāng)眾燒掉!”吳商人一怔,趕緊接過借據(jù),哆嗦著手放在火上點燃,臉上禁不住現(xiàn)出喜色。一抬頭,卻發(fā)現(xiàn)眾人都用憎惡的目光望著他。吳商人尷尬地笑著,一步步后退,不料在門檻處摔了一跤,爬起來一溜煙跑掉了。

    致庸看著他倉皇的背影,沉聲道:“把這只籮筐擺在復(fù)盛公最顯眼的地方,從今天起,我要標(biāo)價出售它,售價八萬兩銀子,外帶吳東家四個賬期的利息。有誰看它值這個價錢,就拿去!”眾人先是掩嘴大笑,以為他開玩笑,回頭看他,卻發(fā)現(xiàn)他的神情異常嚴(yán)肅,眾人一驚,也都收斂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