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致庸是個說干就干的人.前兩日他已經(jīng)吩咐長順專門收拾一個院落,準備延請名師。幾日后他召集家人鄭重宣告:“有件大事。自從元楚來到咱家,我就一直想為他和景泰請一個好先生。喬家的家塾,讓孩子們讀的全是八股文,再這樣下去就把景泰、元楚兩個孩子誤了!” 幾個女眷互視一眼,點頭表示同意。如玉的眼圈都紅了。致庸繼續(xù)道:“我請的這位先生家學淵深,本人學問也高,十年前就中了進士,只是因為沒銀子在朝廷里活動,才沒能補上一官,只能清貧在家。但今天我要和嫂子、三姐你們一塊商量的是,請到這位先生后,全家要立一些新規(guī)矩,將先生留住?!?/br> 如玉道:“致庸,你是說”致庸點點頭:“三姐,你可能已經(jīng)想到了,自古讀書人瞧不起商人。商家呢,也常常因為自己有銀子瞧不起讀書人,往往兩相反感?!辈苁虾陀褫諏σ曇谎郏斚卤愕溃骸爸掠?,我們聽明白了,你要我們?nèi)绾未@位先生?” 致庸贊許地看了她們一眼,道:“圣人講天地君親師,人生在世,除了天地君主父母之外,最要敬重感激的就是先生了。這位劉先生愿意屈尊來我們家教導景泰和元楚,就是我們喬家的恩人。我想說的是,從劉先生進門這天起,我們一家,從上到下,每一天都務必把人家當成恩人款待?!?/br> 如玉突然跪下:“嫂子、致庸、弟妹,我為元楚這孩子,謝謝你們了!”致庸趕緊攙起她:“三姐,這你就錯了,這位先生既是為元楚和景泰請的,也是為我自個兒,為咱們?nèi)胰苏埖模 比缬耋@奇道:“致庸,這話怎么說?”致庸拉如玉在桌前坐下:“從現(xiàn)在起,我想給喬家改改門風,把算盤聲、戥子聲、謀利聲變成學生讀書聲、先生講道聲,讓我們的后代,在學會經(jīng)商之前,先懂得圣人的經(jīng)典,學會做人!不獨男子,家中年輕的女孩子和女眷,每天閑著也是閑著.我想在書院里掛上竹簾,讓她們都坐在里面,跟景泰、元楚一同聽先生講書。她們不是商家之女,便是商家之妻,自小聽到的是算盤聲、戥子聲、算利錢的吵鬧聲,聽一點詩書文章,將來就不會只懂得惟利是圖。”玉菡望著致庸,癡愛的目光里立時多了幾分敬重和崇拜。致庸迎著玉菡的目光微微一笑:“都說富不及三代,為什么?就因為許多商家有了錢就貪圖享樂,忘了讀書教育下一代” 沒過多久,那位劉本初老先生就被致庸高薪隆禮請進了喬家大院。從那日起,喬家對待先生的禮數(shù)便遠近聞名了,而且一直延續(xù)了下去:先生到家,全家跪地相迎;平日里指派兩個人專門侍候;先生一日三餐,東家在時親自作陪,東家不在,就由家中女眷在餐廳內(nèi)懸一竹簾,于簾后坐陪;先生出入皆使用東家的馬車或者轎子;一年四季的衣服,東家穿什么,先生就穿什么 劉本初為人清高,原本并不太情愿到商家授教,但在這般禮遇下,最終也心服口服.兼之頗喜元楚的天分,終于安安心心地留了下來,至此喬家的私學便大不一樣起來,家風也就此為之一變。玉菡因為常常聽致庸在夢里念叨蝴蝶,所以就著這個機會,也學起了莊子,幾年下來,竟然也有小小的收獲,實在算是意外之喜了。 年關越來越近,大德興絲茶莊愈加忙碌了。一條長長的號稱天下第一的大算盤擺在柜臺前,五六個伙計雙手同時在上面熟練地算著賬。小伙計們跑來跑去,端茶倒水,招待從外地分號趕回來的大掌柜們,個個喜氣洋洋。 玉菡抱著孩子在一旁笑吟吟地看著。一個王姓伙計屢屢出錯,玉菡終于按捺不住,把孩子交給明珠,上前道:“算了,你下去,我來。”很快玉菡的手如彈琴般極其熟練地打開了算盤,眾人一片喝彩。 直到傍晚,曹掌柜才抱著一摞賬簿走進大掌柜室,笑道:“東家,到底算完了。哎喲,二太太可算露了一手,不愧是名商之后”身后玉菡款款走進來,接過話頭:“今年的生意跟往年相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前幾年年年賠,今年各店只有一家還虧著,三家持平,其余皆大有贏利?!?/br> 致庸一樂:“說說賺了多少銀子!”曹掌柜剛要翻賬本,這邊玉菡眼也不眨地報出來了,曹掌柜呵呵笑著補充道:“東家,今年是我到大德興三十年來,喬家最大的一個豐年!”致庸大叫了一聲好,一旁茂才坐著笑,拱拱手道:“恭喜東家!”致庸克制著激動,也向曹掌柜和茂才拱手道:“諸位爺同喜!”他想了想,接著道:“曹爺,今年大家忙了一年,都辛苦了,雖說還不到賬期,但賺了銀子大家都高興。無論股東、掌柜還是伙計,你造個冊子,除了辛金,給大家多分點銀子,讓大家過個好年!”曹掌柜一怔,高興地問:“知道了!新來的人分不分?”致庸點頭道:“分!只要進了我大德興的門.就是我們的人!每人多給五兩銀子過年!” 曹掌柜略略有點遲疑:“五兩太多了吧!一個剛出徒的伙計,一年的辛金也不過十兩!”致庸擺擺手:“一定要給!要讓大家從進號第一天就記住.大德興和復字號就是他們的家,只有這個家好,大家的日子才能過好!”茂才鼓掌道:“我贊成!”曹掌柜不再堅持,當下又笑道:“東家,剛招進來的這些人想見東家,見嗎?”致庸點點頭,一邊站起往外走。 新招的伙計、學徒一排排在院里站著,一個個神情興奮。曹掌柜陪致庸和茂才走出,致庸道:“諸位都來了,好好好,新年就要到了,祝大家新年大吉大利,心想事成!”眾人轟的一聲:“我們也給東家拜年!”致庸笑了:“這下著雪,天兒怪冷的,剛才曹掌柜讓我給大家說幾句,我就簡單地說幾句!”一聽這話,這些年輕的學徒立刻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好。接著致庸提高了點嗓門:“大家可能都聽說了,今年我們大德興和包頭復字號各店,是個大大的好年景!這種兵荒馬亂的年頭,多少生意人失業(yè),多少鋪子關張,多少人流離失所,這都是一年多來我親眼所見,可是我們卻靠自己的一雙腳,走回來一個好年景!你們說,這是怎么回事?”眾人互相對視一眼,七嘴八舌起來——“因為東家不怕死,走南闖北地去販茶!”“因為大家齊心合力,擰成一股繩!”“因為東家仁義,做生意講良心” 致庸聽著笑笑道:“你們說得都沒錯,做生意就是要仁義,要不怕苦。我舉個例子,過了年你們就要到包頭去,到蒙古大草原去做生意!我不騙你們,那里很苦,一到九月就下大雪,寒風刺骨,滴水成冰;到了那得學蒙語、學俄語,一大早起來就得練;照店規(guī)你們?nèi)チ四抢?一年才能回來一趟.當學徒的四年才能回來,要拋家舍業(yè),離開父母妻兒,遇到不痛快事哭都找不到親人。我不是嚇唬你們,我說這些話是想告訴你們,要是你們中間有人怕苦,趁早呆在家里別去!有沒有這樣的人???” 眾人愣了愣,接著都齊聲高喊“沒有”!致庸又笑了:“沒有就好!可是要做好生意,光能吃苦還不行,你們還要會做生意!怎么算是會做生意?我告訴你們,你們給店里掙了大筆的銀子,我不一定夸你,可你們要是為大德興和復字號掙回了好名聲,讓人家認死了咱們大德興和復字號的牌子和信譽,我就重重地獎勵你們,給你們加辛金,加身股!” 眾伙計、學徒轟地一聲響,個個情緒活躍。致庸掃了他們一眼,又提高嗓門道:“最后再說一句,最后一句!我們做生意的人,不能只想著生意,心里要裝得下整個天下!整個天下,你們懂嗎?” 這次眾人都沒有接口,互相看著,歡笑聲慢慢低了下去。致庸嚴肅道:“什么是天下?天下就是天下蒼生,具體說起來就是你們遇見的每一個蒙古牧民。你們要時刻想著他們一年四季需要什么,而不是什么貨品最賺錢!我再提一個希望,你們每個人,不但要把我大德興和復字號的生意做大,更要在蒙古大草原上把自己歷練成一個心懷天下的商人,以后都能回來做大掌柜。告訴大家,將來我們喬家要做的生意有天那么大,需要很多的大掌柜,二掌柜,三掌柜。在喬家做掌柜,沒有心懷天下、把生意做到天涯海角去的抱負是不行的,都明白了嗎?”這些年輕的伙計、學徒們似乎都若有所悟,面色很自然地都嚴肅了起來。曹掌柜也頗為感動,帶頭鼓起掌來,接著伙計、學徒們終于發(fā)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 外面的雪大,所以致庸很快就讓眾人散了。曹掌柜招呼致庸和茂才進了屋,感慨道:“東家,您剛才的這番話,他們要是聽懂了,夠他們受用一輩子??!”致庸笑了,轉(zhuǎn)了個話題:“剛才這些新進來的人里頭,有沒有票號業(yè)方面的行家?”曹掌柜一驚:“怎么?東家過了年要開票號?” 茂才不冷不熱地接口道:“東家不是要開票號,而是要把票號開遍天下。曹掌柜,你打這會兒,就要幫東家在我們祁、太、平三縣搜羅有開票號經(jīng)驗的人,以后東家在這方面要用的人,比包頭馬大掌柜要求送往蒙古草原上的伙計還要多!”曹掌柜沒有多想,當下拍胸脯道:“那好辦,前幾天還有一些票號業(yè)的掌柜和伙計來找過我,他們不是廣晉源成大掌柜的徒弟,就是他的掌柜或者伙計,要說都是些人才,大多都是成大掌柜容不得,被攆出來的!” 致庸大喜:“那要謝謝成大掌柜了。曹掌柜,你過了年,馬上派人去聯(lián)絡這些掌柜和伙計,有多少你給我收下多少,我現(xiàn)在不怕人多,只怕人少!”曹掌柜點頭。茂才不做聲,一直冷眼望著,眼見致庸興奮的目光又向他轉(zhuǎn)來,立刻扭頭向窗外看去,只見窗外的大雪一陣緊似一陣地飄著。 2 臘月二十四那天,從早上起喬家大廚房就一片熱火朝天的架勢,二十多個廚子、十七八個老媽子都在緊張地忙碌著。玉菡高聲囑咐他們道:“喬家臘月二十四招待大掌柜的飯可是出了名的,大家可不要讓我丟了臉!”眾廚子大笑:“那不會,太太您就看好吧。”玉菡也呵呵笑了起來,鼓勁道:“大家干好了,我每人發(fā)你們一個紅包!”眾人一時謝著,笑著,廚房里熱鬧成一片。 近中午的時候,桌子終于擺開,冷菜已經(jīng)齊齊地上來了,各地的分號大掌柜也陸續(xù)到了,可就是誰都不愿意先入席。推讓了一陣,曹掌柜笑道:“東家,每次讓大家坐下都是件難事,今年還是你來安排座次吧。”致庸想了想道:“以往請大家吃這頓團圓席,好像都是年資最長的大掌柜坐首席,今年咱們是不是立個規(guī)矩,請一年里出力最大、最辛苦,給股東和大家贏利最多的大掌柜坐首席。大家說如何?” 眾人鼓掌叫好。天津侯大掌柜道:“雖說照新規(guī)矩,我今天坐不了首席,但我還是舉雙手贊成,因為它給大家提氣!今年你干得好坐首席,明年保不準我干得好,也能坐首席呢!”眾人大笑。曹掌柜道:“大家要是沒意見,這個新規(guī)矩就算立下了。今年包頭復字號馬大掌柜在各位大掌柜中間,出力最大,贏利最多,咱們請馬大掌柜坐首席!” 馬荀急忙推讓起來。京城大德興分號的李大掌柜當時便起哄:“馬大掌柜有點不好意思啦,來,我們給他鼓掌!”一陣笑聲和掌聲過后,馬荀仍舊不干,急扯白臉道:“東家,諸位前輩,你們饒了我吧!要說今年為兩號贏利最多、最辛苦的人,應當是東家,東家不遠萬里,冒死重開茶路,又遠上恰克圖開新號,和俄商簽訂茶貨供貨合同。我們這些人中問,誰也比不上他,我提議,東家本人坐首席!” 這一席話說得眾人也連聲附和。致庸哈哈笑道:“錯了錯了,可惜我不是大掌柜,我要是大掌柜,當仁不讓要坐首席。我是東家,東家給自己賺錢,那是應當?shù)?,何況今天這頓飯,是我請諸位。好了,都別讓了,馬大掌柜今年在諸位中間成績最為優(yōu)良,請馬大掌柜坐首席!”馬荀還要推讓,被眾人摁在首席動彈不得,只得老老實實地坐下了,剩下的大掌柜們按著年資順次入席。茂才雖然也推讓了一番,但仍被眾人推到了卜座,坐在了馬荀的邊上。 一待眾人坐畢,長栓便進來鋪下拜墊。致庸恭敬道:“諸位大掌柜,照喬家祖上的老禮兒,今兒要給你們行禮.感謝大家一年的辛勞。”眾人照例謙讓一陣,然后便凝神端坐。于是致庸跪下.恭恭敬敬磕下頭去。 磕完頭.曹掌柜上前,將其攙起:“東家,意思到了,大家領情了,快快請起!”致庸入席,道:“諸位.在這辭舊迎新的日子,我想說,今年已經(jīng)過去了,到了明年,致庸要和諸位更上一層樓.我們不但要繼續(xù)走茶路,還要去疏通絲路和綢路。另外,有一件大事我要通告大家,明年開了市,大德興和復字號的所有字號,都要兼營票號生意!” 此言一出.席間眾人皆一驚,議論起來。侯大掌柜忍不住問道:“東家,您是說我們大德興絲茶莊要改成茶票莊,做票號生意?”致庸點頭:“不錯,不只是大德興名號,連同復字號在包頭以及內(nèi)外蒙古新設的分號也要改成茶票莊,兼做票號生意!” 眾人一時面面相覷,神色各異。致庸見狀笑了,道:“大家別急,今天我只是先打個招呼。過了年,大家先回去,等我把祁縣這邊的事兒辦完,我們幾大片區(qū)的大掌柜們一起到京城,好好商量一下在北京掛出喬家第一家茶票莊招牌的事!”此言一畢,他便不再多說,立刻吩咐上菜。致庸接著端起酒杯,向眾人敬酒。眾人當下也停住了議論,紛紛舉杯,酒桌上很快熱鬧起來了。 除夕說著就到了。一大早長栓就走進書房,笑嘻嘻道:“恭喜二爺,今天是除夕,事情該辦的都辦完了,這是各地的信?!敝掠裹c點頭:“各位股東的年利,你問過曹掌柜沒有,都發(fā)放完了?”長栓笑道:“問過了,發(fā)放完了,人人高興得歡天喜地?!敝掠瓜肓讼胗謫枺骸敖o村里那些過不了年的人家送的年貨,都送到了嗎?” 一提這個,長栓有點激動起來:“送到了,都是些米呀、面呀、rou呀,街坊四鄰都感謝東家的菩薩心腸呢!” 致庸道:“哦.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遍L栓剛轉(zhuǎn)身要走,致庸忽然喊住他道:“翠兒,翠兒你最近可見過她嗎?”長栓看看他,道:“我說二爺,您有話就直問唄,和我還用得著藏著掖著嗎?”致庸臉上的笑容一點點落去,嘆道:“她可真是不容易,先走了丈夫,接著又沒了公婆.孤身一人,也不知這年是怎么過的!”長栓道:“二爺,這您可不用擔心,雪瑛姑娘,不,何家少奶奶,她可厲害著呢,把何家上下管得服服帖帖,都怕她!”致庸半信半疑。長栓忽然想了起來道:“對了二爺,有件大事,我差點忘了告訴你了!雪瑛姑娘,她懷孕了!” 致庸大驚,一把抓住長栓,有點語無倫次地喜道:“你你你,你說什么?雪瑛她懷孕了?”長栓甩掉他的手,哼哼道:“她嫁了人,自然會懷孕的,這有什么大驚小怪?太太自嫁了你,小少爺都生出兩個來了!”致庸顧不上理會他的譏諷,激動得熱淚盈眶:“這太好了,真是老天有眼,不,是財神爺顯靈了!雪瑛meimei懷孕了,但凡她能生個一男半女,她的終身也就有了靠!長栓,拉馬!” 長栓一愣,猶豫道:“二爺,您不會去榆次給何家少奶奶道喜吧?人家孩子還沒生出來呢,現(xiàn)在就去道喜未免太早了點兒!”致庸笑道:“誰說我要去榆次?快去拉馬!”長栓看看他,趕緊一迭聲應著出了門。 致庸和長栓騎馬一路快跑,不多久就到了祁縣西關外的那座財神廟。一進門,長栓便嘟囔道:“現(xiàn)在我明白你來干什么了。不過這地方也太破了,瞧這灰,怕都多年沒打掃了吧?” 致庸瞪他一眼:“別嘟噥了,把香燭點上!”長栓點點頭,捂住鼻子拂去香案上的灰,點燃香燭,自個兒先合掌禱告起來:“財神爺,今兒是大年三十,我知道我們家二爺心里高興,可我不知道他為啥不去他想去的地方,見他想見的人,反而到您老這么個破地方來,您瞧,您老人家這兒也太蕭條了,怕都多年沒人來供奉您香火了,您逮著這么一回,就好好享用吧!” 致庸又好氣又好笑:“后面站著去!”長栓退后,仍舊嘟囔道:“人家說的沒錯嘛。您為何家少奶奶高興,就去見人家唄,讓我也見見翠兒。您為人家高興,跑到這個破地方來,燒香也走錯了廟門呀!” 致庸不理他,恭恭敬敬開始上香,合掌含淚道:“財神爺,在下喬致庸又來了,您老人家一定聽到了喬致庸的禱告,不想讓雪瑛meimei一輩子孤苦伶仃,才給了她一個孩子致庸知道,這種事人是辦不到的,只有您老人家才能辦得到。您辦成了這件事,致庸胸中這一顆破碎了的心,就不會再每日暗暗作疼了。財神爺,您不但救了雪瑛表妹,您也救了我,救了我喬致庸!我今天來,是想稟告您老人家,您給了我們這么大的恩典,我要報答您,要為您重修廟宇,再塑金身!”長栓一聽這話,朝左右一看,只見破廟四處漏風,忍不住玩笑般大聲道:“廟里有人沒有?呵呵,出來接布施?。 彼峭嫘υ?,不料話音剛落,卻見一個乞丐樣的廟祝從神像后閃了出來。長栓被他嚇了一大跳,后退一步,哆嗦道:“你,你是從哪兒出來的?”那乞丐模樣的廟祝施禮道:“施主請了?!敝掠勾鬄楦吲d,走上前去道:“你就是本廟的廟祝?”那廟祝點頭道:“對對,小人云游到此,正想在此處歇下腳來!”他這么一說,長栓心中忍不住嘀咕起來。致庸不以為疑,反而喜道:“好啊,這可是座靈驗的財神廟,也與你有緣??!”說著他扭頭對長栓道:“去把拴在馬鞍后面的那個銀包拿過來!”長栓嘟著嘴半天才將那大銀包抱了進來。致庸抱過沉沉的銀包,恭敬地放到香案上,合掌道:“道長,在下喬家堡喬致庸,這里有一千兩銀子,我全部布施給本廟,你替我重修這座廟,為財神再塑金身!”那廟祝簡直難以置信,聲音都抖了起來:“一千兩銀子?” 長栓在后面連拉致庸的衣服,致庸把他的手打開,意猶未盡道:“你把廟修好了,我會來看的,到時候還有賞呢,合著大家有緣,你就好好伺候這座廟吧!”說著他深施一禮,轉(zhuǎn)身興高采烈地出了門。長栓一跺腳,跟了出去。那乞丐廟祝掐了自個兒一把“哎呀”叫出聲來,趕緊追出去:“喬施主,還的什么愿,能告訴貧道嗎?”致庸笑著道:“當然可以告訴你。你這廟里的財神爺為我心里每天想的一個人成了件大事,讓她懷了孕,從此終身有靠。我為財神爺重修廟宇,再塑金身,不只是還愿,還要求財神爺保佑這個人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來,養(yǎng)大成人,將來為她行孝盡義,養(yǎng)老送終!” 說著他在廟門外上馬。長栓也跟著上了馬,埋怨道:“二爺,二爺,您又糊涂了!他根本不是廟祝,他是個窮要飯的!”致庸不介意:“知道一句話嗎,叫做心到神知!”說著他打馬狂奔起來。長栓在后面一邊跟著,一邊生氣地自語道:“瞧這樣的爺,趕明兒您對我也糊涂一回,白舍給我千兩銀子,我也有風風光光娶翠兒的錢了!” 致庸縱馬到了祁縣城門口,忽然勒住馬,喜氣洋洋地朝城中張望。長栓嘟著嘴道:“二爺,您又想干啥?今天可是大年三十,一家子人都等著呢!”致庸笑道:“長栓,今天我特別想找個地方胡鬧一把,走,你陪我!”說著他便撥轉(zhuǎn)馬頭,向城里跑去。長栓大驚,在后面喊:“二爺,您站住!” 致庸策馬一路小跑,拐進了城東的年貨市場。這兒原本是這幾天最熱鬧的地方,此時也寂寥下來,只有很少幾處小店和攤子還開著張。致庸下馬,慢慢逛了起來,長栓陪著他邊走邊嘆道:“二爺,我說了吧,戲園子、茶館、酒店,都關門了,就連窯子人家也要過年,您去哪兒胡鬧!” 致庸毫不理會,興致勃勃地走到一處賣年畫的攤子前,蹲下看了一會,把所有“麒麟送子”的年畫都挑出來,高興地付了賬。那賣年畫的一邊收錢一邊好奇地問:“客官,小人多一句嘴,您買這么多一樣的畫要做什么用???”致庸樂呵呵道:“啊,我當然有用。這大過年的,有那些新結了親的人家,急著想要一個兒子,有那已經(jīng)結親的,盼著來年抱個大孫子我把這些畫買了,我我,我送給大家,一人一張,就是送個吉利!”說著他抱起年畫,一張一張開始硬塞進過路人懷里:“來來來,一人一張,麒麟送子,大吉大利,來年家家添一個大胖小子!”路人雖奇怪于他的舉動,但都笑著接下了。長栓看了一陣,百般無奈,只得走上前幫他發(fā)起來。 除夕之夜,何家大餐廳內(nèi)燈火輝煌。一張巨大的餐桌上,擺滿了各式菜肴。雪瑛孤獨一人端坐著,望著滿桌的菜肴,眼神陌生而茫然。外面響著此起彼伏的鞭炮聲,與餐廳內(nèi)的冷清形成了巨大反差。 翠兒悄沒聲地走過來,看著她心疼道:“小姐,這是年夜飯,您多少吃一點吧?!毖╃劬χ敝钡赝h方:“翠兒你聽,家家都在過年?!贝鋬黑s緊安慰她:“是的小姐,家家都在過年,可我們家也在過年呀。”雪瑛不接她的口,自個哀怨道:“喬家一定也在過年?!贝鋬喝滩蛔】此谎郏膊桓抑?。 雪瑛繼續(xù)哀哀切切自顧自說道:“喬致庸這兩年多好,南下武夷山,北上恰克圖,賺了一大筆銀子,陸玉菡又給他生了兩個兒子,這會兒他們家一定也在吃年夜飯。他們家有大人,有孩子,老的少的,年夜飯一定熱鬧,其樂融融!” 翠兒心中也難過,長栓的樣子模模糊糊地在她面前升起,鼻子一酸,趕緊忍?。骸靶〗?,他們家的年夜飯熱鬧,那是他們家的。喬家有喬家的日子,我們家有我們家的日子,小姐,快吃一點吧,這是年夜飯,不能不吃的!”雪瑛依舊沒動,半天聲音空洞道:“翠兒,咱們來到何家,有多久了?”翠兒還沒來得及回答,雪瑛自顧自地說下去:“翠兒,如果死去的大少爺是個和別人一樣的男人,一個和別人一樣的丈夫,我這會兒恐怕也有孩子了,今年我們家的年夜飯,一定也像別人家那么熱鬧!我也會像陸玉菡一樣,身邊圍著丈夫,懷里抱著自己的孩子!我們也會是其樂融融的一大家子”她的聲音慢慢低下去。翠兒看一眼她的肚子,馬上調(diào)轉(zhuǎn)頭去,道:“小姐也會有孩子的,明年的今天,何家一定也會其樂融融!” 雪瑛搖搖頭:“不,翠兒,傻meimei,你錯了,我就更錯了,我以為喬致庸拒絕帶我遠走高飛,何家大少爺離開我去了,我就沒了別的路走,就只有接受我們家老太爺?shù)陌才?,我還認為那對我來說是最好的,可是今天也就是今天,我知道錯的就是錯的,不但今年、明年、后年,我這一輩子,每年的年夜飯我都會這樣過,沒有丈夫,沒有親人,沒有孩子,只有我自己”翠兒心中難過,趕緊又勸道:“小姐,咱們不說那些事情了,菜都涼了再說了,過兩日,我們回江家,見著老爺、太太,也能好好熱鬧一陣呢!” 雪瑛像沒有聽到一樣?!按鋬?,你說,我現(xiàn)在算個什么人?我江雪瑛今天姑娘不是姑娘,媳婦不是媳婦,將來母親也不是母親。我是個女人,也想要世上任何一個普通女人過的日子,可我自從答應老爺留在這個家里,我就是想做個女人也不成了。我這一輩子算是徹底完了?!?/br> 翠兒再也說不出話來。卻聽雪瑛道:“翠兒,你坐下陪我吃,你陪我,我就吃。”翠兒一愣:“小姐,這可不行,您是主子,我是奴才,大年夜里這頓飯,我怎么能和主人同吃!”雪瑛道:“我今天不把你看成丫鬟,我把你看成姐妹,看成我在世間最后一個親人,就這樣你也不愿意陪我吃這頓飯嗎?”翠兒左右為難,跪下道:“小姐,不是翠兒不愿意,是翠兒不能壞了規(guī)矩。小姐,您還是自己吃吧!”雪瑛失望地看她,大怒:“好了,去吧,就連你,也不會一生一世陪我這么活下去。這就是我的命!你下去吧,我一個人吃!” 翠兒站起,心中一痛,想了想含淚道:“小姐,翠兒還是留下來服侍您?!毖╃抗庥种绷似饋恚舸舻負u搖頭:“不,這會兒我的心思又變了,剛才我羨慕別人家的熱鬧,這會兒我只想一個人清清靜靜地吃這頓年夜飯!”翠兒看看她,只好起身退下了。 雪瑛很認真地坐著,很認真地吃飯,吃飯這會對她成了一種莊嚴的儀式,雖然味同嚼蠟。外面又一陣爆竹聲響起,連帶著大人小孩的歡呼聲遠遠地傳來,雪瑛再也忍不住,伏在桌上,放聲大哭起來。 3 玉菡正焦急地問長順致庸的去向,忽見致庸興高采烈地進了門,徑直將手里最后一張“麒麟送子”塞到她懷里,道:“啊,這是送你的。”玉菡打開一看,臉驟然大紅。這邊致庸已笑著走進屋內(nèi),明珠湊過來一看,掩嘴笑道:“咦,是‘麒麟送子’嘛,難不成二爺是想太太來年還能”玉菡羞得滿面通紅,啐道:“還不住嘴!”旁邊一于人都偷笑起來。 玉菡檢查完內(nèi)院、二門,一進屋就見致庸已經(jīng)坐在那里了。玉菡抖抖風帽上的雪,甜蜜地看他一眼:“今天是除夕,二爺?shù)惯M來得早?!敝掠箍纯此?,玩笑道:“怎么,你不高興我早點進來?”說著他將手中一個東西往玉菡的梳妝臺上輕輕一放,玩笑道:“賞你的!”玉菡走過來笑道:“今年過年店里的伙計你都賞了個五兩銀子的大紅包,我給你們喬家當牛做馬好久了,爺打算賞我什么呢?”說著她解開了那個包,立時發(fā)出一聲驚嘆:“翡翠玉白菜?” 致庸笑道:“不但你的‘白菜’,還有大嫂的那座玉石屏風,都讓我給贖回來了?!庇褫昭劾镆绯鰷I花:“二爺,謝謝你?!敝掠挂话驯鹚屯策呑?。玉菡忍不住嬌聲道:“別五更里你還要起來祭祖呢。”致庸也不回答,又在她身上嗅了起來。玉菡“咯咯”嬌笑道:“二爺,來年真想再給你添個兒子?”致庸一怔,馬上反應過來:“對,再給我添個兒子!”說著他吹熄了燭火,一時間,外面天寒地凍,臥房內(nèi)卻春意無限起來。 五更時分。過年的紅燈籠高掛在喬家大院的門口,和著飄落的飛雪“娑娑”地低低吟唱著。突然“砰”一聲響,大門上又被打上了一支飛鏢。正在打瞌睡的看門人“啊”的一聲大叫,沒命地往院里跑去。 喬家一陣sao亂,一些家人朝大門外擁去,手里提著家伙。但外面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只有一支鏢赫然插在門上,鏢上的紅纓在風雪下微弱但清晰地作響。消息很快傳人二門,致庸披衣坐起,揉揉眼睛,聽完門外長順的話,想了好一會,突然哈哈笑道:“去告訴他們,沒事,把鏢拔下來,都散了回去睡覺?!遍L順大驚,在門外又等了會,見屋里重新熄了燈,只得離去。到了門外,又等了一陣,仍沒有什么動靜,眾人也就散去了。長順留了一個心眼,多加了四個巡夜與看門的下人。 玉菡在黑暗中仍舊緊張地看著致庸。致庸攬過她,含糊地低聲道:“我知道這個人是誰。他要是想殺我,早就殺了。他今天這么做,大概因為是新的一年了。與其說是在提醒我,不如說是在提醒自己,他還有一個仇人!”玉菡大驚:“二爺,難不成你知道他是誰?”“啊,我不知道”致庸的聲音愈加含糊起來,接著把手伸向諳熟的地方。玉菡再次眩暈了起來,忘記了自己原本要追問的話。 正月初八,三臺大戲在祁縣商街兩端對唱,人潮如涌。晉中有名的角兒,如九歲紅、一捧雪、賽牡丹等都到了,這個由水長清召集的梨園比武大會,簡直轟動了整個山西。 那日不單單評定出了梨園前三甲,而且與致庸相熟的這些商家,如水家、元家、邱家等,也基本達成一致,那就是對喬致庸倡議辦票號的舉動不予支持,也就是說,他們都不會借銀子給他,場面上的理由很簡單,隔行如隔山,他們對票號生意一竅不通。 一天的喧鬧過后,邱天駿回到達盛昌,心事重重地又與崔鳴九說起此事。崔鳴九望著邱天駿試探道:“東家,要是大家都不借銀子給喬致庸,喬致庸的票號是不是就開不成了?”邱天駿搖頭:“不,仍舊開得成!”崔鳴九一驚:“東家,你真的覺得”邱天駿道:“鳴九,以后不只喬致庸要開票號,我們恐怕也要開票號了!”崔鳴九沒聽明白:“東家可剛剛答應水家和元家。不借銀子給喬致庸開票號。我們自己倒要” 邱天駿見他仍舊不大明白,心中不禁失望,但也沒多說,只淡淡道:“我說的是以后。算了,你從現(xiàn)在起,就找人幫我打聽票號的事,這一行生意怎么做,賺銀子的門道在哪里,我都想知道!” 崔鳴九見他不悅,識相地點點頭,起身告辭。邱天駿想了想又叫住他:“聽說今年水家、元家也都要派人去南方販茶了?”崔鳴九不情愿地答道:“好像有這事兒?!?/br> 邱天駿站起來,久久地凝視著窗外,半晌沉聲道:“我們也去?!贝搌Q九心中暗暗叫苦:“我們也去南方販茶?”邱天駿轉(zhuǎn)過身點頭道:“對。你親自帶人去!我們是大商家,永遠不能失了大商家的雄心。喬致庸能做到的事,我們也要辦到!”“只是”崔鳴九囁嚅著,想回絕,可半天也說不出理由。 邱天駿盯著他:“怎么?你沒有這個膽量?”“不是行,我去!”崔鳴九硬著頭皮答應了。邱天駿沒做聲,過了好一會才慢慢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sao數(shù)百年。照這樣下去,我們相熟的這些個商家,如水家和元家,雖然家底厚實,還能撐上幾十年,但最后一定會敗的?!贝搌Q九大驚:“怎么,東家認為” 邱天駿擺擺手,接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還有一件事,你要替我記著。萬一有一天,喬致庸遇上了天大的難事,我們不伸手幫他一把,他就要死無葬身之地的時候,我們一定要借給他銀子!喬致庸在包頭給過我一份恩典,我不能永遠欠著他的!” 崔鳴九更聽不明白了:“東家,他如何會有危險”邱天駿終于不耐煩了:“你動動腦子,世界都是喬致庸這樣的人一路闖出來的,可這樣的人往往都沒有好下場,喬致庸忘了一句老話。老子說,我有三寶,一日慈,二日儉,三日不為天下先。喬致庸犯了最后一條,喬家一定會有落敗的一天。那時我們達盛昌的機會就到了!” 大德興票號的大掌柜室內(nèi),致庸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半晌他啞聲問曹掌柜:“眼下沒有回話的只有我岳父陸老先生,其他人都沒戲了?”曹掌柜雖然為難,但還是點點頭,補充道:“東家,我覺得陸老東家答應這件事的可能性也很小。他這個人是從不冒險做任何買賣的” 致庸望著他們,堅定道:“就是他們這些人都不干,我自己也要干!曹掌柜,你現(xiàn)在就寫信給北京分號的李大掌柜、天津分號的侯大掌柜、包頭復字號的馬大掌柜,約個日子,就三月十三吧,請他們一起趕到北京分號去!”曹掌柜忍不住看看茂才。茂才仍舊一語不發(fā)。曹掌柜只得自己開口問道:“東家真要靠我們自己的力量把票號辦起來?”致庸看著他,有力地點了點頭。 曹掌柜不再多說:“那好吧,東家既然下了決心,我現(xiàn)在就寫信?!闭f著他快步走了出去。望著曹掌柜離去的背影,茂才突然道:“東家,臨江縣的茶山那塊一直有當?shù)厝嗽谏?,只怕那里需要一個大掌柜,就讓我去好了!”致庸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你說什么?”茂才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道:“東家要辦票號,這些事我都插不上手,倒是臨江縣的茶山,我頗有些主意,你把我打發(fā)到那兒去,一準盡快給你產(chǎn)出好茶來,同時能作為江南茶場的中轉(zhuǎn)基地!將來那很可能是喬家生意網(wǎng)上一個賺錢的大戶呢!” 致庸大驚,趕緊在他身邊坐下來:“怎么啦茂才兄,我執(zhí)意把喬家?guī)肫碧枠I(yè),你到底不高興了?”茂才搖搖頭,淡淡道:“我一個師爺,一個幫襯的人,有什么資格不高興?我高興著呢!不過我就是高興,也犯不著整天陪著東家這么閑坐著,什么事也不做。東家,你還是遠遠地把我打發(fā)到臨江縣去為好!”致庸深深地看他,過了半晌,突然也下了決心:“行,那臨江縣的茶山我就拜托給茂才兄了!” 夜晚,曹氏來到書房的時候,見致庸正一人站在窗邊想事情,神情沉郁。曹氏咳嗽一聲,致庸一愣,迎上去道:“嫂子,你怎么來了?”曹氏哼一聲:“我怎么不來?二弟,我聽說你和孫先生鬧崩了?你把他打發(fā)到臨江縣去了?”致庸哭笑不得:“嫂子,這事怎么你也知道了?不是我要他去臨江縣茶山,是孫先生他自己” 曹氏坐下來,道:“你給我住嘴!我就不信,這事兒是孫先生自己提出來的,你一定是覺得自個兒這兩年做成幾件大事,翅膀硬了,瞧不起人家孫先生了,就把人家擠兌到那么荒僻的茶山上去。” 致庸有點急了,連聲辯解:“嫂子,真的不是!”曹氏放緩語氣道:“不是就好,那你就像原來一樣把孫先生帶在身邊,你辦票號也好,去江南開辟絲路綢路也好,讓他跟著你一起去,我和弟妹才能放心,不然,我們不放心!”致庸道:“嫂子,我也是這個意思,這樣吧,我回頭再去跟孫先生說,讓他先去茶山,安置好了那里的事情,然后就回來和我一起去江南販絲販綢!” 曹氏點點頭,站起向外走,一邊走一邊說:“這就好,古話說和氣生財。孫先生多有才學的人呢,人又大氣聰明,他能來到咱喬家?guī)湍?,是我們祖宗積德,你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要好好地待人家,你待人以敬,人家才能待你以恭” 致庸趕緊送她出門,笑中帶點不耐煩道:“知道了知道了,好嫂子你慢走?!币宦犨@話,曹氏又回身看他一眼,致庸趕緊一臉無辜地對著她笑。曹氏嘆口氣,不再說話,慢慢走遠。致庸站在那,望著曹氏的背影,忍不住輕笑自語道:“這個孫老先兒,在我們家里,已經(jīng)有人護著他了” 4 第二日,致庸對茂才好一陣相勸,但茂才絲毫不為之所動。最后致庸只得望著那張大清皇輿一覽圖,唱獨角戲般道:“茂才兄,你你去臨江縣茶山,可以仍舊走咱們?nèi)ツ甑呐f路,沿太行山、風陵渡、襄陽府這條線?!?/br> 茂才終于點點頭,嘴里平淡地擠出兩個字:“好哇?!敝掠瓜肓讼耄耘f上前賠笑道:“我都說了半天了,你可得答應我啊,到了臨江縣,把茶山的事安置好,就回北京跟我們相會。你可以不摻和到我開辦票號的事里去,但等我在北京把票號的事情辦得有點眉目后,你還是要和我一同由通州碼頭上船,順運河南下,到湖州販絲,到蘇杭二州販綢。嗯,這條路線再往南,就是武夷山,去年我們販絲走了西路,今年販茶不走舊路了,我們走東路!怎么樣?” 茂才不說好,也不說不好,當下起身整整衣裳,也不看致庸,昂著頭便欲出門。致庸深深望他,急道:“茂才兄,到了北京后會遇上什么事情,你就一點也不想點撥我嗎?”茂才站住,好一會才慢慢轉(zhuǎn)過身來。致庸繼續(xù)懇切道:“茂才兄,你就真忍心看著我一出手就一敗涂地?” 茂才道:“東家,我管茶山上的事,你辦你的票號。還有,我要帶著鐵信石一起走,那里當?shù)厝松?,需要會點拳腳的人鎮(zhèn)場子。這些咱們倆可都已經(jīng)說好啦!”致庸無奈道:“行行,茂才兄,我都答應你。可咱一家人甭說兩家話,難不成你真的就沒有一句話留給我了?”茂才正色看他:“有!我再說一遍,我不支持你辦票號,你一定要辦,弄不好會把自己的一生都砸進去,想回頭都找不著道兒!”致庸笑容頓落,半晌才道:“茂才兄,我們不爭論這個了。我只想請你幫我想一想,喬家的第一個茶票莊辦起來后,我可能遇到什么麻煩?如何對付?”茂才哼了一聲:“別的我也不說了,東家進入票號業(yè),首先票號業(yè)的領袖成青崖就不會讓你平平安安,東家只怕這會兒就要想好應對之策!”致庸一驚:“茂才兄認為成大掌柜會用何種辦法對付我?” 茂才沉吟半晌,開口道:“世上的力量分為武、勢、財三種。廣晉源票號沒有官府的背景,勢力談不上;成大掌柜為人清高,自然不會像崔鳴九勾結強盜,用武力對付東家;但廣晉源在晉商中自視甚高的是他的財力——財力不足則是東家的死xue。東家,你要在這件事上多動腦筋,早作打算!”致庸一驚,剛要說話,卻見茂才已經(jīng)頭也不回地走出。致庸望著他離去的身影,眉頭緊鎖。 第二日,玉菡在院內(nèi)等了好久,才看到茂才從自己住的房間內(nèi)走出。玉菡趕緊迎上去招呼,茂才一愣,淡淡地道:“噢,是太太啊,有事嗎?”玉菡有點不好意思道:“二爺一個人把自己關在房里一整天了,不吃不喝,他到底怎么啦?” 茂才望著幾重院落外的書房,道:“太太,我問你一件事,東家這一陣子到處借銀子開票號,他借到銀子沒有?”玉菡遲疑了一下,搖搖頭。茂才想了想然后道:“那好,你就什么也不問,什么也別管?!庇褫找惑@:“孫先生”茂才嘆了一口氣:“太太,東家到底遇到難處了,很好,這一回,我勸你不要幫他。我們都不要幫他。”玉菡聽不明白了:“孫先生,這話是怎么說的?” 茂才道:“太太,我這么說吧,如果東家不去碰這樁買賣,他這一輩子就不會有大難,可他要是碰了,只怕他這一輩子就再也不會有安寧了。”玉菡心中不以為然,干脆單刀直人道:“孫先生,您告訴我,二爺辦票號,到底需要多少銀子?” 茂才見她也不明白其中的利害關系,當下沒有回答。玉菡著急起來,茂才終于開口道:“太太,二爺不是要辦一家票號,他是要將票號開遍天下。我替他算過了,大清國一十三省,府道州縣不計其數(shù),要想?yún)R通天下,至少每個像點樣的地方都要開設一家分號,每個省按五十家算,就要開設六百五十家,每一家僅僅按最少最基本的五萬銀子做資本銀.就要三千二百五十萬兩!喬家的生意就是每年都像去年一樣順利,能掙回一百萬兩銀子,他想做成他要做的事也要三十二年半,中間還不能出一點差錯!但這是不可能的。更何況,還有意外之險,傾家蕩產(chǎn)是小事,只怕還有殺身之禍!所以太太,我勸您這一回不要再替東家借銀子了,讓他從一開頭就知難而退。我再說一遍,這對他,對喬家,對所有的人,都是好事!” 玉菡眼睛慢慢地瞇了起來,半晌一字一句道:“孫先生,謝謝你,我全明白了。”茂才心里拿不準她是否真的明白此間的利害關系,但見她這么說,也只得點頭道:“太太,你能明白了就好。” 玉菡去找曹氏的時候,一進門卻見曹氏正在縫一對男式護膝。玉菡有點不解地問道:“大嫂,你這是為誰做的呀,干嗎不讓下人做,還勞您親自動手?”曹氏笑笑:“啊,我閑著沒事兒,前天聽說孫先生腿不好,就找了一塊用不著的料子,幫他做了一對這個?!庇褫招闹邪蛋党泽@,卻聽曹氏依舊平淡道:“meimei,你覺得孫先生這個人怎么樣?” 玉菡想了想道:“大嫂,要我說,那可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男人。這一兩年若是沒有他.致庸不可能把喬家生意做得那么好!”曹氏點點頭,嘆道:“我也這么想,孫先生是我們喬家的恩人呢。嘿,可憐這么個有學問的人,到這會兒連個家也沒有這男人身邊要是沒有個知冷知熱的女人,那日子就凄惶了!” 玉菡有點明白過來了,眼珠一轉(zhuǎn),笑道:“大嫂,你不是想給孫先生做大媒吧?”曹氏抬頭笑道:“我是有過這個念頭,可一時半會兒,就沒碰到個合適的!門第太高的,人家不一定能看上孫先生,小門小戶的女孩子家,也配不上孫先生呀,你說是不是?聽說孫先生原先娶過一房,感情好著呢,可因為難產(chǎn)唉,他也真是個可憐的男人,就這么孤零零地過下去了?!?/br> 玉菡點點頭,剛想跟她說票號的事情,曹氏卻一點沒覺察出她有事要說,仍舊繼續(xù)著關于茂才的話題:“meimei,這可是個大事,要想把孫先生留在我們家,長久地幫致庸,最好的辦法就是幫他結門親,男人只要娶了親,有了自己的孩子老婆,他的腿就被絆住了”她說了半天,見玉菡一直沒說話,這才直起腰問:“哎meimei,你沒事兒吧?” 玉菡心里轉(zhuǎn)了一個念頭,當下又不想說了,笑道:“啊,我沒事兒。”曹氏心思又回到護膝上,縫完最后幾針,有點不好意思地將護膝交給玉菡:“好了,你把它拿出去,交給孫先生,別告訴他是我做的.我的針線活兒不好,怕說出去讓他笑話?!庇褫找膊换卮?,笑著接過護膝去了。 玉菡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好久,終于下了決心,吩咐道:“把大太太給孫先生做的護膝用紅紙封好,送給孫先生?;仡^讓鐵信石套車,我們回太谷!”明珠吃了一驚:“這時候回太谷?天快黑了?!庇褫拯c頭,想了想又道:“告訴孫先生,這對護膝,是大太太特意為孫先生做的!”明珠一愣,玉菡又道:“大太太一直夸孫先生人好,學問也好,什么都好!我們大家都覺著他好”玉菡說了一大通,明珠笑了起來,點點頭徑直去了。 明珠笑吟吟地敲門進去的時候,茂才正悶著頭看書“明珠,有事嗎?”明珠有點不好意思:“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說著她將護膝從身后拿出,笑道:“孫先生,瞧瞧,這是什么?” 茂才不在意地問道:“什么?”明珠笑了:“這是我們家大太太特意親手為孫先生縫的。大太太聽說孫先生的腿是兩條老寒腿,心疼得不行,自己巴巴地給您縫了一對護膝,要您天冷的時候套上——”茂才微微變色:“你說什么?這是大太太為我,為我孫茂才縫的?” 明珠笑了起來:“對呀,我們家大太太還夸您呢,說孫先生人品好,學問好,為人大氣,總之那好話多了,我學不上來,反正是什么都好,大家都覺得您好孫先生,您怎么啦?”茂才心中一陣波瀾大起,面上卻含混道:“沒沒什么。大太太為我孫茂才做護膝,這么重的禮,我是個什么東西,敢勞動她?我怎么能收?”明珠趕緊道:“哎孫先生,您可得收下,您要不收,我回去不好交差。” 當下兩人好一陣口舌,最后明珠撅嘴道:“哎孫先生,您平??墒莻€敢作敢為的主兒,今兒怎么黏黏糊糊的,好了,我還有事,東西放這兒,我走了!”說著她干脆把護膝往桌上一放,蹦蹦跳跳地跑掉了。茂才拿起護膝,剛要追出去,轉(zhuǎn)念一想?yún)s作罷,對著護膝發(fā)起愣來 玉菡趕到陸宅的時候,陸大可正將睡未睡地坐在床上算賬,一聽說玉菡來了,眼珠一轉(zhuǎn),趕緊躺下,蒙上被子大睡。侯管家知道他的脾氣,笑著出去對玉菡說:“小姐,東家這會兒睡了,有事還是明天說吧!”玉菡不相信地看他一眼,眉頭一聳,大聲道:“爹,爹,我回來了!”內(nèi)室里一點動靜也沒有。玉菡跺腳恨道:“爹,您就甭抻著了!您老人家一定知道我干什么來了,才不愿意見我!不過爹,您就是不見我,女兒有幾句話,也還是要跟您說!” 內(nèi)室里陸大可大氣也不敢出,只悄悄把頭伸出來一點,他那寶貝閨女的聲音從外間清晰地傳來:“爹,您女婿前幾天打發(fā)人來找爹借銀子,是為了開票號,可您不知道的是,您女婿這一回,并不是只開一家票號,他是想用三十二年半的時間,開六百五十家票號! “爹,最早聽了這些話,我也讓您女婿給嚇壞了,我也不想讓他冒這個險,可后來我想明白了,要是只為喬家,致庸他干嗎要開這么多票號?眼下我們喬家一家票號也沒開,生意照樣一年年地做!而且一年年地做大!可致庸不是這么想的,他想做的是大事,大事您知道嗎?他想開這么多票號,是為了讓天下商人都能享受票號業(yè)帶來的便利,為了有一天真正實現(xiàn)一代代晉商夢想著要實現(xiàn)的貨通天下!您閨女今兒來,也不是為了自個兒,因為我也不愿意他自己這么辛苦,耗費三十二年半的時間去做這么一件大風險的事情??蛇@就是我的丈夫,他心里想的是天下蒼生,他盡自己的力量為他們謀利!爹,您的女婿雖然只是一個商人,可他是個心里裝著天下人的商人,您閨女嫁給這么一個人,沒有別的辦法,我只有幫他,幫到底,就是他執(zhí)意要把票號開遍天下,就是他為了這件事讓喬家破了產(chǎn),讓您閨女典宅子賣鋪子,全家大小沒有飯吃,您閨女也得幫他,因為他是我的丈夫,我能為他吃苦受罪,是我的福氣!” 玉菡一口氣說了那么多,停下喘了一口氣,但內(nèi)室里一絲動靜也沒有。玉菡急道:“爹,看樣子您今兒是鐵了心不見我了,也罷!”說著她站起來:“來的時候我也沒想過真能從爹這兒借到銀子,可我是他的太太,他是我的丈夫,為了他我不能什么事都不做。爹,您不借銀子也可以,我這就回去,盡自己的所有幫助他,我要讓您瞧瞧,您閨女能做出什么事來!爹,您就好好守著您的銀子,別讓它們飛了!明珠,咱們回家!”話雖這么說,她卻依舊等待著,并沒有馬上走。過了好一會,內(nèi)室里仍然鴉雀無聲。明珠小聲道:“小姐,好像沒用!”玉菡回頭看一眼內(nèi)室緊閉的門,高聲道:“瞧我白說了半天,嘿,我以為鐵樹也能開花,石頭上也能長出莊稼來,可我錯了!明珠,咱們回去賣宅子!” 第二日,喬家書房內(nèi),茂才陪著面色沉沉的致庸下棋,心中不禁暗暗得意。曹掌柜匆匆走進來,十分激動道:“東家,太谷有好消息!”致庸和茂才同時一驚。致庸急問道:“什么消息?” 曹掌柜笑道:“陸老東家說,他愿意拿出七十萬兩銀子和東家合股,讓東家今年去湖州販絲,去蘇杭二州販綢。只是這陸老東家特怪,他要求在合約上寫明,不準拿這筆銀子開票號!” 致庸一陣高興之下,疑惑地看著茂才:“茂才兄,替我想想,我岳父這是什么意思?”茂才想了想,哈哈大笑。道:“東家,你別開票號了!”致庸一愣,茂才哼了一聲道:“陸老先生這銀子就是借給你開票號的!” 致庸恍然大悟,一拍腦門:“哎呀我這個人,是天下最笨的了!”他想到什么,轉(zhuǎn)身就朝外跑。 茂才望著他的背影,半晌突然回頭道:“哎我說曹掌柜,聽說這幾天太原府的戲班子來了,咱們?nèi)ヂ犚粓鲈趺礃??”曹掌柜納悶起來:“哎,我說孫先生,我記得你過去是從不串戲園子的!” 茂才不愿說出他內(nèi)心的失望,當下拉長聲調(diào)道:“人不是都在變嘛。人生在世,不能出將入相,成為國家棟梁,無端做了這么個商人,也就是掙些銀子,養(yǎng)家糊口,吃喝玩樂,了此一生。走,聽戲去!”說著他也不理睬曹掌柜,自顧自搖晃著走了出去。曹掌柜默默地看他遠去,不禁微微搖頭。 致庸沖到房間的時候,玉菡正在試衣。他一把將她抱起:“太太,謝謝你!”玉菡急扯白臉:“快把我放下,當著人”明珠等捂著嘴笑,都匆匆地紅著臉離去了。致庸將她放下,大喜道:“太太,岳父答應借給我銀子了,整整七十萬兩!岳父此時借給我銀子,真是雪中送炭!我知道,這都是太太的功勞!” 玉菡心中涌起一陣喜悅,面上卻平淡道:“你也不用謝我?!闭f著她又從身后掏出那個小賬簿:“來,我?guī)投斔闼?,我們家現(xiàn)在賬上能動用的銀子,二爺要還武夷山茶農(nóng)的及耿爺買茶山的銀子,兩者加起來是三百二十萬兩,加上我爹借給你的七十萬兩,也不到四百萬兩,靠這些銀子,要想把最先的幾家票號順當?shù)亻_起來,還不一定夠呢!” 致庸微微皺眉,點點頭。玉菡走過去,將桌上的一塊蓋布掀開,又現(xiàn)出那顆翡翠玉白菜:“二爺去北京前,還把它拿去當了,又多了五十萬兩!”致庸看看翡翠玉白菜,又看看玉菡,一時無語。玉菡嘆口氣道:“二爺要把票號開遍天下,做造福萬民的大事,為妻能給二爺?shù)模簿褪俏业囊活w心加上它了!” 致庸再一次感動地將她抱起:“我的好太太,自從你嫁到喬家,就成了我的福星,讓我逢兇化吉,遇難呈祥!”他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玉菡眼圈一紅,差點落淚,趕緊岔開話題:“孫先生讓我代他謝謝大嫂!”致庸一愣,將她放下:“什么意思?”玉菡作無辜狀,道:“大嫂聽說孫先生老寒腿,親手為他做了一對護膝,她是可憐孫先生沒個家,大嫂為孫先生想得也夠周到的,這些天還打算幫孫先生做一套新衣” 致庸沒當回事:“大嫂閑著,有點事做也好。倒是你,一驚一乍的,把小事說成了大事!”說著便走出去了。玉菡有點不樂意了,見致庸走遠,撅著嘴自語道:“哎,你還不謝謝我和大嫂,不是我們,怎么能幫你長長久久地留下孫先生!天下的男人都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