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致庸一行長途勞頓,總算如期到達了京城大德興茶票莊,一到那里,聽到的各地消息便著實令他振奮不已。致庸一邊親手在一張新繪的大清皇輿一覽圖上插著小旗,一邊高興道:“這次我們在廣州、桂林、南昌、長沙添了四個分號,另外高瑞、太太、馬荀又在杭州、潞州及內(nèi)外蒙古設(shè)了大小七個分號,加上北京、天津、太原的分號和祁縣的總號,兩年內(nèi)我們大德興已有了一個總號加十四個分號。”李德齡在一旁連聲恭喜,接著笑道:“另外,曹掌柜昨天捎信來,說太太在潞州的生意也經(jīng)營得不錯。東家沒看錯高瑞這小子,去年他不但引領(lǐng)武夷山的茶船過了長江,還在耿東家回來時將這只茶船隊截在了杭州,讓他們回頭幫我們運回了絲綢,現(xiàn)在耿東家的茶船隊,竟成了高瑞手中販運絲綢的船隊。您看這圖,高瑞打發(fā)回來的絲船在風(fēng)陵渡上岸,交給太太派來的騾隊,運回潞州,太太把第一批織好的潞綢已經(jīng)運往包頭馬大掌柜處,接著便銷往俄羅斯了!”長栓看著那一面面小旗,也大為得意:“二爺,照這樣下去,您一年設(shè)十個莊的愿望,一定能夠?qū)崿F(xiàn)!” 致庸還未回答,忽聽李德齡道:“哎,東家,我可剛聽說,在京票商以廣晉源為首,近來也紛紛派人去江南各省,要把三年前撤的莊都恢復(fù)起來。以后我們在江南的生意,就不會像今天這么好做了!” 致庸笑道:“這個不用怕!大家都去江南設(shè)莊,對匯通天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只要能實現(xiàn)匯通天下,功不一定非由我而立,事不一定非由我而成。孟子日:國無敵國外患,國恒亡。一個國家沒有了對手,就一定要滅亡。做生意也一樣,我們現(xiàn)在有了對手,反而更容易把生意做好!”正說著,一個伙計跑進來,呈上一封信局剛送來的信。致庸打開信看著,漸漸皺起眉頭,接著把信遞給了李德齡,沉吟道:“你也看看吧,近一年多來,一直有人暗中與我們較勁,我們南下販茶,前腳剛離開,他們后腳就到了,出的價錢比我們高出三分之一,鬧得武夷山的茶農(nóng)心都動了,照這么看,明年武夷山的茶貨生意就不好做了!”李德齡一驚,看完信后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太信上還說,有人在潞州也搶我們的生意,和我們一樣從蘇杭二州販絲來潞州織綢,這又是誰?” 致庸道:“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高瑞早些日子來信也提到?!遍L栓在一旁忍不住摩拳擦掌:“這是什么人呢,敢跟我們喬家作對。我要是打聽出來是誰,我”致庸瞅他一眼:“你想怎么樣?你經(jīng)商,人家也經(jīng)商,你還能不讓別人和你一樣做生意?” 長栓道:“二爺,可我琢磨著不對,他們出手的招數(shù),明擺著不像是做生意,而是在硬擠我們,跟我們過不去!”李德齡也說:“東家,商海險惡,如同戰(zhàn)場,我們不能不防。東家打聽到這是哪一家在和我們作對嗎?” 致庸出了一會神道:“打聽是打聽了,在蘇杭二州有意抬高絲價,再運到潞州織綢的據(jù)說是一位安徽商人,到武夷山茶山出高價買茶的是一家江西商人!”長栓撓起腦袋:“這也真奇了怪了,我們喬家剛剛好一點,這江西商人、安徽商人就一伙一伙地上來了。天下的生意那么多,干嗎非要和我們過不去?看我們的頭好剃怎么的?” 李德齡正色道:“東家,長栓話糙理不糙,會不會有人有意要和我們過不去,所以出了這些陰招子?”致庸出了一會兒神,突然哈哈一笑,大氣道:“想我喬致庸為人做事,一向光明磊落,就是做生意,向來也遵循祖宗的教誨,與相與們誠信相待,敬讓有加,自信不會有什么仇人要使用陰招子和我作對。也許你們把世事想得太可怕了!” 長栓向李大掌柜看,頗不以為然,剛要開口,致庸已經(jīng)先發(fā)話了:“你想說什么我都知道,我問你,萬一到武夷山抬高價錢買茶的確是一個江西商人,在蘇杭二州出高價買絲織綢的也真是一個安徽商人呢?而他們又確實想花大本錢做這些買賣呢?”李德齡點點頭:“東家說得也是。進了商場,就不會沒有競爭?!遍L栓看看兩人,還是嘟囔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 他沒說下去,致庸也沉吟起來,半晌道:“萬一?如果有萬一,那也要先從我們這邊找原因。天下沒有無緣之恨,一定是我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得罪了相與,人家才會這么干。我們只要深自檢討,不再犯同樣的錯,自然就會風(fēng)平浪靜了?!?/br> 正說著,二掌柜慌慌地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道:“大事不好了,外頭都在傳,說長毛軍打過了黃河,占領(lǐng)了保定府,就要打進北京了,這會人人都想著往外逃呢!”眾人一驚,皆向大門外看去,只見市面上已經(jīng)亂作一團,店鋪紛紛上起門板。致庸向李德齡使了一個眼色,李德齡會意,立刻打發(fā)了幾個人四下探問去了。 幾個時辰后,各種消息接踵而至,有的說太平軍剛過黃河,有的說已經(jīng)打到了保定府,更有甚者說快到廊坊了!短短半天內(nèi),街上各種逃難的車馬都已經(jīng)出動,紛紛向城外擁去。 致庸一直臉色鐵青地坐著不說話。李德齡勸道:“東家,您甭生氣,這種時候大伙道聽途說,以訛傳訛也是有的。不過長毛軍要打進北京,這消息應(yīng)該不假,他們真的打過來了,勢如破竹,官軍根本擋不??!東家您得趕緊拿個主意,廣晉源他們要撤莊回山西,咱們要是撤,也得快!這種事情,宜早不宜遲!”店中的伙計雖不敢進來,可大多堵在門口,屏息等候致庸的決斷。只見致庸閉目良久,終于開口冷冷道:“我們不撤!” “不撤?!”李德齡頓時臉色蒼白。致庸振衣而起,大聲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這如今國都要亡了,我一個大清的臣民還能走到哪去?你們要走就走,我不走,我要留下來保衛(wèi)京城!”門忽然“哐”地一下被門口的伙計們擠開,為首的幾個差點跌進屋內(nèi),看了致庸一眼,又慌忙退了回去。 李德齡上前把門關(guān)好,勸道:“東家,我們只是些生意人。為了打長毛,我們年年納捐,月月納捐,可是長毛軍沒有被剿滅不說,他們還要打到北京來了!要是大清國不保,那是朝廷和王公大臣們無能,不干我們的事!” 致庸雙目圓瞪,大叫起來:“錯了!若是大清國亡了,你還開什么茶票莊,做什么生意!對了,打聽過沒有,北上的到底是哪一路長毛軍?”他話音剛落,門外二掌柜探進一個腦袋:“東家,我剛剛聽說,是長毛軍的北伐部隊,領(lǐng)頭的是個挺有名的大將,竟然是你們山西人,叫什么劉黑七!” 致庸大驚,盯著二掌柜問:“真的是他?”二掌柜有點怕他的目光,趕緊點頭。長栓想說什么又忍住,只是緊張地盯著致庸。致庸忽然仰天大笑,半晌,自語道:“若是這個人來,我更不能撤了!我和這個人有約!”李德齡臉一下白了,小聲問:“東家,您說啥呢,您沒喝酒吧?” 致庸不滿地看了他一眼:“我喝什么酒?這個劉黑七,我和他真的有約在先!他要是真能打進北京城,我得請他喝酒!”李德齡大驚失色,對二掌柜使一個眼色。二掌柜嚇得一哆嗦,回頭把門外的眾伙計轟走。 這邊李德齡顫聲道:“東家'網(wǎng)0才的話您可不要亂說。您什么時候認識這個大匪首的?要是叫官府的人聽到了” 致庸很不以為然:“聽到了怎么著?我就是認識他,還是老相識呢?!彼笾抡f了一下和劉黑七的交往,接著道:“前年去江南販茶,茶船北返的路上,我、孫先生、長栓在武昌城下被一群土匪劫了,差一點沒砍頭。正是這家伙及時趕到,救了我們的性命,我讓他跟我走,他不但不肯,還和我打了賭,說他們一兩年內(nèi)準(zhǔn)能打進北京。我說不能,他們說能,沒想到他還真打過來了!氣死我了!”“東家,原來您真認識這個劉黑七?還和他打過賭?”二掌柜有點害怕了,說著話,人還往后躲了躲。 致庸大笑道:“你甭怕,我根本就不信長毛軍真能打進北京!我當(dāng)時對他說,他要是真能打進北京城,我就服了他,請他喝酒!”屋里的人都白著臉不說話。致庸呆了一會,神情慢慢沉重起來:“當(dāng)初只是一句玩笑話,沒想到這個人還真帶兵殺向北京來了!” 李德齡嘆口氣:“東家,劉黑七殺進北京,一定玉石俱焚。我們不走,您就不怕他們殺了您,搶鋪子?”致庸慨然道:“李大掌柜,你就忘了一句古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長毛軍真的打進北京,我一個小小的茶票莊豈會不完?房子能帶走嗎?眼下到處都是亂兵暴民,你拉著銀車又能走多遠?反過來說,要是長毛軍打不進北京,大清國無恙,咱們的茶票莊自然也無恙。一動不如一靜?!闭f著他朝外望望,下定決心地亢聲道:“是的,我不走,更何況我和劉黑七打過賭,即便為了守信,我也要留下!” 李德齡終于絕望道:“東家真要留下?”致庸看看他,一笑道:“李大掌柜,你出去告訴眾人,愿意走的,今天就可以讓他們離號,事情過后,若大德興茶票莊還在,他們可以照?;靥?;不愿走的,就跟我一起留下!”李德齡道:“東家,無論是鋪子還是銀子,說到底都是身外之物,您不可惜這些東西,也不可惜您自個兒的一條命嗎?”致庸盯著他看:“李爺,到了這會兒,我仍舊不相信他劉黑七真能打進北京!”一聽這話,李德齡和二掌柜不再勸說,對看一眼,嘆口氣走出去了。 2 雪瑛這段時間一直在北京住著,除了翠兒和趙媽,她沒帶什么人過來。胡管家在京城挑選的宅子,外頭看著不顯山露水,里面卻別有洞天,雪瑛頗為滿意,已經(jīng)夸過他好幾次了,這讓胡管家心中很是得意,雖然在他眼里,這位東家實在太難伺候了。何家的典當(dāng)行由雪瑛請來的那位盛掌柜掌控著,一段時間下來,業(yè)務(wù)倒也風(fēng)生水起,頗為紅火。但是除此之外,這位東家的種種舉動都透著瘋狂和古怪。她先后暗中聘了江西籍和安徽籍的兩位掌柜,斥給大量的資金,參與武夷山茶業(yè)和蘇杭及潞州絲綢業(yè)的競爭,以驚人的價格擠壓喬家在當(dāng)?shù)氐纳?。這兩位掌柜就像雪瑛住在北京一樣神秘,對外一直自稱是東家,何家也只有兩三個人知道他們。這還不算,這幾日喬致庸回到京城,攜著代匯江南四省京餉的業(yè)務(wù),聲震全國。雪瑛私下立刻回應(yīng),計劃聘一個非山西籍的掌柜進軍票號,欲與喬家一決高下。 這個決定只能讓胡管家暗中叫苦不迭,因為除了典當(dāng)業(yè)以外,茶葉和絲綢業(yè)按這種方式和價格競爭,擺明了要大虧;至于票號,只怕風(fēng)險更高。但雪瑛似乎鉚足了勁要和喬家過不去,鐵了心非要做不可。胡管家向來怕她,只勸了幾句,便閉上了嘴巴。 現(xiàn)在長毛又打過來了,為了何時離京的事,又讓胡管家大為頭痛,再次領(lǐng)教了這位東家的倔強與乖戾。長毛要打進北京的消息,狂風(fēng)般旋裹了京城每一個角落,何宅也不例外。胡管家勸了好幾次,雪瑛卻紋絲不動,只吩咐道:“你派人盯緊大德興茶票莊,只要他們不撤莊,我們也不動!”胡管家心里發(fā)急,想了想說:“東家您看是不是這樣,我和盛掌柜留下打點店里的事情!東家和小少爺先走?!?/br> 雪瑛沉沉地看了他一眼:“這個我自有主張,都先穩(wěn)一穩(wěn),你吩咐盛掌柜先把當(dāng)鋪關(guān)了,等我做了決定再說?!闭f著她揮揮手,示意胡管家退下。胡管家心說這不是變成一個都不走了嗎?但他不敢再說什么,抹抹腦門的汗,趕緊退下了。 廣晉源里里外外一片忙亂,裝好的銀車剛要出發(fā),卻被圍在門前的客戶擋著。眾人手里拿著銀票,嚷嚷聲此起彼伏:“你們不能走。‘‘陜把我們的銀子兌了!”場面十分混亂。 田二掌柜跑進大掌柜室,對成青崖著急道:“大掌柜,門口堵著上百的人,咱們的銀車出不去!就是出去了,我也害怕這兵荒馬亂的,遇到了強盜如何是好!”成青崖頭上貼著膏藥,捂著腮幫子直吸冷氣,發(fā)火道:“怎么辦怎么辦?到了這種時候,我是神仙嗎?還有多少欠賬沒收上來?”田二掌柜聲音低了下去:“還有五六十萬兩?!背汕嘌掠謫枺骸般y庫里有多少存銀?”“前幾天照您的吩咐拉走了大半,現(xiàn)在還有一百多萬兩。”成青崖吃了一驚:“怎么還有這么多?你有什么救急的主意?”田二掌柜眼睛骨碌碌轉(zhuǎn),接著上來低語了幾句。成青崖一驚,問道:“你是說把我們的存銀和業(yè)務(wù)全托付給喬致庸?”田二掌柜點頭道:“喬致庸口口聲聲說同業(yè)間要相互扶持,大掌柜就借這個由頭,請他們接收我們的存銀,全權(quán)代理我們留下的業(yè)務(wù)。長毛軍打進來,喬致庸的莊垮了,我們可以在山西找他要銀子,長毛軍打不進來,大家虛驚一場,我們頂多舍棄一些利息給他們!” 成青崖道:“主意是個好主意,只是喬致庸那么聰明,就看不出我們的金蟬脫殼之計?”田二掌柜道:“可是除此之外我們還能有別的辦法嗎?”成青崖的牙又疼起來,當(dāng)下道:“死馬當(dāng)成活馬醫(yī),我也不要這張老臉了,讓人套車,我親自去!” 聽了成青崖的來意,李德齡一邊吩咐齊二掌柜陪他,一邊將致庸拉進內(nèi)室,急切道:“東家,千萬別上這個老狐貍的當(dāng),成青崖這是想讓我們替他擦屁股,擔(dān)風(fēng)險,他自己一溜了之!” 致庸出了好一會神,卻道:“李大掌柜,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我還是想接下這筆生意!”李德齡大驚。致庸解釋道:“北京是國都,皇上坐龍廷的地方!別說長毛軍打不到北京城下,就是能打到,朝廷也會用盡全力保住它!接下廣晉源的生意,對我們有利無害,我干嗎不幫他這個忙?”李德齡道:“東家,要是萬一北京城守不住呢?”致庸怒道:“我說過了沒有萬一!我喬致庸、喬家大德興茶票莊,要與這個國家共存亡!” 李德齡見他這般堅持,當(dāng)下也不再勸,發(fā)了一會呆,突然道:“東家要真的不走,我們就真還有不少生意可做!”致庸吃一驚:“你也不走了?”李德齡嘆道:“東家都不走,我一個大掌柜,更不該走,大德興茶票莊是我和東家一起創(chuàng)建的,我也要和它共存亡!”致庸高興地一笑,叫了聲:“好!”李德齡也不客氣,道:“目前有不少商家,要走又帶不走銀子,問能不能存放到我們這兒,還有些商家要走沒有盤川,想找我們借銀子。更有一些商家,要把鋪子低價頂出去,問我們要不要。這些生意,只要我們打定了主意不走,都可以做!” 致庸點頭:“對呀!廣晉源要我們接下他們的一百多萬兩存銀,我們就用這筆銀子借貸,頂鋪子!我們要做天下那么大的生意,在北京城里只有這么一個茶票莊怎么行?這些生意,我們做!” 李德齡道:“那我今天就讓人去收銀子,借銀子,頂鋪子!”他一邊往外走,一邊道:“東家,要是真應(yīng)了您的話.長毛軍打不進北京,我們這一筆財,就發(fā)大了!”“誰說不是呢!”致庸笑道。 何宅里胡管家已經(jīng)急得團團亂轉(zhuǎn),對一旁的盛掌柜道:“風(fēng)聲又緊了,東家這會兒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盛掌柜道:“我就不明白了。她怎么就不愿意走呢?”胡管家欲言又止,半晌嘆口氣解釋道:“先備車吧,萬一這姑奶奶轉(zhuǎn)了主意,只要說一聲走,我們立馬就能上路!”盛掌柜點頭。 內(nèi)室中,雪瑛和翠兒正給小少爺喂飯。雪瑛時不時努力地聽著外面的動靜,皺眉道:“翠兒,你打發(fā)一個人,看喬致庸還在不在北京,是不是像胡管家說的那樣他要等著長毛攻進北京。”翠兒應(yīng)聲出去,剛要開口喚人,想了想,卻吩咐套車,自己親自出了門。 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面上已空無一人,秋風(fēng)卷著落葉,滿地亂滾。接著一隊官兵齊齊地跑過??斓轿骱友卮蟮屡d茶票莊的時候,翠兒吩咐停車,她下來躲在一棵大樹后面,遠遠地張望過去。 這大德興茶票莊只怕是京城目前最后一家還開著的店鋪,生意異?;鸨?,存銀取銀的絡(luò)繹不絕。翠兒張望的時候,人已經(jīng)少多了。店里閑著的男人們紛紛尋覓家伙,如致庸號召的那樣,只等著和長毛干仗。長栓拿著桿紅纓槍,舞得風(fēng)火輪一般翠兒遠遠看著,忍不住捂嘴笑.緊跟著眼淚卻落下來,她癡癡地望了好一陣,心中雖有百般不舍,卻還是悄悄地上車走了。 一進何宅,翠兒便迎面撞上胡、盛兩位掌柜?!按涔媚?,怎么樣?”兩人急得連聲地問。翠兒低低道:“喬致庸,他真的還還沒走!”胡管家急得一跺腳:“翠姑娘,我可告訴你,我們得趕快讓東家走,再晚就怕走不掉了!”翠兒剛要說話,雪瑛走了出來,看看翠兒問:“你怎么自個跑了出去?那喬致庸走了嗎?” 翠兒突然道:“太太,喬家的人走了,大德興茶票莊也關(guān)張了,我們也快走吧!”雪瑛一愣,不相信地拿眼看著翠兒。已相當(dāng)練達的翠兒不露聲色地回望著她。雪瑛冷冷笑道:“真沒想到他也走了!我還以為他是條漢子,刀架在脖子上也不眨眨眼呢,這會兒看來他也不過就是個賣茶葉做票號的商人罷了!胡管家,我們也走!”眾人心中大喜,略略收拾了一下,很快便擁著雪瑛上了路。 一路上關(guān)于長毛的謠言依舊四起,逃難的人到處都是。雪瑛原本極少與人往來,可這次倉皇回到榆次,江家與何家的不少親戚都上門來,一是看望,二是詢問京城的情形,同時交換著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 這一日雪瑛送走一個本家表嫂,怒沖沖回到內(nèi)室,喚來翠兒問:“告訴我,當(dāng)初是誰說喬致庸已經(jīng)離開了北京城?”翠兒低頭不語。雪瑛盯了她半晌,突然道:“我要是查到誰出的主意,絕不輕饒!”不料翠兒一抬頭,靜靜道:“太太,是我的主意?!毖╃蛔兩骸澳悖俊贝鋬河仓哪c點點頭。 雪瑛再也忍不住,氣急敗壞道:“果然是你,你”她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翠兒看著她,道:“太太留在北京不走,是因為喬二爺不走,這個翠兒自然明白,可太太和喬二爺不一樣,太太不但是個女流,還帶著小少爺呢,為了太太和小少爺早點離開,所以我就扯了個謊!” 雪瑛看著翠兒,兩行淚直淌下來:“翠兒真沒想到,連你也在騙我!這都二十多天了,要是長毛軍打進了北京城,他和長栓就得死”翠兒一聽這話,眼淚呼啦啦地掉了下來,她一把抹去,端過一杯茶,平靜地遞給雪瑛:“太太,您先喝茶?!?/br> 雪瑛一把將茶杯打落:“你走開!連你也騙我!我身邊真是沒有人了!來人,叫他們套車,我要去北京!”在門口聽了半天的趙媽趕緊跑進來。翠兒看看她,耳語了幾句讓她離去。雪瑛大怒,剛要發(fā)作,聽翠兒靜靜道:“太太,喬致庸是您的仇人,他要是死了那就好了,太太就不用每日每時想著他,恨著他了!” “你”雪瑛又驚又怒,說不出話來。翠兒激烈道:“自從太太在何家接管了家事,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和喬家較勁。太太心里一定恨死了喬東家,有一日非要將喬家置于死地不成。既然這樣,若喬致庸今天死在北京城,太太為何還要難過?這應(yīng)該是大好事,劉黑七的長毛軍替太太報了仇,以后世上就沒有喬致庸這號人了。喬致庸一死,喬家倒了頂梁柱,也就完了,太太以后也就省了心.不用每天琢磨怎么擠垮喬家的生意了。太太,喬致庸死了好!死了” 雪瑛再也忍不住,劈臉給了她一個耳光。翠兒捂著臉,淚水淌下來,依舊繼續(xù)說:“這喬致庸不死,只怕太太早晚都得發(fā)瘋,太太到了今日這一步,全是他喬致庸害的,就是劉黑七抓住他,將他千刀萬剮,也是他活該!太太”雪瑛再也受不了,捂住耳朵狂叫一聲,撲到翠兒懷里大哭。翠兒撫著她的背,淚也流了一臉,只盼雪瑛能稍有醒悟。 李媽慌慌地跑進來,說胡管家到了前廳,帶來了京城的確切消息。雪瑛和翠兒聞言皆大驚,因為各自心有所牽,草草拭了一把淚,趕緊奔往前廳。一進門,就見胡管家喜形于色道:“太太,剛剛得了準(zhǔn)信兒,長毛軍根本就沒打進北京!”胡管家又看翠兒一眼,說:“啊,當(dāng)初喬東家并沒有離開北京,是我們打聽錯了!可昨天喬家北京大德興茶票莊的齊二掌柜特地從北京回來報平安信,說喬東家沒事兒!”一陣巨大的喜悅瞬時涌上雪瑛心頭,接著淚光便在眼眶中浮現(xiàn)。胡管家看看兩人,嘆道:“喬家的兩位太太都急病了,趕著打發(fā)曹掌柜進京。不過喬東家這一陣子在北京可是發(fā)了一筆不小的財。這次人人都要離開北京,銀子帶不走,都往他那兒存,連廣晉源也這么做,他用這些銀子買生意,置房產(chǎn),當(dāng)初人都覺得他瘋了。喬東家真是個神人,他算準(zhǔn)了長毛軍進不了北京,這長毛軍就真的沒進!一來一回,他賺了個溝滿壑平。這喬東家,真是個奇人” 雪瑛慢慢平靜下來,一種逆反心理又開始像螞蟻般咬嚙她的心。她突然恨恨地打斷胡管家的話,道:“我讓你說這個了嗎?對了,上次我跟你說過,喬家到處開票號,我們也開,你謀劃得如何了?”一聽這話,翠兒頭一抬,失望地向她看去。 胡管家囁嚅了半晌:“太太,別的事情都好辦,只是這開票號的事,我還真是有點打怵!”雪瑛越來越生氣:“怎么,是怕我不給你銀子?”胡管家頭一低,趕緊道:“那倒不是,辦票號需要人才,一時半會我們也找不到這么多人才呀。” 雪瑛哼了一聲:“原來是因為這個。這個好辦,你去問問,喬家開票號雇的那些掌柜,一年撐死了能拿到多少銀子,我們給他翻番。一個一個,你想辦法全給他們挖過來,幫我們做! ‘‘太太,這個不太好吧,這么干就壞了規(guī)矩!”胡管家一邊說著,一邊求助般向一旁的翠兒看去,翠兒卻轉(zhuǎn)身離開了房間。 雪瑛心中一動,放緩聲音道:“你把事情做得細密一點,不就行了嗎?”胡管家雖然為難,但還是點了點頭。雪瑛當(dāng)下?lián)]揮手,示意他退下。 房中只留下了她一個人,雪瑛背過臉站著,她雖然強忍著,但淚水還是痛快地流了下來。 3 沒過多久,潞州又來了一封信,看完信大家都沒做聲。致庸摸著下巴問:“在潞州和我們唱對臺戲的那個安徽商家的底細,查清楚了嗎?”李德齡搖頭道:“沒有。東家,這事也怪了,在京的安徽商人,誰也不認識這家徽商。還有在武夷山上和我們唱對臺戲的那家江西商人是什么來歷,也沒人知道。” 長栓在一旁道:“豈有此理,這家徽商就這么厲害,非要將我們趕出潞州才罷休嗎?不行,我們得過去教訓(xùn)教訓(xùn)這個不講理的家伙!”李德齡也嘆口氣道:“不管怎么說,東家倒是快拿主意,前天回來的齊二掌柜就說,再這樣下去,我們在潞州將會一敗涂地。” 致庸忽然輕聲一笑。長栓見狀忍不住道:“就這您也笑得出來?擺明了人家是專門沖您來的,還不知什么后臺呢!”致庸擺擺手:“我想好了,既然這位徽商如此熱心在潞州織綢,我看咱們干脆從那兒撤出,把生意全部讓給他得了!” “撤出?”李德齡一驚,叫起來,這邊長栓已經(jīng)急著擺手:“不行不行,那樣我們就敗了!您怎么仗還沒打,就認輸呢?哼,只怕家里的太太也不會干!”致庸看看眾人,道:“當(dāng)初讓高瑞在蘇杭兩州買絲,運回潞州織綢,本就不是為了賺錢,而是讓潞州失業(yè)的織戶復(fù)業(yè),家家都有口飯吃?,F(xiàn)在既然有人爭著跟我做這件善事,我們干脆就讓給他做好了!” 李德齡佩服地向致庸看去,繼而又說:“長栓說的也有道理啊,太太在那里做了這么久,我們投進去了那么多銀子,現(xiàn)在這么撤出來,太太她能愿意嗎?”長栓見李德齡支持他,忍不住得意地挺了挺腰桿。致庸看看他,笑道:“這樣好了,我寫兩封信吧,你馬上讓人分別送往祁縣和潞州,我決定了,不和對方斗氣?!?/br> 一聽這話,眾人想了想,都點起頭來,李德齡問:“東家,可那武夷山上的茶貨買賣呢?東家不會也打算拱手讓給那位來歷不明的江西商人吧?”致庸微笑道:“這個你們不用擔(dān)心,武夷山大著呢,誰家也沒法把那里的生意都吞下來。大茶商耿于仁是我的好大哥,只要我寫一封信去,這位江西商人就買不走他那塊的茶!” 當(dāng)下致庸寫好三封信,李德齡拿起剛要走,又聽致庸搖頭笑道:“這個劉黑七,說什么一兩年內(nèi)打進北京,現(xiàn)在想起來,真是大夢一場!”眾人想起前一陣那場虛驚,都笑起來。致庸又出了一回神,振作道:“長栓,你準(zhǔn)備一下,高瑞有批綢貨要到了。接了這批貨,我們也不在北京呆著了,我和你一起去包頭走走!我算著,咱們到了包頭,馬大掌柜也該從蒙古草原上回來了!” 長栓一聽要出門,大喜,剛要說話,外面的伙計急急送來一封家信。致庸拆開,長栓忍不住湊過來看,一邊嘮叨著:“二爺,剛剛齊二掌柜從祁縣回北京,太太又來了信,什么急事兒呀?”話音未落,只見致庸差點要跳起來,大喜道:“太太生了,太太又給我生了個兒子!”眾人一聽皆連聲道喜,致庸又得意又高興,對長栓道:“快去收拾一下,連夜就走,長栓,我們先回祁縣轉(zhuǎn)一轉(zhuǎn),然后再去包頭!” 致庸前腳離開,雪瑛后腳就到了京城,聽說致庸離開的消息,心頭大為不快。胡管家比她早到一個多星期,看她的臉色不對,趕緊向她稟報道:“太太,潞州來了消息,喬家在那兒已讓我們擠得有點撐不住了!” 雪瑛并無高興之色,悶悶道:“是嗎?陸玉菡也有撐不住的時候?她們陸家不是有大把的銀子嗎,于嗎不把銀子全拉到潞州去,跟我爭做一回織綢的霸盤?”胡管家看看她,不敢多說,敷衍道:“太太一路上累了,還是早點歇息吧?!毖╃吡艘宦?,接過翠兒遞過來的茶碗,道:“我不累,你就這么一點事情告訴我?。课湟纳侥沁呍趺礃恿??” 胡管家猶豫了半晌,低聲道:“太太,武夷山那邊的情況不太好,聽我們派去的劉大掌柜講,原先已經(jīng)和一些茶農(nóng)說好,等明年茶貨下來,高價賣給我們,不想當(dāng)?shù)匾粋€叫耿于仁的人,把事情給弄壞了,眼下有些茶農(nóng)又不敢答應(yīng)我們了,所以我們沒法像原計劃收購那么多!” 雪瑛勃然大怒:“為什么?這個姓耿的是什么人?”胡管家看看她,趕緊道:“劉大掌柜說,姓耿的是當(dāng)?shù)夭柁r(nóng)的領(lǐng)袖,和喬東家是結(jié)拜的兄弟!”“喬致庸,又是喬致庸!”雪瑛“啪”一聲把手中茶碗摔在地下。胡管家嚇了一跳,道:“太太要是沒事,我就退下了。”雪瑛不回答,依然怒容滿面。胡管家也不說話,拱拱手,趕緊躲了開去。 一個小丫頭剛想趕過來收拾碎碗片,雪瑛立時大怒:“你干什么,誰讓你收拾的?給我走!”小丫頭害怕地離開。雪瑛哼了一聲,將房中陳設(shè)的瓷器一件件拿起摔到地下。翠兒在旁邊皺眉站著,見她毫無罷手的樣子,突然轉(zhuǎn)身,也要離去。 雪瑛越發(fā)生氣,回頭喊道:“站??!”翠兒站住了,可并不回頭。雪瑛喘氣怒道:“我讓她們走,讓你走了嗎?你給我呆在這里,哪也別去。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是想躲開我,去找你的長栓。哼,我現(xiàn)在就可以告訴你,別做這個夢”翠兒猛地轉(zhuǎn)過身,冷冷向她看來。雪瑛突然清醒過來,背過身子坐下,流出淚水。 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翠兒生起病來,一個人躺在床上,又是咳嗽,又是流淚。雪瑛聞訊帶丫頭匆匆趕來,坐在床邊,一迭聲地問:“翠兒,你怎么了?”翠兒咳嗽著,抹眼淚:“沒沒怎么,太太不要擔(dān)心。”雪瑛越發(fā)焦急:“這是怎么了?來人,翠姑娘病成這樣,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傳我的話,給翠姑娘去請大夫,請京城最好的大夫!”“太太,沒事兒,您甭”雪瑛著急道:“你病成這樣,怎么能說沒事兒?”“真的沒事兒,我躺一兩天就會好的?!闭f著,翠兒還是哽咽起來。 雪瑛道:“翠兒,好meimei,你到底怎么了,你你可不能病了,你病了我可怎么辦?”胡管家匆匆趕來,雪瑛一見他便站起發(fā)怒道:“你們都是死人嗎?翠姑娘病成這樣,你們沒一個人想到她,改日我若是病了,還不知怎么待我呢!”胡管家趕緊道:“太太,我一直忙外頭的事,真不知道,我馬上就請大夫!”說著他轉(zhuǎn)身就往外走。雪瑛恨恨地回頭坐下,握著翠兒的手:“好meimei,你不要難過,我陪著你”大夫很快就到了,給翠兒診脈后對雪瑛道:“小姐就是偶感風(fēng)寒,吃一兩劑藥發(fā)散發(fā)散,就會好的?!毖╃?dāng)下心寬了不少:“謝大夫。胡管家,外頭奉茶?!币粋€小丫頭捂嘴笑了起來,多嘴道:“大夫,她不是小姐,只是我們太太陪嫁的丫頭?!贝蠓蛞徽?,走了出去。雪瑛回頭瞪著小丫頭道:“你說什么?”小丫頭一見她的臉色,害怕地立刻后退了兩步,囁嚅道:“太太” 當(dāng)下雪瑛厲聲道:“你們都給我記好了,翠姑娘是我的丫頭不錯,可在這個家里,跟你們比,她就是小姐!”眾人害怕地點頭。翠兒大為不安:“太太,您別”雪瑛回過頭溫存道:“meimei,快說,這會兒想吃什么,只要是北京城里有的,我讓他們給你買去!”翠兒心頭一陣難過,有氣無力道:“太太,您千萬別這樣,您要是這樣,翠兒心里倒要不安了。”雪瑛見她仍舊與自己這般生分,心也冷下來,半晌慢慢站起離開了。翠兒眼睜睜地看著,半晌又哭了起來。 雪瑛不再過來。翠兒病了好幾天,有一日見午后陽光溫暖,撐起身子走出房間。她病后頗為虛弱,在廊中走了許久,慢慢到了后花園。遠遠看見雪瑛一個人在偌大的花園里踽踽獨行。翠兒怔怔地瞧著她,心疼雪瑛,眼淚像斷線的珍珠一般落下來。她抹去眼淚,叫了一聲:“太太”雪瑛猛一回頭,先是一怔,接著露出了難得的笑容,道:“翠兒,你好了?”“太太,我好了?!贝鋬喝滩蛔∮忠錅I,可趕緊硬生生地止住了。 雪瑛高興地走到翠兒面前,笑著看她半晌,突然拉起她的手:“走走,我給你看一樣?xùn)|西。”翠兒見她高興,便點了點頭。兩個人牽著手來到雪瑛屋中,雪瑛打開箱子,拿出一個精致的盒子,接著取出一個小包,里三層外三層地打開,一個和當(dāng)年致庸送給雪瑛一樣的鴛鴦玉環(huán)露了出來。翠兒大驚:“太太,這是”雪瑛拉翠兒坐下.眼中忽然涌出淚花:“認出它來了?”翠兒點頭,仍舊驚訝不已:“太太.這是哪里來的?”雪瑛搖頭:“你想錯了,這只鴛鴦玉環(huán)不是喬致庸當(dāng)年送給我的那只.這只是我前幾天讓胡管家照著樣子請玉工做的。你仔細看看,和當(dāng)年那個,是不是一模一樣?” 翠兒不覺熱淚盈眶:“太太,沒想到過了這些年,玉環(huán)的樣子您還記得這么清楚?!毖╃劬σ粺幔磸?fù)撫摩玉環(huán):“是呀,怎么能不清楚呢,他是我愛上的第一個男人,也是最后一個男人,這是他送給我定情的信物,當(dāng)年我可是把它當(dāng)作命一樣藏著,護著,天天看它,親它,自然把它上面的每一條細紋都記在了心上。” 翠兒想著當(dāng)年的種種往事,也頗為難過,當(dāng)下勸道:“太太,事情都過去這么久了,就不要再想它了,這東西,快收起來吧,看著只能讓人難過!”雪瑛卻不松手,捏著玉環(huán)哆嗦道:“我們女人,以為男人給了我們這個東西,就終身有靠了,可我們錯了。來,meimei,伸出手來?!闭f著雪瑛拉過翠兒的手,將玉環(huán)給她戴上:“翠兒,我把這只玉環(huán)送給你?!贝鋬捍篌@,趕緊褪下來,急道:“太太,這么貴重的東西.萬萬不可” 雪瑛按住她的手道:“好meimei,你害病的這些日子,可嚇住我了!你瞧瞧我現(xiàn)在過的日子。我呆在山西,那么大一個家,雖然仆傭眾多,可我整天一個人,孤單得受不了;我搬到北京來住,以為到了這里可以熱鬧些,但這里也是這么大一座院子,這么大一個花園子,還是我一個人,每天孤零零地走來走去,就像一個活死人,一個游魂一想到我一輩子的日子都可能要這么過,我就害怕!meimei,我現(xiàn)在身邊只有你,你可要救救我!”翠兒心中大悲,一把摟住她,哭道:“太太” 雪瑛淚流滿面道:“翠兒,好meimei,你答應(yīng)我,就是天下所有的人都離開我走了,你也不會,是不是?你是我從娘家?guī)С鰜淼模瑹o論到了什么時候,你都不會離開我,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撇下不管。對嗎?”說著她仰臉向翠兒看去。翠兒心頭大痛,趕緊點了點頭。雪瑛卻勃然變色道:“不,你騙我呢,你也不會!” 翠兒見她這般反復(fù)無常,忍不住大急:“太太,您,您為什么要這樣?”雪瑛拭淚,和顏悅色道:“翠兒,別叫太太,還是叫小姐吧!”翠兒已經(jīng)不習(xí)慣了,半天別別扭扭地叫了一聲:“小姐”雪瑛點點頭,發(fā)了一會呆,半響突然開口道:“我問你,你真能舍得下長栓嗎?”“我”翠兒被她冷不丁一問,心情又大痛起來.手上擺弄著玉環(huán),半天說不出話。 雪瑛嘆口氣,要幫翠兒將鴛鴦玉環(huán)重新戴上,翠兒一驚,再次推辭起來。雪瑛按住她的手道:“咱們倆中間,只有你有資格戴它了。至少這世間的男人還有一個想著你,只可惜他沒有這么一只玉環(huán)送給你!”“小姐”一聽這話,翠兒心頭又翻滾起來。雪瑛看看她,話里帶話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他就是有一只這樣的玉環(huán)送給你,也不一定會娶你;就是他娶了你,你和他也不一定能白頭偕老!”翠兒見她說出這般刺心的話,當(dāng)下淚花涌出,低頭不語! 雪瑛又換了一種口氣.指著玉環(huán)道:“好meimei,你要是真的愿意留下來陪我一輩子,不讓我孤單一個人活到死,你就留下它吧?!币宦犨@話,翠兒一邊流著眼淚,一邊顫聲道:“太太,我”雪瑛道:“強扭的瓜不甜,你要是不愿意,你就走”翠兒將玉環(huán)摘下來,想了想,又戴上去,又摘下又戴上半晌大哭道:“太太,我會留下來陪您一輩子” 一聽這話,雪瑛抱住她.哭道:“好meimei,我就知道你會答應(yīng)的,你把長栓忘了,我也把喬致庸忘了,就我們兩個在一起活,誰也不離開誰,說好了?”翠兒點點頭,心頭大痛,更多的眼淚瀑布般涌出。雪瑛又松開她:“可我還是擔(dān)心,你不會真的忘了長栓!你能嗎?”翠兒見她這般反反復(fù)復(fù),推開她轉(zhuǎn)身跑走,又回頭哭道:“太太,您不要老這樣逼我” 雪瑛變色。這時,一個小丫頭進來說胡管家求見,雪瑛只得作罷,示意請胡管家進來。胡管家一進門就道:“太太,潞州那邊出大事了!”雪瑛皺皺眉,不耐煩道:“什么大事,你慌成這樣?”胡管家壓低嗓子,道:“喬家突然把他們在潞州的生意都撤了!他們不做買絲織綢的生意了!”雪瑛聞言一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你是說喬致庸認輸了,把潞州織綢的生意乖乖地讓給我了?”胡管家點點頭:“應(yīng)該是這樣,可是太太”雪瑛笑容驟落:“你想說什么?” 胡管家遲疑道:“太太.不管怎樣,他們撤了,那我們在潞州買絲織綢的生意,還接著做嗎?”雪瑛愣了愣,一種巨大的失落,一種被對手輕松甩掉的痛苦涌上心頭:“喬致庸走了,喬致庸敗了??蓻]了喬致庸,我們還做什么?喬致庸,他不是敗了,他這是輕輕地就把我給閃了,自己毫發(fā)未損!這個喬致庸,他簡直氣死我了!”胡管家任由她發(fā)泄,半晌又問:“太太,那潞州的生意” 雪瑛失態(tài)地叫道:“喬致庸不做,我們也不做,不賺錢的生意我們還做,傻嗎?撤!用撤出來的銀子開票號.他在哪里開票號,我們也在哪里開票號!” 4 致庸這次回到祁縣.本想悄悄地回,再悄悄地走,不料由于他在商圈里的名氣越來越大,所以雖然他是低調(diào)地回了祁縣,但仍舊生出許多的應(yīng)酬。曹氏原本擔(dān)心他在京城的安危,一直生病,這次一見他回來,歡喜得當(dāng)天就下了床。玉菡更不用說,雖然有一陣擔(dān)心得幾乎要崩潰.但在得了平安信后又生了一個兒子,尤其見致庸接信后便放下手頭事務(wù)急速返家,更是滿意得說不出話來,那情意又深深地濃了一層。 致庸到家沒多久,曹掌柜就來報:“東家,潞州那邊有消息了,那家跟我們作對的徽商,也把生意撤了!”致庸心一沉:“真的?”曹掌柜激動道:“東家,您還真神了,您算著我們明里撤了,對方說不定就會撤,他們真撤了!”致庸臉色一時間異常嚴肅起來。曹掌柜試探道:“東家,您是不是連對手是誰都猜出來了?”致庸搖搖頭,回避著心頭想到的那個人:“不是說是一家徽商嗎?”曹掌柜看看他,也不再朝深處問,接著轉(zhuǎn)入正題:“東家,那我們下一步該怎么辦?” 致庸想了想道:“照計而行!他們走了,我們還回去,暗里生意不是都還在潞州嗎?”曹掌柜剛要走,致庸又喊住他道:“等等,太太現(xiàn)在正坐月子,去不了潞州,咱們這一回也學(xué)一學(xué)那位相與,不要說喬家又回潞州了,我們也來個隱姓埋名,不讓別人知道我們是誰,如何?”曹掌柜恍然大悟道:“我懂了,這個辦法好是好,就是麻煩一點兒。東家是擔(dān)心我們打著喬家的旗號回去了,我們的對手也會回去,是嗎?”致庸嘆了一口氣:“也許不會,盡量避免吧?!辈苷乒顸c頭離去。致庸回轉(zhuǎn)身,久久地注視著一個方向,突然自語道:“雪瑛,難道真的是你?” 致庸在家呆了幾天,就按原定計劃,帶著長栓往包頭去。剛到雁門關(guān),一個驚人的消息攔住了他。那日他們正在店中打尖,忽聽旁邊桌上的一位胖客商道:“聽說沒有,就是今年帶兵打過黃河,聲稱要一直打進北京的長毛軍大帥劉黑七,在安徽戰(zhàn)敗,做了官軍的俘虜?!贝搜砸怀觯[的店中立刻靜了許多,半數(shù)的人都豎起耳朵來。那客商一見這么多人注意,當(dāng)下得意地提高聲調(diào)道:“我有個表舅現(xiàn)在朝廷為官,圣旨是他幫皇上擬的,消息是他家傳出來的!”“然后呢?”和他一桌的另一個客商一迭聲地追問起來,這胖客商矜持了一下,繼續(xù)道:“這個人可是朝廷和長毛軍開戰(zhàn)以來活捉的最大的官之一,皇上發(fā)了旨,近日就要解他到北京,在菜市口凌遲處死呢。” 致庸大驚,連忙站起,沖著那客商一拱手:“這位爺請了,你剛才說那位被抓住的長毛軍大帥,真叫劉黑七?”胖客商看看他,道:“是啊,就叫劉黑七,怎么,你和他有親還是有舊?”致庸聞言一怔,趕緊搖頭。胖客商見狀道:“一無親二元舊,你這么著急于嗎?對了,聽話音你是祁縣的,這劉黑七也是你們縣的人呢,沒準(zhǔn)你以前就聽說過他?” 致庸沒有接口,拱了拱手表示謝意,低聲對長栓道:“咱們不去包頭了,趕快回北京,晚了就見不到了!”長栓大驚:“東家,您要去北京見劉黑七?”但見致庸已經(jīng)紅了眼圈道:“什么話也甭說了!趕快走!劉寨主是當(dāng)年被我不慎帶進長毛軍中去的,他就要死了,我別的幫不上,我得去送送他,表一表我的愧疚之心!是我喬致庸誤了他呀!”長栓傻了眼:“東家,可眼下”致庸已經(jīng)聽不見他在說什么了,丟一塊銀子在桌上,大步走出,上馬急馳而去。 李德齡見致庸黑著眼圈,風(fēng)塵仆仆趕回北京來,已經(jīng)大大地嚇了一跳,待得知原因后,更是大驚失色,趕緊把致庸拉進密室,緊張地問道:“東家,您真的是為劉黑七趕回來的?”致庸重重地點頭。李德齡嘆道:“東家來晚了,那劉黑七和他兒子劉小寶前天已在菜市口正法啦,這事整個北京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致庸大叫一聲,嘔出一口血來,一把抓住李德齡,一迭聲地大叫:“什么?已經(jīng)死了?”說著淚珠子就撲簌簌地落將下來。那李德齡掙脫了他的手,趕緊走過去,看看窗外無人,回頭扶他坐下.低聲勸道:“東家,別這樣啊,人死不能復(fù)生,再說這兩人死得悲壯慷慨,他們是唱著咱們山西梆子死的,行刑那天好多人都去看了,都夸他們是真英雄呢!” 致庸一時呆呆地坐著,兩眼直直地望著遠方,淚水就像泉水一般流個不止。李德齡看看他,又嘆道:“說來也真是可憐,朝廷要殺一儆百,聽說每個人都剮了三千刀才死,死了還要暴尸一月.不準(zhǔn)任何人收殮?!敝掠姑偷卣酒?,大聲問:“怎么,人殺就殺了,還要暴尸一月?”李德齡嚇了一跳,點頭。致庸不再說話,走到窗口久久佇立,突然回頭吩咐李德齡:“讓鐵信石來見我!是我害了劉寨主父子,我不能趕在他們臨死前見一面,當(dāng)面對他們說出我一生的悔恨,請他們原諒,我還不能在他們死后為他們收尸嗎?” 京城何家內(nèi)宅里。雪瑛一個人呆呆地坐著。翠兒見她無聊,走過來沒話找話道:“太太,您知道嗎?前幾日那個被皇上在菜市口斬了首的劉黑七,就是那個要帶兵打進北京來的長毛軍大帥,竟是山西人,還是祁縣的呢!”雪瑛古怪地看她一眼:“你怎么才知道?告訴你,這個劉黑七,原本就是祁縣的強盜,祁縣好多人都認識他,就連喬致庸,和他也有瓜葛呢!” 翠兒一愣:“喬東家和一個強盜有瓜葛,不會吧?”雪瑛瞅了翠兒一眼,沒好氣道:“怎么不會。當(dāng)初不是喬致庸單槍匹馬去老鴉山,要劉黑七與他一起南下販茶,這個劉黑七還出不了山西,去江南投奔長毛軍呢。這件事別人不一定知道,可是我知道!”翠兒一聽就變了臉色,趕緊擺手,低聲道:“太太可別亂說,這樣的事,要是讓朝廷知道了,給喬東家安一個通匪的罪名,那可是殺頭的罪!” 雪瑛哼了一聲,猛地站起,回頭恨恨道:“翠兒,他把我害成今天這個樣子,還不夠個殺頭的罪嗎?”翠兒心中暗暗叫苦,不敢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就要走開。雪瑛皺皺眉道:“你又要到哪里去,還沒陪我說兩句話,就這么不耐煩了要走開!”翠兒看看她,百般無奈道:“太太,我我就是心里悶得慌,想出去走走?!?/br> 雪瑛盯了她一眼,看她緊張地擺弄著手上的玉環(huán),恨聲道:“你,還是忘不了長栓?”翠兒忍不住委屈道:“不,太太”她說不下去,眼淚又要涌出。雪瑛道:“你要是忘不了他,就去西河沿大德興找他吧,讓我一個人孤苦伶仃地活到死!你也不用來給我收尸,也不用回來哭我!你走,你們都走,我誰也不想見!” 翠兒看她又是一陣瘋癲般的發(fā)作,只得趕緊回來:“太太,我不出去了,行嗎?太太怎么忘了,長栓眼下不在北京,長栓和喬東家已經(jīng)回祁縣了?!毖╃壑虚W出淚花,變了個凄凄切切的腔調(diào)道:“翠兒.你現(xiàn)在和我在一起,是不是覺得特委屈?我這個人是不是變得讓誰都受不了?誰都特想從我身邊走開?” 翠兒連忙搖頭:“不,太太,我就是想出去走走。太太不讓我出去,我就不出去,我在家陪太太。”雪瑛拭去眼淚道:“不,你去!想出去走走就出去走走。來人,傳話給前院,給翠姑娘套車!”小丫頭應(yīng)聲走出?!爸x太太!”翠兒暗暗松了一口氣。雪瑛看看她,又換了一個臉,轉(zhuǎn)過身去不再說話。翠兒注視著她的背影,急忙離去。 翠兒出門上車,心頭一陣輕松,接著卻落下淚來。車夫何二在前面問道:“翠姑娘,去哪?”翠兒想了想,拭淚道:“去西河沿大德興茶票莊?!焙味膊欢鄦?,當(dāng)下便往西河沿趕去。翠兒在車中擺弄著腕上的玉環(huán),低低地賭氣般自語道:“就算他不在,我就不能去那里走走?這個沒良心的,真的就把我忘了?” 大德興茶票莊到了。翠兒尋了一個隱秘的地方下車,癡癡地望著那個熟悉的店門,想著長栓不在,自己還是這么癡情,不覺流下眼淚。就這樣一動不動呆了一個時辰,剛要吩咐回去,卻見一個人趕著大車從大德興茶票莊大門里走出來。翠兒大驚,只當(dāng)自己花了眼,揉了揉定睛看去,正是長栓。翠兒還沒有喊出口,那長栓已經(jīng)趕車從她面前匆匆駛過,向前面一條街去了。 翠兒心里熱騰騰起來。這些日子她在何家已經(jīng)受夠了,她想見一見長栓,從他嘴里得到一句準(zhǔn)話,只要長栓說出一個走字,她就會不顧一切地離開那個已經(jīng)成了她的地獄的地方。翠兒吩咐車夫快跟上去。只見長栓轉(zhuǎn)到后街的棺材鋪停下來,沒多久又見他指揮棺材鋪里的伙計將兩口棺材架到車上,用干草小心蓋好。翠兒又驚又疑,心頭撲騰騰亂跳起來,自己要辦的事也忘了大半。 那長栓左右看了看,載著兩口棺材離去。這次他沒有回大德興茶票莊,而是向城外趕去。翠兒令車夫一路遠遠地跟著,只見長栓走的路越來越荒涼,樹林子越來越多,已經(jīng)很少看見行人車輛。翠兒越跟越覺得長栓的行蹤詭異,心里也越來越覺得害怕。這時就見長栓趕車轉(zhuǎn)過一個荒涼的山坡,進了一片林地,四下看了看,停了車,草帽蓋臉,閉目打起瞌睡來。翠兒遠遠下車,慢慢摸過去。長栓仍在打瞌睡,停車的地方赫然出現(xiàn)兩個挖好的大坑。翠兒身上冷汗都出來了,不敢再去驚動長栓,轉(zhuǎn)身哆嗦著往回走。走了一陣,強烈的好奇心又讓她停下了腳步,尋了一個有利的地形躲好,耐心地等待起來。 夜,漸漸地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