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沉沉的海上，怒濤洶涌，一艘拖網(wǎng)漁船迎面穿過一波波狂暴而猛烈的巨浪，仿佛一頭行動笨拙的野獸，奮力掙扎，企圖沖出那一大片不可能穿越的沼澤。滔天的巨浪從海面上高高聳起，仿佛圣經(jīng)中的巨人歌利亞，以雷霆萬鈞之勢撲向船身，激起漫天的白色浪花，沖向黝黑的夜空，然后挾著夜晚狂風(fēng)的勁道，像瀑布般轟然沖擊著甲板。緊繃的木頭互相擠壓，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繩索扭絞拉扯，眼看就要繃斷了。整艘船仿佛奄奄一息的野獸，發(fā)出虛弱無力的嗚咽和痛苦的呻吟。

    突然間，兩聲爆炸的刺耳巨響刺穿了海上浪濤的怒吼，刺穿了狂風(fēng)的呼嘯，刺穿了船身痛苦的呻吟。船只在驚濤駭浪中起起落落，爆炸聲從光線昏暗的船艙里傳出來。一個人沖出艙門口，一手抓住船邊的欄桿，一手按著肚子。

    另一個人也尾隨著沖出來，小心翼翼緊盯著前面那個人，殺氣騰騰。他靠在船艙門邊，穩(wěn)住身體，舉起手上的槍，又開了一槍，然后，再是一槍。

    第四顆子彈擊中了欄桿邊的那個人，他突然舉手抱住自己的頭，整個人被子彈的沖擊力轟得往后一仰。那一瞬間，船頭驟然往下一沉，陷入兩波巨浪中的谷底；那個受傷的人突然失重，整個人仿佛飄了起來，往左邊一歪，手還是抱著頭不放。轉(zhuǎn)瞬間，整艘船又隨著波浪往上翹起，船頭和船身的中段幾乎脫離了水面，站在門口那個人猛然被甩進(jìn)船艙里，于是他的第五槍失了準(zhǔn)頭。那個受傷的人慘叫一聲，飛快地伸手四處亂抓，仿佛想抓住任何抓得到的東西。鮮血流進(jìn)他的眼睛里，海上濺起的浪花不斷沖在他的身上，他什么都看不見了。然而，旁邊空蕩蕩的，他根本抓不到任何東西。他的身體被猛甩向前，雙腿一彎。這時候，一陣狂風(fēng)掃過，船身強(qiáng)烈側(cè)翻，那個頭骨破裂的男人被甩出了船邊，掉進(jìn)一片黑黝黝的狂濤巨浪中。

    湍急洶涌冰冷的海水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吞沒他。他感覺水底有一股力量一直把他往下拖，翻弄扭滾他的身體，轉(zhuǎn)了好幾圈，然后又把他推出海面——卻僅讓他吸得一口氣——就一口氣，隨即又吞沒了他。

    冰冷的海水一波波洶涌而來，吞沒了他，然而，環(huán)繞在四面八方的一片冰寒刺骨中，在一片不可能有火的水域里，他卻感覺到一股烈焰般的灼熱向他席卷而來。他的太陽xue涌上一陣異樣的濕熱?；鹋c冰，是的，還有某種冰冷，在他的胃里、他的腿上、他的胸口，一種奇寒徹骨的冰冷，相形之下，環(huán)繞四周的海水反而顯得異樣的溫暖。冰與火，冷與熱，錯綜復(fù)雜的感覺令他陷入驚慌。他看得到自己的身體在水中扭動翻滾，看得到自己的手腳奮力掙扎，拼命掙脫漩渦的巨大壓力。他感覺得到這一切，看得到這一切。他還能夠思考，他體察到一種無比的恐慌，于是拼命掙扎——然而，很奇怪，他又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安詳寧靜，一種旁觀者的冷靜，仿佛自己只是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從險惡的處境中跳脫出來。他看得見眼前的情狀，卻沒有置身其中的感覺。

    接著，另一股恐慌又洶涌而來，從四周一片火熱與冰冷中涌現(xiàn)出來，淹沒了那種置身事外的超脫感，席卷了他。不行！他不能沉溺在那種安寧中！還不行！他隱隱約約意識到，有一件事快要發(fā)生了，雖然還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事，不過，他很確定，它快要發(fā)生了。他一定要親眼目睹！

    他使盡全力踢水，雙手猛劃，仿佛想挖穿頭頂上那堵巨大沉重的水墻。他感覺自己的胸口快要爆開了。后來，他終于冒出水面，奮力掙扎，在翻涌的黑色浪濤上載沉載浮。他拼命掙扎著讓自己浮上海面，不斷掙扎！往上浮！

    一堵龐然巨浪滾滾而來，他乘勢浮上浪尖，整個人被一團(tuán)團(tuán)的白沫圍繞著，四周一片漆黑。那一剎那，什么都看不見！他奮力掙扎著轉(zhuǎn)身！轉(zhuǎn)身！

    突然間，他看到了。那是驚天動地的爆炸。盡管浪濤怒吼，狂風(fēng)呼號，他依然聽見了那巨大的爆炸聲。當(dāng)他一看到炸開的火光，聽到轟然的巨響，不知怎么，那種平靜感又慢慢涌向他。烈焰沖天，照亮了整個夜空，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物體從火焰中迸射出來，沒入四周的黑暗。

    他贏了。無論如何，他贏了。

    突然間，他感覺自己又迅速下墜，陷入兩波巨浪中的谷底，仿佛沉落到無底的深淵。他感覺得到?jīng)坝康暮＠苏龥_擊著他的肩膀，太陽xue上火灼般的熾熱似乎涼爽些了，身體上那種刺骨的冰寒也漸漸暖和了，他的胃，他的腿

    然而，他的胸口。他的胸口突然一陣劇痛，仿佛快要爆開了！他被擊中了——那是致命的重?fù)?，那種突然的、難以忍受的重?fù)?。接著，又是另一波劇痛！別再折磨我了，給我一點(diǎn)安寧吧。

    接著，又是一陣劇痛！

    然后，他再次開始劃水，用腳蹬踢突然，他摸到了什么東西。一塊厚厚的、油膩膩的東西，靜靜地隨著波浪起伏。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他能感覺到那東西的存在，他可以抱住它。

    抱緊它！它會把你帶到一個安詳寧靜的地方，把你帶到那萬籟俱寂的無邊黑暗那永恒的安息。

    天剛破曉，旭日的光芒穿透東方天際的裊裊薄霧，映照著地中海。平靜的海面上，波光粼粼。那艘小漁船船長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手上滿是拉扯繩索灼傷的焦痕。他坐在船尾的舷緣，靜靜地抽著法國煙，心滿意足地眺望著平靜的海面。他朝露天駕駛區(qū)那邊瞄了一眼，他弟弟正把油門桿往前推進(jìn)，加速趕路，而另一名船員在一兩米外的地方檢查著漁網(wǎng)。他們好像講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兩人竊喜不已。這樣很好。昨天晚上大家可是連笑都笑不出來。那場暴風(fēng)雨究竟是哪兒來的？馬賽那邊的氣象預(yù)報(bào)根本沒提到會有暴風(fēng)雨。要是早點(diǎn)聽到消息，他就可以預(yù)先把船停在岸邊避風(fēng)了。捕魚區(qū)在濱海拉塞納laseyne瞫ur瞞er，位于法國東南部的瓦爾省。南邊八十公里的海域。他連夜趕路，想在天亮之前趕到那里，可是，他并沒有想到這趟路會讓他付出這么大的代價，還得花一大筆錢修船。不過這年頭，有哪次修船是不花錢的？

    更重要的是，他沒想到，這趟路差點(diǎn)害得他把命都送掉。昨天晚上，他在鬼門關(guān)前徘徊了好幾次，以為自己鐵定沒命了。

    “你也累了，老哥！”他弟弟喊了他一聲，朝他笑了一下“去睡一下吧！”

    “是呀，你說得沒錯?！彼贿吇卮?，一邊把煙頭往船外一丟，從舷緣溜下來，跳到甲板上，踩在漁網(wǎng)上“是該睡一下了?！?/br>
    有個弟弟可以幫你掌舵，感覺還真不錯。就算這個弟弟受過高等教育，講話文縐縐的，跟他這個滿嘴臟話的大老粗很不搭調(diào)也無妨。自家的船應(yīng)該由自家人來掌舵，因?yàn)樽约胰瞬艜S時把眼睛放亮。不過，這個老弟也未免太瘋狂了！大學(xué)才念了一年，就想開創(chuàng)自己的事業(yè)；所謂的事業(yè)也就只有那么一艘船，而且還是艘老船，一艘只在當(dāng)年曾經(jīng)風(fēng)光過的老船。實(shí)在太瘋狂了！念那些書有個屁用，昨天晚上派得上用場嗎？昨天晚上，這個“事業(yè)”差一點(diǎn)就翻船倒閉了。

    船身隨著波浪緩緩起伏，甲板上的海水四處流竄。船長閉上眼睛，把手浸泡在流動的水里。海里的鹽分對拉扯繩索時手掌的灼傷是有幫助的。昨晚的暴風(fēng)雨把船上用來固定的索具吹得七零八落，為了扯住那些繩索，手都灼焦了。

    “你看！你看那邊！”他弟弟突然叫起來。老弟的眼睛果然很亮，這下顯然他也甭睡了。

    “什么東西？”他大聲吆喝著問。

    “左艏方向！有個人在水里！他好像抱著什么東西！好像是一塊船身的破片、木板什么的?！?/br>
    船長接手抓住舵輪，將船身緩緩靠向海上漂流物的右側(cè)，然后將引擎熄火，以免船尾的波浪太大。那人的雙手一片慘白，像爪子一樣緊緊掐住破木板的邊緣，仿佛任何輕微的動作都會把他推落那片木板。然而，除了他的手，他全身松軟，了無生機(jī)——看起來就像一具溺斃的尸體，已經(jīng)沒有氣息了。

    “用繩子套住他！”船長對著他弟弟和那個船員大聲吆喝“繩子從水面下繞過去，綁住他的腿。動作輕一點(diǎn)！把繩子慢慢繞到他的腰。輕輕拉?！?/br>
    “他把木板抓得好緊，不肯放開?！?/br>
    “你把手伸到木板下面去！把他的手指頭扳開！他大概死了，手硬掉了。”

    “不對。他還活著不過，我看他快沒氣了。他的嘴唇好像在動，可是我聽不到他的聲音。他的眼睛也在動，但我覺得他好像也看不見我們?！?/br>
    “咦，他的手放開了！”

    “把他抬上來。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體翻過來。動作輕一點(diǎn)。一、二、三，翻！”

    “老天！你看他的頭！”那個船員驚叫了一聲“他腦袋開花了！”

    “他一定是在暴風(fēng)雨中撞到了木板?！贝L的弟弟說。

    “你錯了?！贝L不以為然，他盯著那個傷口說“他的傷口太整齊了，像被刀子劈開一樣。那是槍傷，他是被子彈打到的?！?/br>
    “不一定吧？”

    “而且還不只一槍?！贝L又補(bǔ)充了一句，眼睛來回打量著那個人的身體“好了，現(xiàn)在我們把船開到黑港島去。到那的距離最近，而且港口就有個醫(yī)生。”

    “你是說那個英國佬？”

    “他還在幫人看病?！?/br>
    “那恐怕得碰運(yùn)氣了，看看時間對不對?！贝L的弟弟說“如果他沒喝得爛醉的話。更何況，他醫(yī)好的動物比人多?！?/br>
    “無所謂了。等船到碼頭時，他恐怕已經(jīng)死了。要是他僥幸還活著，跑這趟路多花的油錢，少抓的魚，都要算在他頭上。好了，把醫(yī)藥箱拿來，包上他的頭，想辦法盡量讓他多撐一會。”

    “你們看！”那個船員忽然大叫了一聲“你們看他的眼睛！”

    “怎么樣了？”船長的弟弟問。

    “他的眼睛剛才明明是灰色的——像鐵絲一樣灰灰的，可是，可是你們看，怎么突然又變成藍(lán)色的了！”

    “大概是現(xiàn)在太陽比較大了，”船長聳聳肩說“要不然就是你被太陽曬得眼花了。管他的，反正進(jìn)了墳?zāi)?，誰管你眼珠子什么顏色。”

    漁船斷斷續(xù)續(xù)拉響汽笛，夾雜著海鷗持續(xù)不斷的尖銳啼叫，聽起來很不協(xié)調(diào)。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種海邊特有的交響樂。已經(jīng)快黃昏了，然而，西方的天際，太陽卻依然像團(tuán)火球。一絲風(fēng)也沒有，空氣凝滯潮濕，熱得讓人受不了。碼頭后面是條鵝卵石鋪成的街道，正對著港口。街道上有排斑駁的白色房子，房子中間隔著干癟癟的泥沙地，地面上的野草幾乎泛濫成災(zāi)。房子的門廊都已殘破不堪，只剩下幾根倉卒埋設(shè)的柱子，上面頂著格子雕花棚蓋，粉刷的灰泥剝落殆盡。幾十年前，黑港島也曾風(fēng)光一時。當(dāng)時，這里的居民曾經(jīng)有過美麗的幻想，以為黑港島會成為地中海上另一個旅游勝地?？上н@個美夢一直沒有實(shí)現(xiàn)。

    那一整排房子，每一戶前面都有一條延伸到街上的走道，不過，最后那棟房子的走道卻和另外幾戶不太一樣，有很明顯的雜沓腳印，看得出來人們往來很頻繁。英國佬就住在那棟房子里。八年前，那個英國佬突然來到黑港島。他怎么會跑到這里來呢？沒人知道，也沒人在乎。他是個醫(yī)生，而港口正好需要一個醫(yī)生。魚鉤、釣針、刀子，這些東西雖然是吃飯的家伙，但一不小心也會讓人皮開rou綻，沒辦法干活。要是你選對了日子碰到這位“大夫”那么你身上縫合的傷口就不會留下太難看的疤痕。不過，相反，要是你聞到他身上沖天的酒臭，那么，不管他喝的是威士忌還是葡萄酒，你都得祈求老天保佑了。

    反正就是這么回事，你也沒得挑。俗話說得好，聊勝于無嘛。

    不過，今天醫(yī)生是不看病的，他家門口的走道上看不到半個人影。因?yàn)?，今天是星期天。整個港口無人不知，每逢星期六晚上，醫(yī)生一定會到村子里喝個爛醉如泥，然后再找個妓女陪他睡覺?？茨囊粋€正好有空擋就找哪一個。當(dāng)然，大家也都知道，過去這幾周，這位醫(yī)生每個星期六的周際大事也暫停了。他已經(jīng)很久沒在村子里出現(xiàn)了。不過，他的改變其實(shí)也沒有大家想像的那么大。每隔一段時間，還是有人會固定把一瓶又一瓶的蘇格蘭威士忌送到他家去。所以說，酒還是照喝不誤，只是不出門了而已。不久之前，有一艘拉喬塔那邊的漁船到島上來，還把一個不知名的陌生男人送到他家里。說他是個人，還不如說是一具尸體。自從那天開始，英國佬就再也沒有出過門了。

    喬福瑞華斯本大夫打著瞌睡。他的頭漸漸往下掉，后來，下巴頂?shù)搅随i骨上，嘴里的腥臭味嗆進(jìn)了鼻子。那味道實(shí)在不怎么好聞，于是，他嚇了一跳，人就醒了過來。他眨了眨眼，好讓自己稍微清醒一點(diǎn)，然后瞄了一眼開著的房門。他的病人有時會發(fā)出囈語，含含糊糊地說一大串沒頭沒腦的話。難道又是他在說夢話，吵醒他的好夢嗎？不對，沒聽到他的聲音，而且，今天連外面的海鷗都大發(fā)慈悲，安靜得出奇。今天是星期天，黑港島上的神圣日子，沒有滿載魚蝦進(jìn)港的漁船，那些海鷗也不會被引得一陣陣sao動了。

    他椅子旁邊有張小桌子，桌上擺著一瓶威士忌和一個酒杯。酒杯已經(jīng)空了，酒還剩下半瓶。他望著酒杯和酒瓶，心里幾分得意。有進(jìn)步。以往每到星期天的這個時間，不光酒杯，連酒瓶也是空的，而且，威士忌下肚之后，前一天晚上的宿醉還會變本加厲。

    他不禁微微一笑。愿上帝祝福他那個住在英格蘭考文垂市的老大姊。他老姊每個月領(lǐng)了養(yǎng)老金之后，就會寄幾瓶蘇格蘭威士忌到島上來。她叫貝絲，是個好女人，其實(shí)，她有的是錢，買得起更多酒，絕對遠(yuǎn)多于寄來的這幾瓶，不過，他倒是很感激她沒有寄太多來。而且，她也不可能永遠(yuǎn)這樣?？傆幸惶欤俗吡?，錢也就沒了。到時候，他就只好喝那些廉價的葡萄酒，然后，人就會變得越來越麻木，直到有一天，連痛苦都感覺不到了。永遠(yuǎn)都感覺不到了。

    他已經(jīng)越來越認(rèn)命，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面臨這樣的結(jié)局然而，三個星期又五天前，事情起了變化。那天，有幾個漁夫找上門來，把一個垂死的陌生人交給他。那幾個漁夫甚至不肯表明身份，他們把人送來，只是出于一片好心。他們不想見死不救，但也不想趟這趟渾水，沾上什么麻煩。上帝一定會體諒他們的，因?yàn)?，這個人是被子彈打傷的。

    不過，幾個漁夫只知道那個人受了槍傷，卻沒想到，有些東西遠(yuǎn)比子彈對他身體所造成的傷害更可怕。那顆子彈還傷到了他的心智。

    瘦骨嶙峋的醫(yī)生兩手用力往椅子上一撐，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窗邊，看看外面的港口。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于是，他把百葉窗放下來，瞇著眼睛從葉片中間看底下的街道，他要看看究竟怎么回事，特別是那一陣嘩啦啦的噪音究竟從哪來的。原來是一輛馬車。今天是星期天，有個漁夫帶著一家子出來兜風(fēng)。他想，除了這個鬼地方，天底下還有哪里能看到這種場面？對了，他忽然想到，從前在倫敦也有類似的畫面。每到夏天，倫敦市中心都能看到被打扮得雄赳赳氣昂昂的公馬，拖著滿載觀光客的華麗馬車，穿越攝政公園。一想到那種對比，他不禁失聲大笑。不過，他也只笑了一下子，轉(zhuǎn)眼間，他的笑容就消失了。他忽然又想到三個多星期前的那一天，那不可思議的一天。本來，他已經(jīng)死了心，這輩子休想再回英國了。然而，如今他又重新燃起希望，他很可能有機(jī)會再回去。他的人生有了新的轉(zhuǎn)機(jī)，因?yàn)?，那個陌生人有能力改變一切。

    伯恩的身份00除非他診斷錯誤，否則，那個病人隨時都會醒過來。很可能是今天，或者再過一個小時，甚至再過一分鐘。他傷得很重，身上有多處深深的傷口，腿上、胃部、胸口。還好子彈并沒有貫穿他的身體，否則他很可能早就沒命了。子彈還留在他體內(nèi)，熾熱的金屬燒灼時產(chǎn)生了止血的效果，而海水的持續(xù)沖刷也發(fā)揮了消毒傷口的功效。本來取出子彈是極其危險的，不過，正因?yàn)樗膫谝呀?jīng)被高溫和海水消過毒，皮rou組織已經(jīng)軟化，不需要任何準(zhǔn)備就可以立即手術(shù)，所以，整個過程幾乎沒有任何危險。真正麻煩的是他頭蓋骨上的傷口。雖然子彈只傷及頭蓋骨，并沒有貫穿腦部，但子彈的沖擊力卻在視丘和海馬回造成了瘀傷。要是當(dāng)初子彈穿透頭蓋骨，傷到這兩個區(qū)域的腦組織，那么，無論在哪一個區(qū)域，就算子彈只深入幾厘米，都會造成腦部關(guān)鍵功能的永久喪失。還好，他的關(guān)鍵功能并沒有受損。那一剎那，華斯本立刻做了個決定。在接下來的三十六小時里，他滴酒未沾，拼命吃淀粉類的食物，拼命喝水。能吃喝多少，就吃喝多少。三十六小時后，他開始動手，進(jìn)行一項(xiàng)畢生最精密的手術(shù)。自從被倫敦的麥肯錫林醫(yī)院開除之后，他還從來沒有嘗試過這么精密的手術(shù)。他開始進(jìn)入一段極其艱苦漫長的過程，逐步刷洗腦部的纖維區(qū)域，一次刷洗一厘米。然后，他開始收攏頭蓋骨上的傷口，將表面皮膚縫合起來。在整個過程中，他全神貫注、小心翼翼，因?yàn)椋且粋€疏忽，刷得太用力，或是針頭刺到腦組織，病人就會立刻喪命。

    他不希望這個陌生的病人死掉，無論死因是什么，他都不希望。尤其是，他絕對無法忍受因?yàn)樽约旱牟恍⌒亩鴮?dǎo)致病人喪命。

    手術(shù)終于完成了，病人的生命跡象依然維持正常?，F(xiàn)在，喬福瑞華斯本醫(yī)生終于可以回去找他形影不離的伙伴，尋找他的化學(xué)溶劑，尋找他生命的源泉——他的酒瓶了。他讓自己喝了個過癮，喝得飄飄然，接連不斷。不過，他沒有超過那個臨界點(diǎn)，沒有喝到爛醉如泥。再怎么喝，他一直都還分得清東西南北，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這真是他人生的一大進(jìn)步。

    也許就是今天了，也許再過一個小時。那個陌生人的眼睛就隨時會亮起來，開始跟他說話。

    也許，很可能就是下一秒。

    當(dāng)清晨和煦的海風(fēng)吹進(jìn)房間里，令滿屋清涼的時刻，他開口說話了。

    “你是誰？誰在房間里？”

    華斯本從行軍床上猛坐起來，兩條腿悄悄地伸下床，慢慢站起來。千萬不能刺激他。不要突然冒出聲音，不要有太突兀的動作，因?yàn)槟呛苋菀讎樀讲∪耍瑢?dǎo)致他心理退化。接下來的幾分鐘，他必須像先前動手術(shù)時一樣，提高警惕，不能有絲毫的閃失。多年訓(xùn)練出的醫(yī)生本能已經(jīng)蓄勢待發(fā)，準(zhǔn)備好面對這一刻。

    “我是你的朋友。”他輕聲細(xì)語地說。

    “朋友？”

    “你果然會講英語，我猜得沒錯。我猜你不是美國人就是加拿大人。我看過你的牙齒，那種補(bǔ)牙的技術(shù)不是英國的，也不是法國的。怎么樣？有沒有覺得哪里不舒服？”

    “我也不知道。”

    “沒關(guān)系，慢慢來。你需要解放一下嗎？”

    “你說什么？”

    “我是說，老兄，你需要方便一下嗎？你旁邊有個盆子，那就是給你方便用的。你左邊那個白色的盆子，看到了嗎？當(dāng)然，那個東西也得要你憋得住才管用?！?/br>
    “不好意思，把你的床鋪弄臟了?！?/br>
    “沒什么好不好意思的，該出來就會出來，很正常。我是醫(yī)生，你的醫(yī)生。我叫喬福瑞華斯本。你呢？”

    “我什么？”

    “我是說，你叫什么名字？”

    那個陌生人把頭轉(zhuǎn)開，呆呆看著白色的墻壁。晨曦的微光在墻壁上映照出斑駁的光影。然后，他又把頭轉(zhuǎn)回來，那雙藍(lán)眼睛緊盯著醫(yī)生?！拔也恢馈！?/br>
    “噢！我的天?！?/br>
    “我不是告訴過你很多次了嗎？慢慢來，不要急。你越急著回想，就越有苦頭吃，情況反而越糟糕。”

    “你又喝醉了?！?/br>
    “那是家常便飯了，不過，我有沒有喝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你肯聽我講話，我倒是可以給你一些線索?！?/br>
    “我早就聽過了?！?/br>
    “不，你根本沒在聽。你根本就充耳不聞，你一直作繭自縛，把自己的心封閉起來。我再告訴你一次，拜托你仔細(xì)聽?！?/br>
    “我在聽?！?/br>
    “你昏迷那段期間——你昏迷的時間也太長了點(diǎn)——我聽到你說了三種語言：英語、法語，還有一種腔調(diào)怪得要命的話。我猜那應(yīng)該是亞洲哪個地方的語言。所以說，你會說很多種語言。看起來，你還真是四海為家，挺有世界觀的。你自己覺得哪一種話講起來最順口？”

    “顯然是英語。”

    “我也這么認(rèn)為。那么，你覺得哪一種語言說起來最拗口？”

    “我不清楚。”

    “你的眼睛是圓形的，不是斜的。所以，我敢說，你顯然不是亞洲人。”

    “顯然不是。”

    “那你為什么會說亞洲語言？來吧，試試看，聯(lián)想一下這個。你昏迷的時候，我把你的一些囈語記下來了，你聽聽，我一個音一個音分開念：ma瞜wa，tam瞜wan，kee瞫ah。說說看，聽到這些字的時候，你腦袋里第一個想到的是什么？”

    “什么也想不到?！?/br>
    “你真有一套?！?/br>
    “你到底想怎么樣？”

    “我想知道一些事情。隨便什么都可以。”

    “我看你是喝醉了。”

    “這個我也知道。從以前到現(xiàn)在，一直都是這樣。不過，不管我有沒有喝醉，你這條小命畢竟還是我救的。我是個醫(yī)生，而且，從前我是個第一流的醫(yī)生。”

    “那你怎么會弄成現(xiàn)在這副德行？”

    “病人可以質(zhì)問醫(yī)生嗎？”

    “為什么不行？”

    華斯本遲疑了一下，轉(zhuǎn)頭看著窗外的港口。“我喝醉了，”他說“他們說，因?yàn)槲液茸砭坪笫中g(shù)，所以才會導(dǎo)致兩個病人死亡。如果只有一個死了，也許他們還看不出來是我喝酒誤事，不過，死了兩個病人就說不過去了。老天保佑，他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事有蹊蹺。千萬不能把刀子交給我這種人，還讓我利用那把刀子享盡尊榮?！?/br>
    “有必要嗎？”

    “什么有沒有必要？”

    “喝酒?！?/br>
    “去你的，當(dāng)然有必要。”華斯本輕聲說道。他本來看著窗外，說著，他又轉(zhuǎn)回頭“從前有必要，現(xiàn)在還是一樣有必要。另一方面，病人不可以對醫(yī)生妄加評論?！?/br>
    “很抱歉。”

    “我發(fā)現(xiàn)你很愛跟人道歉，這種習(xí)慣真討人厭。其實(shí)，這是一種故作姿態(tài)的表現(xiàn)，感覺很做作。事實(shí)上，我根本不認(rèn)為你是那種會向別人抱歉的人?！?/br>
    “看起來，你知道的事情比我還多?！?/br>
    “如果是跟你有關(guān)的事情嘛，沒錯，我確實(shí)知道不少?？墒牵@些事情多半都很沒道理，令人滿頭霧水。”

    這時候，那個人忽然從椅子上坐起來，身體往前傾。他全身緊繃，襯衫往后敞開，露出胸口和腹部的繃帶。他雙手合握，十指交叉，修長結(jié)實(shí)的手臂上青筋暴露。“你的意思是，除了我們聊過的那些事情之外，你還知道別的？”

    “沒錯?！?/br>
    “是不是我昏迷的時候說了些什么？”

    “不是，不完全是。我們剛才談的多半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比如說，你會說幾種語言，比如說，你跑遍世界各地，熟悉很多城市——那些城市我連聽都沒聽過——還有，你有一種很強(qiáng)烈的傾向，盡量不提別人的名字。你本來要說出某些人的名字，可是忽然又閉嘴了。對了，還有一點(diǎn)，你跟別人對抗的時候會顯現(xiàn)出某些習(xí)慣——攻擊、退避、躲藏、逃跑——這些習(xí)慣都有相當(dāng)強(qiáng)烈的暴力傾向。前一陣子，為了保護(hù)你的傷口，我常常把你的手臂綁在床邊。不過，這些我都說過了。還有別的事情我沒有告訴你?！?/br>
    “什么意思？究竟是什么事？你為什么不說？”

    “因?yàn)槟歉愕纳眢w有關(guān)。感覺上，那像是一種掩人耳目的保護(hù)殼。我實(shí)在不確定你是否有心理準(zhǔn)備，所以才沒有說。現(xiàn)在我還是不確定?！?/br>
    那個人往后一仰，靠回椅背上，黑色濃密的眉頭一蹙，露出慍怒的神情。“這個嘛，好像不該由醫(yī)生來判斷。我認(rèn)為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你說吧，究竟是什么事？”

    “這樣吧，我們就從你那個看起來人模人樣的腦袋開始，怎么樣？特別是你的臉?！?/br>
    “我的臉怎么了？”

    “現(xiàn)在這張不是你天生的臉。”

    “什么意思？”

    “如果你拿放大鏡仔細(xì)看，你就會發(fā)現(xiàn)，任何手術(shù)都會留下痕跡的。老兄，你被人家改造過?！?/br>
    “改造？”

    “你的下巴看起來很突兀。我跟你打賭，從前你的下巴中間一定有道凹槽。你的下巴被人切過。還有你左邊顴骨的上半部——你的顴骨看起來也很突兀，我相信，你們家族里一定有斯拉夫人的血統(tǒng)——也有細(xì)微的手術(shù)痕跡。我敢說，你可能點(diǎn)過一顆痣。你的鼻子看起來很像英國人的鼻子，不過，從前一定比現(xiàn)在更挺，而且稍微再窄一點(diǎn)，但這不容易看出來。從前，你的五官輪廓一定很鮮明，現(xiàn)在線條變?nèi)岷土?，所以，特征也被掩蓋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不懂?！?/br>
    “你的長相很吸引人，不過那主要是因?yàn)槟愕哪樞秃苋菀妆粴w類，而不是你的臉本身吸引人?！?/br>
    “歸類？什么意思？”

    “沒錯。你的長相很像那種典型的盎格魯撒克遜白人，那種上流社會的人。只要走進(jìn)那些高級板球場、網(wǎng)球場，或是加拿大蒙特利爾國際機(jī)場的酒吧，就會看到一堆長得像你這樣的人。那些人的臉看起來幾乎都是一個模樣，簡直快要分不清誰是誰了，不是嗎？你的特征也許還在，牙齒還是一樣整齊，耳朵平貼著頭——五官還是很均衡，位置沒有改變，只是看起來比較柔軟?！?/br>
    “柔軟？”

    “呃，也許說被‘糟?！€更恰當(dāng)一點(diǎn)。你從前的長相一定充滿了自信，甚至?xí)o人傲慢的感覺，很有自己的風(fēng)格。”

    “我還是猜不透你究竟想說什么?！?/br>
    “那我們說說別的。只要換個發(fā)色，你的整個臉就會不同。還有，你的頭發(fā)有褪色的痕跡，而且變脆了，說明你染過頭發(fā)。如果你戴上眼鏡，再留個小胡子，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我猜你的年齡大概是三十六七歲，不過，你有辦法讓自己看起來再老個十歲，或是年輕個五歲?！闭f到這里，華斯本停了一下，仿佛想看看那個人有什么反應(yīng)，然后再決定要不要繼續(xù)?！罢劦窖劬?，一個星期前，我們做了一些測試，你還記不記得？”

    “當(dāng)然?！?/br>
    “你的視力很正常，根本不需要戴眼鏡?！?/br>
    “我好像沒戴過眼鏡吧。”

    “可是，你的眼角膜和眼皮上有長期佩戴隱形眼鏡的痕跡，為什么？”

    “我不知道。真搞不懂那是什么原因?！?/br>
    “有一種可能性，你想聽聽看嗎？”

    “洗耳恭聽?！?/br>
    “可惜，恐怕那不是你想聽到的，”醫(yī)生轉(zhuǎn)頭面向窗子，心不在焉地看著外面“有些隱形眼鏡是經(jīng)過特殊設(shè)計(jì)的，專門用來改變眼球的顏色。另外，有些人眼睛的顏色很特殊，天生就比一般人更適合佩戴這種眼鏡。通常是灰眼睛或藍(lán)眼睛的人。而你的眼睛更特別，介于兩者之間。在某一種光線下，你的眼珠看起來是灰褐色的，可是，在另一種光線下，你眼睛又會變成藍(lán)色的。這種獨(dú)特的眼睛是天生的，通常根本不需要再改造了?！?/br>
    “你說什么？我為什么要改造？”

    “為了改變你的容貌。我有一種感覺：你是個行家。簽證、護(hù)照、駕照——你可以隨意改變身份。你的頭發(fā)，有時候是黃褐色，有時候又變成金黃色或深棕色。眼睛呢——眼睛可沒辦法隨便換——綠色、灰色，還是藍(lán)色？這些東西混在一起，可以衍生出無數(shù)種排列組合，你不覺得嗎？無論怎么搭配，你看起來都是那種混在人群里很不容易被認(rèn)出的臉?！?/br>
    那個人掙扎著想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兩手用力撐著椅子，慢慢地站直身體，激動得無法呼吸。他說：“也有可能是因?yàn)槟闫疵欠矫嫦?，弄不好那只是你一廂情愿的想像。?/br>
    “那你身上的手術(shù)痕跡又怎么說？那是一種記號。證據(jù)會說話?！?/br>
    “那只是你穿鑿附會的解釋。你這個人滿腦子憤世嫉俗的陰謀論。你怎么不想想，說不定我只是發(fā)生了意外，臉上破了相，只好修補(bǔ)一下。這就是我動手術(shù)的原因。”

    “你動的那種手術(shù)可不是因?yàn)橐馔?。像是染頭發(fā)、磨平下巴的凹槽、點(diǎn)掉臉上的痣。那絕對不是什么矯正手術(shù)?！?/br>
    “你憑什么一口咬定不是！”那個陌生人怒氣沖沖地說“意外事件五花八門、千奇百怪，什么樣的都有。當(dāng)時你又不在現(xiàn)場，沒有親眼看到，憑什么一口咬定?！?/br>
    “太好了！就是這樣！我就是要讓你發(fā)火。你一直很少和我發(fā)脾氣，這樣反而不好。很好，趁現(xiàn)在你火氣上來，趕快回想一下。你從前究竟是干什么的？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是做業(yè)務(wù)的我是家跨國公司的高級主管，負(fù)責(zé)遠(yuǎn)東地區(qū)的業(yè)務(wù)，很可能是?；蛘?，我是個老師教外語的老師。我也許在哪個大學(xué)里教書，那也很有可能?！?/br>
    “很好，那你究竟是業(yè)務(wù)主管還是老師？用你的直覺判斷，現(xiàn)在立刻告訴我！”

    “我我沒辦法確定?！蹦莻€人露出彷徨無助的眼神，似乎腦袋就快打結(jié)了。

    “你知道為什么嗎？因?yàn)檫B你自己都不認(rèn)為你是業(yè)務(wù)主管或是老師。”

    那個人搖搖頭說：“我確實(shí)不認(rèn)為。你呢？”

    “我也不這么認(rèn)為，”華斯本說“理由很簡單。那些都是坐辦公室的工作，可是你的體格卻很像那種經(jīng)常緊繃全身肌rou的人。噢，我說的不是那種訓(xùn)練有素的運(yùn)動員什么的。你看起來不像猛男，但你的肌rou非常結(jié)實(shí)。你的手臂和手掌從前一定經(jīng)?？嚨镁o緊的，感覺強(qiáng)壯有力。要不是因?yàn)檫€有別的原因，我真的會以為你是個干粗活的工人，經(jīng)常抬重物，或者是打魚的，從早到晚忙著把漁網(wǎng)從海里拖上來，所以全身肌rou才會那么結(jié)實(shí)。只不過，你的學(xué)識很淵博，仿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以你的智力，你絕對不可能是打工的大老粗?！?/br>
    “奇怪，我怎么有一種感覺，你好像要把這整件事導(dǎo)向一個結(jié)論，對不對？你有另外一種念頭?！?/br>
    “這幾個星期來，我們天天黏在一起，承受巨大的壓力，努力尋找答案。久而久之，你就會看出一種模式?！?/br>
    “所以我猜得沒錯，你心里已經(jīng)有譜了，對不對？”

    “沒錯。我剛才跟你說了一些事，例如先前的手術(shù)、染發(fā)、隱形眼鏡等等。我必須先看看你對這些事情的反應(yīng)是否激烈，然后再決定要不要對你說實(shí)話?！?/br>
    “怎么樣，我的反應(yīng)和你預(yù)料的一模一樣？”

    “還好。雖然火氣不小，不過還算平靜?，F(xiàn)在，時機(jī)成熟了，已經(jīng)不需要再拖延了。老實(shí)說，我也快沒耐性了。好了，跟我來吧?！比A斯本在前面帶路，領(lǐng)著那個人穿過客廳，走向后頭墻壁的那扇門。那扇門再進(jìn)去就是藥房。過了藥房之后，他走到墻角，拿起一臺廢棄多年的老式幻燈機(jī)?；脽魴C(jī)上有個圓形的鏡頭，鏡頭厚厚的外殼早已生銹龜裂。他說：“馬賽那邊送補(bǔ)給品過來的時候，我叫他們順便捎了臺幻燈機(jī)，”說著，他把幻燈機(jī)擺在那張小桌子上，把插頭塞進(jìn)墻上的插座里“這雖然不是什么高級型號，但至少還能用。麻煩一下，能把百葉窗放下來嗎？”

    失去記憶、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的男人走到窗戶旁邊，把百葉窗放了下來。整個房間頓時陷入一片黑暗。華斯本啪的一聲把電源打開，剎那間，白色的墻壁上出現(xiàn)一塊光亮的方框。接著，他把一小片軟片放進(jìn)幻燈機(jī)的鏡頭后方。

    這時，那個白白亮亮的方框里忽然出現(xiàn)了幾行斗大的字。

    共同社區(qū)銀行

    蘇黎世，班霍夫大道十一號

    071712014260

    “這是什么？”那個不知名的陌生人問。

    “你仔細(xì)看看，好好研究一下，想一想。”

    “那好像是什么銀行賬號。”

    “沒錯。這是銀行信箋上的名稱和地址，底下那個空格本來是要簽名的，上面卻只有幾個手寫的數(shù)字。不過，既然是手寫的，它也就具備了賬戶持有人簽名的功能。這是銀行標(biāo)準(zhǔn)的cao作程序?！?/br>
    “這東西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你身上找到的。這是一張很小的負(fù)片，大約只有普通三十五毫米底片的一半大。有人動手術(shù)把這張底片植入你皮下，就在你右半屁股上方。那幾個數(shù)字就是你的筆跡，也就是，你的簽名。有了這個簽名，你就可以到這家蘇黎世銀行的地下金庫，打開你的保險箱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