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自幼早慧，自己又從來就將她當做男孩兒來養(yǎng)，于是這女兒越長大就越調(diào)皮。

    三歲的時候她就敢偷了自己珍藏的玉湖酒吃，藏在草廬里大醉三天才醒，屁.股都被自己揍紅了；

    四歲的時候她牽了她父親心愛的一頭牛*要去放，結(jié)果和牛一起跌進了爛泥塘里，一群家丁部曲圍上去又是救人又是救牛，差點被牛蹬死。

    五歲她帶著家丁“出征”，把陳家莊來做客的五位小公子打成了豬頭綁在牛棚里做“戰(zhàn)俘”，她和霍宴帶著禮物親自上門道歉才把陳家家主的氣撫平了。

    好不容易她到了六歲，可以開始讀書了，自己給她布置的課業(yè)繁重，一來就講三本書，果然吸引了她大部分注意力，才消停了半年，在詩禮圣言的教導下，看著也日漸講禮懂事，像個大家出來的淑女了。

    自己還以為圣人之書已經(jīng)降住這魔王了，好了，感情這禮她只是學了個皮毛，病上半個月就忍不住本性死灰復燃。

    現(xiàn)在更厲害了，敢自己半夜出去跟蹤匪盜，也不怕把小命跟沒了。

    “你大方，拿你母親的嫁妝錢和人講道理?！蓖醴蛉说芍懍帤饬艘魂嚕謴屠潇o下來，轉(zhuǎn)而問：“你怎么發(fā)現(xiàn)那匪徒晚上要跑的？”

    陸瑤得意一笑：“我傍晚讓阿卯帶我去暗室看，一進去就發(fā)現(xiàn)那匪徒腳上鐐銬脫了，他還以為自己藏得好呢。我怕他脫了身再傷人，警告了他一番才走。他是個聰明人，聽出來我的意思了。我也是見他不是蠢人，講些道理，才對他好奇的?！?/br>
    “回來我就想，他鎖鏈都能掙脫，幾根木柱又怎么攔得住他，今天招待完了客人，明天父親一定會抽出時間來處理他們，他要是想活，就只能今晚逃。暗室關(guān)押犯人總不能還管食水，他必然后繼無力，不會也不敢鬧大，所以我猜他要逃，肯定要偷偷走小路?！?/br>
    “從暗室出來想避人耳目的路也就那么幾條，只有東邊那條小路能通往莊外，其余方向都有我們的人守夜，他要是能逃出來，就只能走那邊?！?/br>
    說著，陸瑤笑嘻嘻地沖王夫人搖頭晃腦：“我其實也就是去碰碰運氣，這不就給我逮到了。”

    王夫人給了她腦袋一下：“你倒是會給你父親添亂。怎么不把消息告訴你父親？”

    “父親軟弱喜太平，我若告訴了父親家里抓了這么個兇人，他肯定就要為了避免死傷自己主動把人放了。反正都是把人放了施恩，不若我來?！?/br>
    “你施恩給人家有什么用？”王夫人點了點陸瑤的鼻子，“你人小力威，尋常人不肯把你放在眼里。兇人難降，若是遇上個混不吝的，反而要噬主。下次發(fā)現(xiàn)這種事，可以回報給你的母親大人，你母親我雖然不出林下居多年，應(yīng)該也還能給您索城大將軍當個小小軍師，出謀劃策，如何？”

    王夫人邊說還邊作揖。

    她說到這里，陸瑤忍不住笑起來。

    索城大將軍其實是個獨屬于霍思城這個名字的典故。

    當初霍思城的祖父霍迎在荊州任刺史，時有王族謀逆，霍迎曾與太原王氏之人共同抗敵，生死與共，結(jié)下情誼。

    可惜霍迎戰(zhàn)敗，不幸丟了一城，也因此丟了刺史的官。

    他帶傷回老家養(yǎng)傷，纏.綿病榻時，當初那位王氏舊友為了報他在戰(zhàn)場上救自己一命，決定將自己的侄女王若彩王氏嫁給他的獨子霍宴。

    王氏嫁過來后很快有孕，當時霍迎已經(jīng)到了快要油盡燈枯的地步，他占卜得到吉兆，認為王氏肚子里的一定是個兒子，因此為它起名霍思城，希望這個孫子繼承自己的遺志，一生不忘收復當初他丟的那座城。

    臨死前霍迎又做夢，夢見自己的這個孫子被封索城大將軍，名滿天下，醒來后他老淚縱橫地抓著霍宴，囑咐他一定要好好教導霍思城，把他培養(yǎng)成能征善戰(zhàn)的名將。

    可惜他死后霍思城才出生，而且和他以為的不同，霍思城是個女孩。

    亂世之中也有女子參軍甚至在緊急時刻指揮戰(zhàn)斗的，可從來沒有女子能當將軍，更別提是名滿天下能征善戰(zhàn)的大將軍了。

    霍迎的遺愿就此落空，霍宴也因此怨懟王氏，夫妻倆的感情裂痕由此被提上明面，后來更是因為雙方的習慣性情等矛盾越積越深，終至貌合神離，場面夫妻。

    和霍宴發(fā)現(xiàn)第一個孩子不是男孩不能繼承老父遺愿因此不滿不同，王氏對自己的女兒十分疼愛，這其中當然有賭氣的成分，更多的卻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親情。

    霍宴自霍思城出生后決口不提什么索城的故事，王夫人卻對女兒悉心教導，甚至等她年紀稍大，就告訴她關(guān)于索城大將軍的來歷，霍思城因此對祖父的遺愿充滿責任感，才有了五歲帶家丁“出征”的笑話。

    王夫人從不打壓女兒的天性，寧可在事后給人賠笑臉，也要讓霍思城年少享受和自己一樣的肆意童年，是以，才養(yǎng)成了霍思城膽大包天，古靈精怪的性格。

    陸瑤也才敢毫無后顧之憂地夜會扈季叢，這一切皆因霍思城有個思想足夠開明，性情足夠豁達.堅韌的好母親。

    這也是陸瑤在一眾身份里選擇霍思城這個身份的最大原因之一，不然，在系統(tǒng)提供的一干身份里，其實她還有出身更高的選擇。

    而因為母親王夫人對女兒的這份支持，那本來已經(jīng)變成笑話的“索城大將軍”，反而成為母女之間的一份默契。

    王夫人在知道霍思城打算長大以后收回祖父丟掉的那座城后，曾對霍思城說，我兒少有壯志，即使天不予見憐，賜了你女兒身，可壯志何須分男女，報國也可女兒身。越是千難萬險，越要心性不移。

    那一天，王夫人為霍思城念《孟子》，告訴她，“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br>
    霍思城因此認為諸子往圣之中有真賢人值得她學習，于是在王夫人開始教自己讀書時刻苦勤學，收斂頑皮。

    所以陸瑤對王夫人有信心，她相信，自己據(jù)實以告，王夫人不但不會生氣責怪，反而會為她提供支持。

    這也是陸瑤敢和扈季叢談合作的底氣。

    如果不是確定身后有王夫人這尊大神，即使扈季叢答應(yīng)了她，她難道還會認為僅憑幾句話自己就能驅(qū)使一個刀口舔血的流民為自己服務(wù)？

    就像王夫人說的那樣，想要驅(qū)使兇人，是要有真正實力的。

    僅憑一個當?shù)睾雷辶鶜q女兒的身份，遠遠不夠，幾乎是癡人說夢。

    但是有了王夫人的支持，就代表著后續(xù)還會有錢財糧食和更多資源，陸瑤也才敢放下大話，對扈季叢說，自己要做這江淮的山大王。

    北人南下，陸瑤敢保證，江淮本地的豪族里一定早就已經(jīng)有人在暗中聚攏流民，準備形成私人武裝了。

    在鬧饑荒的時候，人是負擔，但是對于久居本地，屯糧無數(shù)的豪族來說，人也是資源。

    只要刀口夠硬，人數(shù)夠多，別人的糧倉總會有足夠糧食的。

    如果糧食不夠，一定是搶的不夠，殺的不多。

    除了本地豪族，來自北方的大家族是一股更大的力量，像那些只有一兩百人的家族自然要想辦法附庸本地豪族，可那些本宗族人數(shù)就上千，聚攏人馬加起來能有幾千人的大族，又怎么可能甘心做附庸。

    江淮這塊地，從北人南下的時刻開始，就已經(jīng)進入了混亂時代。

    江淮本地人是多，豪族占據(jù)地利也很有先天優(yōu)勢，可是在那些經(jīng)受住了來自胡人的追擊和南下路上的盜匪沖擊的流民面前，江淮本地人軟得像圈里待宰的家畜，家畜如何和嗜血的野狼相爭？

    何況光江淮這么一小塊地，又能有多少人？真正人多的，還是作為過去政治中心的北方啊。

    事實上，在陸瑤了解的歷史里，江淮這塊地，最后都是南下來的流民帥們的地盤，至于本地豪族，幾乎沒有多少聲音，誰勝誰負可見一斑。

    所以陸瑤一開始就沒想光靠本地豪族的力量。

    霍家莊在本地的確是很有地位，光是莊上完全聽令于霍家的仆人部曲就有八.九百，而再加上附近大小附庸于霍家的親族和鄉(xiāng)民丁壯，這股勢力足可達到兩千以上，是本地最大的豪族之一。

    但是有一點，他們都是沒有經(jīng)過多少最殘酷戰(zhàn)爭和血腥洗禮的鄉(xiāng)民，基本上最大的見血就是鄉(xiāng)里打架，和隔壁村打架，這種架，大多時候都是有余地的，不可能直接奔著要命去。

    而北方來的流民，按照后世的現(xiàn)代科學心理學來判斷，幾乎大多數(shù)人都會患有戰(zhàn)后心理綜合征，換句話來說，他們?nèi)绻蚱鸺軄恚菊姓卸际潜贾サ摹?/br>
    狹路相逢勇者勝，南方普通鄉(xiāng)民在北方普通流民面前幾乎沒有勝率可言。

    這一點，陸瑤能看到，淮地的其他豪族肯定也能看見，霍家目前還處于單純的對外防守階段，但是陸瑤相信，肯定已經(jīng)有別的豪族在偷偷招收流民了。

    可能是因為祖父死于戰(zhàn)場上受的傷，所以她父親霍宴是附近有名的“和氣人”，出了名的討厭斗爭，陸瑤這具身體才六歲，就不止一次在別人那里聽說過她父親的事跡：據(jù)說霍宴曾經(jīng)和人爭買一筐梨，明明他已經(jīng)付了錢，但是后來者說不把梨讓給他他就要和霍宴打一架，霍宴于是把梨送給了對方，分文不取，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那人只是一個普通的窮人家孩子，還瘸了一條腿，鄉(xiāng)里以此恥笑他，霍宴也不以為然。

    霍宴是菩薩一樣的好脾氣，在盛世，這樣的脾氣或許會有很好的結(jié)果，但是在亂世，尤其是被流民沖擊的亂世，這樣的脾氣就很難預估下場了。

    不過，陸瑤覺得霍宴這樣，倒也未必不是好事，就是一些事需要她繞個彎去做了。

    比如收攏流民。

    但是換個角度看，這何嘗不算收斂鋒芒.低調(diào)茍發(fā)育呢？

    世道越亂，人民對和平也越向往。

    陸瑤不介意把霍家莊打造成這亂世之中人人向往的桃花源。

    陸瑤和王夫人簡單解釋完自己目前的打算后，得到了來自王夫人的戰(zhàn)略支持。

    “你可知今日來訪你父親的人是誰？”

    “吳郡郡守阮溫?！?/br>
    “他和你父親年少時曾一起在崤山蜉蝣子門下學習黃老之術(shù)，蜉蝣子姓謝，名山夷，精通黃老之術(shù)，曾經(jīng)和你祖父為友，后隱居于崤山，只有故舊之子能入他門下學習一二?！?/br>
    “如今世家南渡，陛下也一同南遷，又要錢要糧，吳郡本地豪族必然心生不滿，阮溫夾在中間焦頭爛額，所以才借病避見，偷偷匿到你父親這里來訴苦。”

    “他如今雖狼狽，但如今陛下遷都建康，吳郡乃建康糧倉，建康一應(yīng)供給，都要仰賴吳郡，阮郡守日后必有一席之地。你如今和他沒有關(guān)系，但是日后若要名正言順，必有需要他的時候?！?/br>
    陸瑤鄭重點頭：“母親，我知道了?！?/br>
    “也不必刻意，我們?nèi)缃癫⒉磺笏F(xiàn)在只是你一個來訪的世伯罷了，若有機會見自然好，不行也不必掛懷，總歸有你父親的交情在，你不故意惱了他就行?！?/br>
    ……

    王夫人離開后，陸瑤躺在床上默默思考了半晌，才不知不覺地睡去。

    第二天陸瑤起來，王夫人便收了不讓她下床的禁令，留話說她都有精力自己偷偷跑出去，看來這病也已經(jīng)好透了。

    陸瑤總算得以在進入副本后，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在莊子上到處逛。

    等她去了莊子上，果然聽到莊上的人都在談?wù)撟蛲矸吮I夜逃的事。

    有仆婦和壯漢蹲在大樹下納涼，嘴里說得唾沫橫飛，一會兒說自己起夜時親眼看到一個身高二丈的大漢，身上長著七只手五個腦袋，幾巴掌拍暈了暗室外面守著的人，接著化作一陣風卷進林子里去了，一會兒又說那匪盜化作青煙把暗室外的人迷暈了，從暗室的窗口飄出去就不見了，又有說那大漢其實是一個美女偽裝的，是靠美貌迷了守門的人，然后扭著腰走進了林子里。

    陸瑤對勞動人民的想象力佩服不已，聽了一會兒就往她父親的書房去。

    她要借霍宴的本地地理志。

    到任何一個地方，要想對此地有全局了解，看本地地理志是最快的。

    這個副本當然是對她原本家鄉(xiāng)歷史上那個時代的模擬，但是正如上個中世紀副本的世界不是真的歐洲中世紀，這個副本里的地理條件也不可能和真正的歷史一樣。

    要想在本地當土皇帝，自然得先了解這里有什么地理環(huán)境，風土人情。

    陸瑤很快就靠近了霍宴的書軒，老遠就聽得到爽朗暢快地哈哈大笑聲，陸瑤慢悠悠地走過去，看到書軒外的一片竹林中間的涼亭里，兩個中年名士正在對卜。

    這是這時候喜歡擺弄黃老之術(shù)的士人們之間常玩的一種占卜游戲，即互相卜對方的杯子里有沒有酒，卜錯了就要罰酒。

    兩人對卜正酣，酒熱勁兒上來，兩人都散了頭發(fā)和衣服，繞著石桌轉(zhuǎn)圈。

    陸瑤老遠望見，就猜這倆人不僅是喝酒了，恐怕還磕了五石散，這是磕嗨了在行散。

    陸瑤早就從王夫人那里知道，霍宴不僅對黃老之術(shù)頗有研究，還喜歡自己弄點丹藥磕磕。

    他在莊上一座林子里專門有自己的“煉丹房”，平日里搞“事業(yè)”，就住到林子里，聽說一年要炸好幾次爐。

    不過陸瑤在昨天之前，按照記憶里的理解，還以為霍宴只是普通的瞎搗鼓，沒想到人家竟然是專業(yè)人才，上過黃老之術(shù)的大師的課，還有優(yōu)秀畢業(yè)生同學來找他玩。

    就是這聚眾磕，還磕嗨了這事……陸瑤心里默默吐槽，這時候的人們把五石散當做養(yǎng)生的仙藥，嗑藥是雅事，直接勸恐怕不太行，還得走曲線救國策略。

    而且，陸瑤心里暗暗揣測，按照她爹這鬼樣子，等她那兩個弟弟長大點，說不定就要拉著一起磕“仙藥”，煉仙丹了。

    得給他們找點事做才行。

    不就是喜歡搞丹藥么，變廢為寶她會啊，四大發(fā)明了解一下。

    陸瑤心里嘀咕著，默默目不斜視地走到了霍宴的書房小院前。

    阿卯正蹲在門口發(fā)呆呢，見了她就是一個激靈，險些一頭撞在門柱子上，抖著手把她迎了進去。

    作者有話要說：注*魏晉時期世家大族的最流行的代步工具其實是牛車，參見《世說新語》王衍和石崇斗富，其中一件就是比牛。以及王愷的愛牛八百里駁被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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