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她視線太過具有存在感，裴燼同她對視片刻，眉目間的懶散松動幾分。

    他伸手揉揉額角，笑得有點無奈，“不過是在想別的事。”

    話音微頓，裴燼薄唇微翹，語氣悠悠的，“但陰差陽錯，能得美人垂憐擔(dān)憂，倒也不失為一件佳事?！?/br>
    溫寒煙蹙眉上前，正欲說話，被他輕飄飄打斷，“如今人還沒死透，這么寶貴的時間怎能浪費在同我閑聊上？”

    下一句話開口，已不是對著她，只淡淡三個字，“醉青山?！?/br>
    榕木枝葉微顫，沒有回應(yīng)。

    裴燼一見，倒也沒什么不悅的情緒。

    他慢條斯理伸手，溫寒煙只瞥一眼他指尖法訣，便知他要搜魂。

    “搜魂之術(shù)極消耗修為心血?！睖睾疅煱醋∷麆幼?，“我還有更好的法子?！?/br>
    【形神和】能夠讓她短暫占據(jù)安跡星的身體，便也能夠?qū)λ挠洃涭`臺一覽無余。

    只是，必須要在他完全昏睡過去之后，她才能做得到。

    此刻安跡星半邊身子已徹底化作榕木，半張臉布滿交錯藤莖，僅剩下半張毫無血色的臉，一只眼睛半闔著。

    溫寒煙只遲疑了一瞬間，裴燼已經(jīng)干脆利落一刀劈碎了半邊榕木。

    安跡星僅剩的半邊唇間逸出一大口墨綠色的血，徹底不省人事。

    溫寒煙：“……”

    她抬起頭，對上裴燼慵懶含笑的眉眼。

    “這樣不是簡單多了？”他下頜微抬，“請吧?！?/br>
    溫寒煙目光在他手臂上微微一頓，是左手。

    她面上一靜，暫且將思緒壓下去，輕點下頭，“多謝?！?/br>
    她催動形神和，神識瞬間被擠壓，灌入遍體鱗傷的榕木之中。

    她看見一眼望不見盡頭的綠意。

    安跡星并非人族修士，而是一棵榕木修行千年所化。

    草木修行，能修出靈識的萬里挑一。

    這過程極為枯燥，也極為孤獨。

    起初，太過百無聊賴的時候，安跡星能同方圓百里之內(nèi)，其他的草木精怪閑談幾句，打發(fā)打發(fā)時間。

    “朋友，今天修煉得如何？”

    “還能如何，老樣子唄。整日在這里曬太陽，我頭都發(fā)暈了。”

    “我的根伸得很長，百里之外，今日正在落雨，想必明日陰云便會飄到我們這邊來了。多飲些無根之水，于我們修行也有好處。”

    “真的假的？那可真是太好了！不過，除了這個，我還想四處走走，到處看看，整天待在同一個地方，看同一片風(fēng)景，實在是太沒意思了。”

    “……”

    但漸漸地，不知為何，回應(yīng)他的聲音越來越少了。

    “朋友?！?/br>
    “朋友？”

    一片死寂。

    榕木也漸漸沉默下來，但它修煉進展神速，沒過多久，靈識便能感應(yīng)到更遠的地方，聽見更遠的聲音。

    “朋友，你好呀?！?/br>
    “嗯？哪里來的榕樹精。我們這里常年不落雨，又熱又干，榕木根本活不下來?！?/br>
    “那它豈不是在很遠的地方，靈識比我們強大多了！榕樹精，你是怎么修煉的？”

    又交到了新的朋友，沉默的榕木再次活躍起來。

    它知無不言，不僅將修煉心得和盤托出，還將每日所見所聞一股腦地告知遠方的朋友。

    它們沒見過梅雨季節(jié)連綿的細雨，也沒見過綠草如茵，它要多說一些。

    相對的，它也能夠聽見大漠風(fēng)光，雖然沒親眼見到，卻能在腦海里想象何等恢弘壯闊。

    只是好景不長，這樣快活的日子沒過多久，另一邊的聲音再次安靜下去。

    “……朋友？”

    沒有回應(yīng)。

    榕木再次沉默下來。

    它開始懷疑，為何它的朋友總是會在某一天莫名其妙地離開它，沒有絲毫征兆。

    分明他們前一天還在談天說地。

    習(xí)慣了歡聲笑語，陡然被沉默困住，榕木開始感受到一股極度的空虛。

    它拼了命地修煉，不知道過了多久，總算再次聽到了別的聲音。

    但這一次，它不再像先前那樣喜悅了。

    這些新的朋友，總有一天也會離開它的。

    一切都在某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夜晚被打破。

    草木精怪也是要休息的，白天曬夠了日光，夜間便要凝神調(diào)息，吸收日月精華，天地靈氣。

    榕木是被一陣倉皇的尖叫聲吵醒的。

    “這是什么東西？！”

    “啊——救命——”

    “啊啊啊——疼，好疼！我的花瓣全都被絞碎了！”

    “是氣根……氣根……是榕木的氣根！”

    “榕樹精？它為何要殺我們？！”

    “喂榕樹精！榕樹精你在聽嗎？”

    “你說句話！”

    “……”

    榕木愣了愣，一時間反應(yīng)不及。

    不知過去多久，一切嘈雜響動都歸為平靜。

    星河流轉(zhuǎn)，夜色生輝。

    榕木怔怔望著這片熟悉的蒼穹，良久，鼓起勇氣輕輕問了一聲：“朋友……？”

    意料之內(nèi)的沉寂。

    山風(fēng)吹過，拂動榕木枝葉無聲搖曳。

    它猛然間清醒過來。

    原來都是它的錯。

    榕木生長極為霸道，是他這么多年間，無意識將周遭草木盡數(shù)絞殺殆盡。

    起初是方圓百里之內(nèi)，后來，隨著它修煉得愈發(fā)精深，范圍愈來愈廣。

    從來沒有朋友拋棄它。

    都是它的錯。

    意識到這一點，榕木消沉了良久。

    它發(fā)誓不再交朋友，可隨著時間流逝，愈發(fā)濃烈的孤獨侵蝕著它。

    好想說說話。

    它不再去尋草木精怪，然而當(dāng)真去尋也尋不見了，它生根于青陽，眼下整個辰州寸草不生，皆被它氣根所殺盡。

    漸漸地，辰州飛鳥也絕跡。

    這么過去了很久，一日榕木陡然察覺到，樹蔭之下路過一個人。

    那人穿一身灰撲撲、樸素到簡陋的長袍，頭戴斗笠遮住面容，步履不疾不徐，速度卻很快，縮地成寸，一步能行數(shù)尺。

    榕木心頭一喜，像先前無數(shù)次那般探去氣根，它甚至并未看見那人如何出手，便被反過來制住了命門。

    榕木第一反應(yīng)竟不是怕死，而是傷心。

    “我方才險些殺了你，你不會做我的朋友了?！?/br>
    那人沉默片刻，緩緩松開它。

    榕木一愣，聽那人笑了笑，聲線低啞，卻柔和：“不，我做你的朋友?！?/br>
    “為什么？”榕木理解不了，“你不恨我？”

    斗笠之下傳來一聲輕笑。

    “恨你？”他緩緩道，“你不過是想要變強。想要變強，又有什么錯呢？”

    榕木：“想要變強……”

    “草木修煉本便艱難，方圓百里之內(nèi)，靈氣資源只有那么多。為爭搶更多，榕木氣根會自發(fā)絞殺周遭異類，在那之后，你便可獨自享用天地精華——這不是為了變強，又是為了什么？”

    榕木頭一次聽見這種話，它越是想，便越是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似乎真的是這么一回事。

    那人見它沉默，又笑著道，“修煉本是逆天改命之行，大道艱深。難道為了區(qū)區(qū)幾個所謂朋友，便要放棄變強嗎？”

    他不僅放過它，還自芥子中掏出許多靈寶丹藥，盡數(shù)贈給它。

    “你需要的，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人。他永遠不會被你的野心所傷，相反，他會理解你，幫助你?！?/br>
    “你便再也不會孤獨了?！?/br>
    已化作少年人形的榕木怔怔抬起頭，望著身側(cè)頎長的身影，“誰最厲害？”

    話音微頓，他修煉這么多年，多少也聽見過不少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