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節(jié)
他為什么不該報復? 報復鳩占鵲巢的裴燼,報復狠心拋棄他的乾元裴氏。 憑什么這么多年,他在翻涌的苦海中掙扎。 而那些人卻可以干干凈凈、清清白白站在岸邊,身邊衣香鬢影,鶯歌燕舞,享受著眾星捧月,卻又對他承受的一切苦難冷眼旁觀? 直至進入寂燼淵,一塵禪師才察覺,原來九州即將出世的并非唯有一件神器至寶,而是兩件。 因緣扣與玄都印前者至純,后者至邪,相生相克,方能夠維持天地間平衡。 一塵禪師將因緣扣收納入芥子之中,浩蕩淳厚的靈力涌入經(jīng)脈間的同時,失去了因緣扣的牽制,玄都印之上隱有邪煞之氣,如有實質般凝成黑霧,繚繞其上。 明滅的靈光沖天而起,天降異象,用不了多久,乾元裴氏定會搶先趕至此處,將玄都印帶回寧江州。 接下來的一切,都會如無定輪中所見的那一切一般,如期上演。 真可笑,或許這便是天意命運。 盡管裴珩毫不猶豫地把他放棄了,可到頭來,發(fā)現(xiàn)玄都印的人,依舊是他。 那么他吃的那些苦,阿軟丟掉的一條命,又有什么意義? 一塵禪師帶走了因緣扣,又將玄都印刻意留在更顯眼的位置,等待著乾元裴氏有朝一日將它帶走。 這一次,他不會抵抗不了玄都印的誘惑,借用其中的邪煞之氣。 他要讓裴燼來使用它。 裴燼不是要奪走他的一切嗎? 那也該不論好壞,照單全收。 他要讓裴燼作為裴氏少主,最后害死整個乾元裴氏。 害了整個天下。 讓裴燼來做那個千人憎,萬人罵的禍害。 …… “觀空住持,也是我殺的?!?/br> 一塵禪師微微笑道,“沒想到他竟有幾分敏銳,在你被逐天盟困鎖于牢獄中時,察覺到了怪異之處,反倒前來問我,是不是知道了什么?!?/br> “他是我的師尊,是將我自苦海中拯救出來的人,這個世上,除了阿軟之外,沒有任何人比他更了解我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一切痛苦?!?/br> “所以我對他說了實話,我以為他會認可我、心疼我?!?/br> 說到這里,一塵禪師指腹輕撫禪杖。 這柄禪杖曾于觀空住持手中把玩多年,杖身之上甚至有明顯摩挲過的痕跡。 一塵禪師摸了摸那些微微泛白的位置,輕笑。 “可他竟然說我枉顧蒼生,不義不仁,勒令一百零八名內門弟子將我團團圍住,想要將我押解至乾元裴氏,獻上因緣扣。” “我如何能夠答應?”一塵禪師將禪杖輕輕放回地面。 他溫和笑著道,“所以他死了?!?/br> 破敗的佛堂已被罡風絞碎,鋪天蓋地的雨幕倒卷被吸入虛空之中,狂風吹動濃云,月色被嚴絲合縫地掩在云層后,天地間一片蒼茫。 僅剩下明明滅滅的虹光,裴燼眼神分辨不清。 他唇角緩緩滑下一抹血痕。 溫寒煙距離他更近,鼻尖里鉆入濃郁的血腥氣,和著潮濕的水汽,顯得更冰冷朦朧。 一塵禪師所言令她心底一陣激蕩,但眼下更受影響的人,顯然不是她。 修士斗法之時心緒震蕩,輕則反噬內傷,重則走火入魔。 一塵禪師此時將這些塵封多年的真相和盤托出,可謂其心可誅。 溫寒煙皺眉抬起頭,一塵禪師唇畔笑意愈發(fā)深邃。 “聽完了這些,裴燼,你還覺得你有資格殺我嗎?” 他指腹輕點因緣扣,一道靈風轟然席卷開來。 “你最應當做的,便是自戕在我眼前?;蛟S這樣,我能夠代乾元裴氏勉強接受你的懺悔,令你報答乾元裴氏這些年的養(yǎng)育之恩。” 一塵禪師話聲還未落地,溫寒煙便冷聲打斷。 “裴燼,不要聽?!?/br> 她的手指被雨水打濕,本便不高的體溫徹底融在不盡的雨幕之中,搭在裴燼指尖的時候,像是冬日化不盡的雪。 卻又似是那一束很淡的暖陽落下來。 “在裴家主和玉宮主的刻意規(guī)避之下,乾元裴氏本已不該覆滅,是一塵禪師刻意將大宗氣運引上不歸之路。若說這是你們之間的因果,那云風師祖和玉流華前輩又何其無辜?” 溫寒煙用力收緊了指節(jié),將裴燼垂落的手指和衣擺一柄攏在掌心。 “還有我體內的無妄蠱?!?/br> 她一字一頓道,“他本有萬種方式為阿軟和自己討回公道,卻又在那萬種之中,唯獨選擇了眼下最血腥最殘忍的一條路。他不過是在合理化自己體內的邪肆殺性。” “裴燼,你們之間固然有因果,可眼下那因果早已不再只局限于你們之間,而是牽連了上下一千年無數(shù)條性命,牽扯了整個九州?!?/br> 雨夜之中,自始至終一言不發(fā)的人緩緩抬起頭。 眉間的碎發(fā)順著雨幕向后滑落,露出了原本隱匿在陰翳之中,那雙狹長冷冽的眼睛。 裴燼反手握住溫寒煙的手指,她的指端泛著刺骨的涼意,他不算高的溫度竟然緩慢地傳遞過去。 溫寒煙感覺到他細微的顫抖,開口時,雖然因心神動蕩而受了內傷,嗓音微啞,聲線卻極穩(wěn),語氣也出奇的平靜。 裴燼眼型偏長,眼角眼尾都呈現(xiàn)著凌厲的銳角,平日笑起來看著深情款款,漫不經(jīng)心,此刻沒什么表情時,看起來有一種驚心動魄的鋒利。 “所以那一日,我的腰牌并非遺落,而是事先被你所盜?!?/br> 一塵禪師稍有點意外,裴燼此刻竟然還能如此平靜同他對話,甚至有余力思考千年前那些細枝末節(jié)之事。 在他的預想之中,他口中這些真相,該是壓垮這天之驕子脊梁骨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此事既然提起來了,一塵禪師也并沒打算隱瞞。 他大方笑一聲,應下來:“沒錯。每一枚裴氏墨玉牌之上,都蘊著屬于乾元裴氏的淵源之力?!?/br> 一塵禪師視線落在裴燼衣袂間垂落的殘影。 “我試過了?!彼讣庠谧约貉g的位置點了點,“他們說的沒錯,我果然是裴氏血脈?!?/br> 裴燼垂眼看向墨玉牌,其上凹凸不平的騰龍紋路反射著瑩潤的光澤,倒卷入上空的雨珠掠過“長嬴”二字。 “難怪,你能夠知曉無妄蠱的制法?!?/br> 一塵禪師并不意外裴燼提及此事:“而你卻永遠不可能知道它的解法?!?/br> 他唇角的弧度越發(fā)上揚,“裴燼,這就是你我之間的差別?!?/br> 裴燼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當年玄都印出世的消息,也是你傳出去的?!?/br> 一塵禪師撫掌笑道:“不錯?!?/br> “自從那日借你腰牌一用,我便徹底確認了自己的身世,自那之后,我一直在暗中觀察乾元裴氏,只待裴珩入寂燼淵?!?/br> “因此,玄都印出世,我第一時間便知曉了?!?/br> 一塵禪師話音微頓,似是陷入回憶,須臾才接著道,“我找到巫陽舟詢問此事,他倒是個忠仆,起初不愿背叛乾元裴氏,無論如何都不肯松口。” 他像是回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忽地一笑,“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裴珩將我送至云桑,當真有好處。好就好在,我能夠洞察人心,而你自負又愚蠢,整日鉆研劍法,卻不懂識人。你們乾元裴氏上下,全都是蠢貨,竟無一人看出巫陽舟對衛(wèi)卿儀的心思?!?/br> “我將司星宮的靈占預言告知他,只問了他一句:難道你不想得到她嗎?若繼續(xù)這樣發(fā)展下去,衛(wèi)卿儀必死無疑。裴珩優(yōu)柔寡斷,滿心家國大義,他太無私,不夠自私。這樣的男人,是守不住自己心愛之人的。我告訴巫陽舟,若是想要保護好衛(wèi)卿儀,便一定要聽我的?!?/br> “這樣一來,一切都變得很簡單了?!币粔m禪師微微一笑,“只需要這短短幾句話,巫陽舟便毫不猶豫,乖乖將一切和盤托出?!?/br> 裴燼臉上沒有多少情緒,下頜卻緊繃成凌厲平直的線條。 饒是并非親歷千年前的事,僅僅受玄都印影響了神魂,溫寒煙都感覺自己心口因為一塵禪師這段話而不斷地翻涌起血腥氣。 她不愿再讓裴燼繼續(xù)這樣聽下去,繼續(xù)這么下去,但凡裴燼理智失守,場面恐怕要徹底一發(fā)不可收拾了。 溫寒煙當機立斷出聲打斷。 “你故意不讓巫陽舟出手阻攔乾元裴氏銷毀玄都印,卻偏偏背后放出風聲,引得整個逐天盟震動,人人相爭?!?/br> 她眸光冰涼,“繞了這么大一個圈子,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玄都印這樣的寶貝,即便明知它至陰至邪,試問整個九州,又有何人不想將它收入囊中?” 一塵禪師笑意不達眼底,“人就是這樣貪婪的生靈。我費盡了辛苦,做了這么多,自然是為了讓裴燼也體驗一下,被至親之人背叛的滋味?!?/br> 他語氣平淡,淡然之中卻壓抑著深刻的暴戾和恨意。 “只可惜,他還真是個不死的,先是失了明,又失了右手,成了個廢人,他竟然還能東山再起,甚至琢磨出了一套左手刀法?!?/br> “瘋子?!睖睾疅熅従復鲁鰞蓚€字。 這兩個字卻像是說中了一塵禪師的某種心結,他陡然狂笑三聲,再次抬起眼時,眼眶比眉心一點紅痣更猩紅。 “裴燼既然占了我的位置,占了本該屬于我的好處,他難道就不該承擔擁有這一切,可能發(fā)生的后果嗎?!” 話音剛落,一塵禪師雙手飛快結印,一尊送入云霄的法相悍然震動天地,只短短一個瞬息,法相籠罩下來的陰影幾乎將整個即云寺都籠罩在內。 “啊啊啊——” 慘叫聲劃破沉睡的夜幕。 無數(shù)小心翼翼躲在洞府中的即云寺弟子,在這一刻陡然被一陣劇烈的疼痛自昏迷之中強行喚醒,發(fā)出痛苦的哀嚎聲。 他們渾身的血rou都像是被撕碎風干,宛若剝落的外殼,露出內里的靈力。 冥慧住持猛然睜開眼睛,環(huán)視一圈,只見弟子們皆以rou眼可見的速度風化,而聞思幾名長老狀況也未能好上幾分,渾身靈力都像是開了閘的洪水,呼嘯不絕地向外倒流。 就連他自己,也仿佛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抽離靈魂,渾身都泛起尖銳的疼痛。 千萬道靈力自傾頽的屋脊之中沖天而起,源源不斷涌入法相金身之中。 不遠處的院落之中,兇悍無匹的力道同閃躍的結界沖撞在一起。 結界之中,司予梔和葉含煜仰面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結界之上虹光針鋒相對地來回撕扯著,兩人卻似是累極了正在小憩一般,被嚴絲合縫地保護著,安靜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