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非凡搖頭。

    孫永失望的垂下了眼簾。

    “關(guān)博君也問過我這個問題，但我從來沒有考慮過輸還是贏。我認為那是戰(zhàn)斗結(jié)束之后才需要考慮的。戰(zhàn)斗時，戰(zhàn)士需要做的是全身心投入！”顧非凡說，“我父親給我發(fā)來了信息，告訴我保存自身最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我回答他——我來到這里不是為了逃避，如果讓我逃跑，我寧愿死在戰(zhàn)場上，我不害怕，也讓mama別為我哭泣。”

    孫永心弦一顫，猛的睜開了眼睛，他眼神炯炯的盯著顧非凡，“你是個天生的戰(zhàn)士?！?/br>
    “我只是相信成默，相信付遠卓、相信杜冷，相信白教官，相信孫哥你，相信至今還堅守在這里的每一個人?！鳖櫡欠矆詻Q的說，“孫部，相信我！援兵一定回到，我們一定能贏?！?/br>
    孫永又一次按下了手中的“紅色信仰”，幾聲孱弱的嗡嗡聲后，這一次它盡奇跡般的跳出了微弱的紅光。孫永握緊了它，看向了蔓延淚光的鐘秋元，“不管援兵會不會到，我們同樣是戰(zhàn)士，戰(zhàn)士絕不能后退，就是死也不能退。對于戰(zhàn)士而言，退一步?jīng)]有海闊天空，只有萬丈懸崖！”頓了一下，他下定決心般的說，“通知全員，我們絕不后退！陣地要失守，我們太極龍先死絕！”

    第二百九十八章 諸神的黃昏（120）

    nf海域，東南方向，水下二百八十米。近百艘潛艇像是龐大的鯨魚群，靜靜的懸停在幽暗的波濤之下。這里寂靜深邃，恍如永恒的夜晚，而那些略顯老舊的潛艇，則像是潛伏于暗暮中的怪獸。

    尤其是位于最前方的一艘潛艇，它體型巨大，將身側(cè)游動的大白鯊襯托的就像是條小魚苗。

    這艘巨無霸是前蘇最強大的戰(zhàn)爭機器之一——代號“鯊魚”的戰(zhàn)略核潛艇。它曾是歐羅巴大陸的噩夢，排水量高達46000噸，至今仍是世界上體積最大、重量最大的核潛艇，最令人恐懼的地方是，它能夠攜帶二十枚潛射戰(zhàn)略核導(dǎo)彈，每枚導(dǎo)彈擁有10枚分導(dǎo)核彈頭，也就是說單艇，它就荷載足足兩百枚核彈。

    水中殺手大白鯊對這艘代號“鯊魚”的巨無霸并無警惕之心，它沿著冰冷的鋼鐵之軀游走，慢慢的向著不遠處的沙丁魚群潛行。在經(jīng)過一行白色俄文——pck時，大白鯊稍微停留了一下，然后擺動尾部，兇猛的沖入了沙丁魚群，攪散了魚群，狠狠的咬住了一條肥美的沙丁魚，轉(zhuǎn)眼那條沙丁魚就被撕成了碎片。

    這一切發(fā)生得悄無聲息，只有一些氣泡在無言翻滾。就在大白鯊大快朵頤之時，忽然間它像是感覺到了什么，慌亂的向著大海的更深處潛行，游動在核潛艇周圍的魚群也四散而去。

    整個大海仿佛都在震動，某種從海面?zhèn)鱽淼穆曧懧又羶砂俣嗝椎纳詈＃瓦B潛艇中的人都感覺到了異樣。

    將雙腿搭在桌子上閉目養(yǎng)神的顏亦童，感覺到了椅子在震，睜開眼睛四處望了望，口中念念有詞：“海底地震了嗎？還是核爆?。磕懿荒軄硎缀吮袂腷gm?。　?/br>
    一直來回踱步的付遠卓停下了腳步，先是看了眼會議室的一側(cè)，這里排列著上百個裝著人腦的玻璃罐，一排又一排泛白的大腦在黃色暖光的照耀下像是一團又一團參加展覽的水母罐頭。插著導(dǎo)管的人腦在營養(yǎng)液中，跟隨著震動的頻率輕輕搖動，整齊的如同在跳集體舞，畫面有種賽博朋克般的詭異。他滾動了一下喉頭說：“應(yīng)該又是一次大型爆炸！不過威力遠沒上一次的大。”他不安的看向了顏復(fù)寧，“顏哥，我們究竟還在等什么？還要等下去，仗都要打完了?！?/br>
    “別急?！鳖亸?fù)寧淡定的說，“沒那么快，你得相信成默。和之前的爆炸相比，這不過是個小爆炸而已……也許不過是個禁止系的sss技能?！?/br>
    付遠卓心急如焚的問：“顏哥，你就給我個準(zhǔn)信，是不是你認為沒有勝算，就不會幫忙？”

    顏復(fù)寧在付遠卓的執(zhí)著的眼神中緘默了幾秒，回答道：“這不是我一個能決定的事。”

    “可是……”

    “那是神將自爆的爆炸?！?/br>
    沉悶的空氣中響起了機械的帶著些許播音腔的電子音，這聲音很讓人出席，仿佛是電子游戲中聽到了俄文配音。

    顏復(fù)寧和付遠卓轉(zhuǎn)頭看向了一旁，在那幾排貼著俄文標(biāo)簽的水母罐頭前方，跳出了一個閃爍不定的彩色影像，穿著灰色夾克帶著金絲復(fù)古眼鏡的弗拉基米爾·阿諾德站在圓形的三維投影儀上，就像真人等比例手辦。

    “老師，您怎么知道是神將的自爆？”顏復(fù)寧疑惑的問。

    幽閉的環(huán)境中，再次響起了解說般一字一句的回響，“這個自爆的頻率是神將特有的，它所衍生的次聲波，會在傳播中蛻變形成頻率低于13赫茲的聲波，無論在水中，還是在大氣中都能傳播的很遠……”頓了一下，弗拉基米爾·阿諾德調(diào)低了音量般的說，“在許多年前，我曾經(jīng)感受過……就像是大地的哀鳴?！?/br>
    “嗡～嗡～嗡～”

    潛艇再次發(fā)生了同樣幅度的震動，原本快要停止搖擺的水母，又開始翩翩起舞。

    “怎么又來了一次？”弗拉基米爾·阿諾德，抬手扶起了下巴，做出了疑惑的動作，“神將自爆，重新激活需要等待168個小時才對！”

    顏復(fù)寧張了張嘴，遲疑了一下才低聲說：“如果說神將死了呢？”

    “載體都無法激活怎么死？”

    “不。我的意思是本體死亡……”顏復(fù)寧搖頭輕聲說，“無論是他殺……還是自殺……”

    弗拉基米爾·阿諾德不言不語，投影呆滯的站立在那里，像是陷入了冗長的思考，又像是被震撼到說不出話來。隨著震動持續(xù)，他身后的水母在玻璃罐頭里翩翩起舞，就連左邊監(jiān)控著腦電波的一排儀器，屏幕上的腦電波圖都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的波動，“滴、滴、滴”的警報聲在算不上寬敞的會議室里回響。

    “好吵啊～～～～！”顏亦童百無聊賴的說，警報聲立即就停了下來，像是那排機器受到了威嚇。就連玻璃罐里的水母，舞動的幅度都減少了一些，似乎都有些怵顏亦童。

    顏復(fù)寧搖了搖頭，他也不知道顏亦童是怎么把這些老家伙給折騰的夠嗆的。眼下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他沉吟了一聲說：“看樣子太極龍的情況很糟……”他說，“必須填上天選者的性命來抵擋星門的進攻，可這樣無異于飲鴆止渴?！?/br>
    弗拉基米爾·阿諾德直接了當(dāng)?shù)膯枺骸笆菚r候上浮了嗎？”

    顏復(fù)寧猶豫了一下說道：“老師，你們確定要去嗎？”

    “當(dāng)然要去，我們時刻準(zhǔn)備著?！备ダ谞枴ぐ⒅Z德回答的沒有一秒遲疑。

    “可是，潛艇一旦上浮，我們就沒有退路了。而且……而且……你們?nèi)绻せ钶d體的話，戰(zhàn)斗身亡，很大概率會導(dǎo)致直接腦死亡。”顏復(fù)寧加重了語氣，“很大概率……也許沒有人能活著回來?！?/br>
    “我知道?！?/br>
    顏復(fù)寧沉聲說：“我的意見是，讓我們這些沒有生命危險的人去，你們還是留在這里。潛艇現(xiàn)在就開始撤退，這樣的話，就算太極龍輸了，也不至于發(fā)生無可挽回的事情?！?/br>
    弗拉基米爾·阿諾德沉默了幾秒，才像是宕機了重新開機了似的說道：“我剛才沒有說話，是因為我想起了我的父親?！?/br>
    “您的父親？”顏復(fù)寧不解，他不明白這個時候為什么老師會提起父親。

    “他曾經(jīng)是62集團第35団的指揮官?！备ダ谞枴ぐ⒅Z德說，“1942年7月，他的隊伍從現(xiàn)在叫做茯爾加格勒的城外調(diào)入了城內(nèi)。關(guān)于那場人類歷史上最殘酷的戰(zhàn)役，沒有太多可供述說的細節(jié)，因為沒有幾個人能從那場戰(zhàn)爭中活下來，所剩下來的，只有一些冰冷的數(shù)字。80萬市民，最終活下來的8千人?？倐鋈藬?shù)200萬人，持續(xù)時間199天。我父親所在的第62集團，自從踏上戰(zhàn)場，前后投入的增援部隊共計2個軍、24個師、16個祣、40個団及20個営。但62集團的總?cè)藬?shù)從未超過6萬人，一個成建制的師頂上去，3天就會成建制的消失。平均每1秒，茯爾加格勒戰(zhàn)役就會消耗掉9個人的生命……那座城市就像是一座不知道滿足的饑餓怪獸……”

    “現(xiàn)在和那個時候的戰(zhàn)爭完全不一樣?！鳖亸?fù)寧說，“那樣殘酷的戰(zhàn)爭現(xiàn)在不可能再發(fā)生了。”

    “雖然戰(zhàn)爭沒有不殘酷的，可我想說的，并是那場戰(zhàn)爭有多殘酷。那時我才五歲，對慘烈的戰(zhàn)事并沒有太多記憶，只隱約記得我母親每天都憂心忡忡的守在收音機前，整夜無法入睡。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在茯爾加格勒戰(zhàn)役結(jié)束后的某一天，那時我已經(jīng)兩年沒有見到我的父親，從幼兒園升到了小學(xué)。我放學(xué)回家，就看到一群穿著制服的人站在我家的客廳里，他們面色嚴(yán)肅的向我的母親敬禮，姿勢像是西伯利亞的白樺，郁郁蔥蔥又滿身斑駁。盡管他們還沒有開口，我母親就坐在沙發(fā)上開始了抽泣，她其實早有準(zhǔn)備，可當(dāng)這一天真得來臨時，還是傷心欲絕。我也跟著開始哭，雖然那時的我并不明白死亡的意義。有個叔叔把我抱了起來，耐心的安慰我，從口袋里掏出了糖果和玩具，等我稍稍安靜下來，抱著我對我說：弗拉基米爾，你的父親是個勇敢的人，他在戰(zhàn)斗中非常英勇，他和他的戦友每天忍受炮火覆蓋和飛機狂轟濫炸10－12小時，面對生與死的考驗，為了保衛(wèi)祖國的崇高信念，他們犧牲自已，死戰(zhàn)不退，堅守在戰(zhàn)略要地長達一個多月。他們在敵方集結(jié)優(yōu)勢兵力和火力猛攻下，堅守到了最后一刻，用生命向祖國表達了自己對她的忠誠。你要向你的父親學(xué)習(xí)，做一個勇敢的男子漢，好好地保護你的母親，將來和你的父親一樣報效祖國。然后他向我敬禮，鄭重其事的說我代表謝爾蓋·費多羅維奇·阿赫羅梅耶將軍，按照法令規(guī)定，授予上效戈洛夫金·謝爾蓋·阿諾德紅星勛章。軍世裁決會副會長近衛(wèi)軍上將克魯契科夫代表授勛。說完他將父親獲得的勛章佩戴在了我胸口。我看到了那枚紅星勛章像是獲得了莫大的力量，停止了哭泣，向著他點頭……”

    “克魯契科夫?qū)④?？?/br>
    虛空之中，有人搶過了麥，打斷了弗拉基米爾·阿諾德的敘述。

    “對?！备ダ谞枴ぐ⒅Z德回答道。

    “他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做過同樣的事情。”

    “這沒什么稀奇的?！绷硪粋€聲音說，“當(dāng)時我的叔叔每天要家訪十多二十個英雄家庭，整個軍世裁決會從上到下都在做同樣的事情，持續(xù)了整整一年多……”

    “那是最悲慘的一代……所有的理想主義戰(zhàn)士都死在了茯爾加格勒，而他們獻祭生命所保護的祖國，最終還是沒有逃過解體的命運……”

    “他們是最悲慘的一代么？”弗拉基米爾·阿諾德沒等人回答，繼續(xù)說道，“請聽我說完全部的經(jīng)歷，再下結(jié)論?！?/br>
    “好吧！你繼續(xù)說弗拉基米爾，關(guān)掉全員麥克風(fēng)，別給大伙回憶慘痛往事的機會?！?/br>
    “1945年6月24號，默斯科舉行了第二次戰(zhàn)爭勝利閱兵儀式。我和我的母親也受邀參加了儀式，那是無比快樂的一天，廣大的工人、農(nóng)民、知識分子齊聚在紅場，許多人熱淚盈眶，那時我還不懂勝利的意義，我只知道我永遠的失去了我的父親。在第二天正式的授勛典禮上，我見到了我父親所在的団，唯一一個活下來的人，他奔赴戰(zhàn)場時剛剛中學(xué)畢業(yè)，叫亞歷山德羅維奇。他的右臂被敵人的坦克炮彈炸掉了，左手也只剩下三根手指，作為英雄，他在上臺做了演講，跟我們說了些有關(guān)35団的事情，大概是緊張的緣故，他說得磕磕絆絆的，也沒有什么激情。全都是簡單的字句和詞匯，沒有經(jīng)過任何潤色。說他們奉命堅守硅酸鹽工廠，到達那里的時候整個廠區(qū)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全是尸體，敵人的，自己人的，那個地方面積有多大，全是用尸體的數(shù)量來丈量的。廠區(qū)中央的辦事大樓是戰(zhàn)略要地，雙方反復(fù)易手，死傷無數(shù)，大廳、走廊、每一扇窗戶、每一間辦公室都染滿了鮮血。每天都有人站著進來，然后躺著出去，他們和敵人，就像是潮汐一樣來來回回，誰也不能完全占領(lǐng)整個廠區(qū)。久攻不下的敵人，派上了精銳的坦克団，坦克推倒了圍墻，烏央烏央的敵人在坦克的掩護下從三面向著廠區(qū)推進。他們完全處在劣勢，增援上不來，只能和工人固守車間，戰(zhàn)斗一直持續(xù)到了晚上，整個団從2500多人打到只剩下了16個人，他們被包圍在了車間里，其中包括我的父親。最后關(guān)頭，我父親呼叫了炮火支援，要求覆蓋打擊。為了引敵人從坦克的掩護下出來，他們假裝投降，讓敵人放松了警惕。在炮火降臨的那一刻，他們還英勇的和敵人展開了rou搏戰(zhàn)，直到流盡最后一滴血……即便整個敘說都干巴巴的，35団的家屬們，還是都哭成了淚人。”

    說話間，又是強烈的波動襲來，冬宮水母們的腦電波波動的更為劇烈。弗拉基米爾·阿諾德的三維立體投影也受到了干擾，像是突然長出了許多毛刺的數(shù)碼圖像，就連聲音也失真了片刻。

    弗拉基米爾·阿諾德停了下來，那模樣像是因為爆炸的干擾，又像是因為一頭栽進了久遠的回憶之中，過了好一會，他才再次說道：“典禮結(jié)束后，他特意找到了我的母親，說是為了感謝父親對他的照顧，他說話有些語無倫次，叫人摸不著頭腦。我當(dāng)時年紀(jì)還小，不太懂事，我還是不理解父親為什么拋下我和母親死在了茯爾加格勒，于是我望著他胸口滿當(dāng)當(dāng)?shù)膭渍拢帐幨幍男渥?、還有只剩下三根手指的左手，問到：你為什么要去到茯爾加格勒？你后悔去了嗎？他連忙搖頭，說怎么可能后悔。他回答得很快，臉還微微發(fā)紅，看上去很是羞澀。我母親瞪了我一眼，阻止我繼續(xù)問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他問了我家的地址，就離開了。他的回答并沒有解除我內(nèi)心的疑惑，不過隨著我長大，很快我就沉浸在了數(shù)學(xué)的世界中，對任何事都沒那么在意了，漸漸也習(xí)慣了父親的離去。而亞歷山德羅維奇在那之后，被安排到國營商店當(dāng)副總經(jīng)理，因為英雄身份受到了額外照顧，生活的相當(dāng)不錯，不僅經(jīng)常來我們家，給我們家送一些東西，巧克力、大列巴、熏香腸還有衣服、鞋子，還有我父親団里的其他生活稍稍困難一點的，他也經(jīng)常去，那個時候東西算不上豐富，但價格很便宜，一公斤牛rou只要2盧布，法蘭克福香腸才1.5盧布，伏特加稍微貴一點2.3盧布，也就電子產(chǎn)品貴了點。我記得當(dāng)時一個普通工人就能拿800盧布的工資，在默斯科，至少在默斯科每個人生活的都很幸福，誰都沒有想到后來會每況愈下。他結(jié)婚的時候，我和我母親都去了，他的妻子很漂亮，是我父親戰(zhàn)友的侄女，婚禮很盛大，他穿著軍禮服，胸口別滿了他引以為傲的勛章。他還安裝了義肢，說是軍醫(yī)院為他定制的，盡管揮手有些僵硬，但勉強能用。35団陣亡英雄的家屬們都去了，老師、鋼鐵工人、卡車司機、還有軍団領(lǐng)導(dǎo)都來了，包括克魯契科夫?qū)④?，大家其樂融融，由衷的為亞歷山德羅維奇這個35団僅剩的孩子感到高興，當(dāng)他為新娘戴上戒指的時候，好多人都哭了，每個人都上前擁抱了他，給予了他最誠摯的祝福。沒多久他的妻子懷孕了，生了個女兒。大概是生活越來越忙碌的緣故，加上我和母親搬了家，就沒怎么再見過他……”

    即使這電子聲毫無感情可言，顏復(fù)寧仍然能聽出難以排遣的痛苦與懊悔。整個會議室進入了一種難以描敘的靜默狀態(tài)，似乎就連那些正在運轉(zhuǎn)的機器都進入了休眠，不再發(fā)出聲音。

    “如果說故事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那這不過是再正常不過的故事……但后來發(fā)生了一件比茯爾加格勒戰(zhàn)役更可怕的災(zāi)難……”弗拉基米爾·阿諾德停頓了一下，“我們偉大的祖國，無可救藥的解體了……我再次見到他，是1992年的冬天，那天下著大雪，伊茲邁洛沃跳蚤市場的那些老建筑的彩色屋頂全都白皚皚白雪覆蓋，顯得很白，很干凈。他穿著軍大衣坐在屋檐下，支著的架子上擺著軍刀、外套、軍帽、一些破爛銀器、一節(jié)刻著番號的鋼鐵義肢還有幾十塊勛章，唯獨那枚最貴重的紅星勛章他沒有擺出來，依舊掛在胸口。我停在了路邊，還在思考該不該跟他打招呼，就有個人找上了他，說著地道的美式英語掏出了200美金要買他的東西，但要求連他胸口的那枚紅星勛章一起。他遲疑了好一會還是拒絕了，那人又加了20美金，他還是搖頭。那人便說：喂，xxxx大兄弟，不要再緬懷過去的榮光了，蘇威艾已經(jīng)解體了。你這些破爛留著有什么用呢？它能換來牛奶還是面包？而我給你的可是美金！美金！220美金在黑市你可以換到110000盧布。他很驚訝的說昨天100美金還只能換35000盧布，今天就變成50000了嗎？那人說道明天還會更多，但明天我可不會再來這里了。除了我，沒有人會買你這堆破爛。他猶豫了很久，還是嘆息了一聲說紅星勛章我不賣，其他的東西你100美金拿走吧。那人搖頭，其他的東西一分不值，我提著都嫌重，說實話紅星勛章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玩意，你們的戰(zhàn)闘英雄那么多，市場上隨便淘一下多得是，我只是看你手?jǐn)嗔?，還在這里擺攤可憐你罷了！亞歷山德羅維奇喘息了幾聲，猛得站了起來，誰要你可憐？誰要帝國主義狗腿子可憐！你給我滾！你給我滾！我絕不會把勛章賣給你！那人愣了一下，啐了口，你們這些恩諾思賤民，邪惡的xxxx份子，活該男的當(dāng)苦力，女的當(dāng)技女……他揮起拳頭，可惜他年紀(jì)太大了，又是個殘疾，被那人反手一拳揍的倒在了墻上。周圍的店家有人出來看，但沒有人幫助他，那些人只是面無表情的看著他挨打，甚至還有些幸災(zāi)樂禍。我實在忍不住，跑了過去，將那個人揍了一頓，混亂中也不知道誰叫來警察，那人掏出了亞玫力加護照，嚷嚷了幾聲，警察反而把我抓了起來。”

    有人忍不住罵道：“cyka6лrдь（ctm）～弗拉基米爾你也太軟弱了，要是是我，我一定把那個亞玫力加混蛋的腦袋都擰下來?！?/br>
    “說實話比起那個亞玫力加人，我們自己的人更叫我震驚。明明不過是件打架斗毆的小事，在那個亞玫力加人給警察塞了錢之后，他們直接掏出了手銬把我和亞歷山德羅維奇拷了起來。他們不顧亞歷山德羅維奇想要收下攤子的哀求，把我們連拖帶拽拖上了車。要不是我及時亮明身份，加上剛好伊格納基耶夫就在旁邊，開車追了上來，我差點被他們拖到郊區(qū)被揍一頓?！?/br>
    “我記得這個事，當(dāng)時我給那些警察每人塞了20美金，他們還嫌不夠，要不是我報上我叔叔的名字，沒有幾百美金，你不要想從車上下來?！?/br>
    弗拉基米爾·阿諾德發(fā)出了怪異的苦笑聲，“我當(dāng)時萬分震驚我的國家正變的如此陌生，它墮落的速度快到我難以置信。”

    “那幾年生存都很難。每個人都逼不得已的變成了野獸?！?/br>
    “逼不得已的變成了野獸？不，那本來就是資本主義世界的游戲規(guī)則。”

    “弗拉基米爾，你這故事有什么特別的呢？說實話，我隨口就能說出來七八個經(jīng)歷比你朋友要慘的人。那段時間每天夜里默斯科的街頭都有上百人會被活生生凍死，還有人餓死，教授、工人、商店主、卡車司機……你的朋友能活著就算不錯了。”

    “是??！能活著就不錯了！但有些人生不如死?！备ダ谞枴ぐ⒅Z德用電子聲長長的嘆息，“我請他去酒吧里喝酒暖暖身子，坐在里面時，他感慨說很久沒有喝酒了，那個時候一瓶伏特加要300多盧布，價格比解體前翻了幾十倍，普通人確實消費不起。我記得當(dāng)時還有個案子，有人拿工業(yè)酒精兌水當(dāng)伏特加賣，喝死了幾十個人，可笑的是造假酒的人只是賠了點錢就算了事，一天的牢都沒有坐過?！?/br>
    “我也記得這個案子。我甚至知道那個賣假酒的人是誰……他現(xiàn)在都還活得好好的。”

    “繼續(xù)說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故事，喝多了的時候，他告訴我他所在的公司被私人收購了，嫌他是個殘疾人，不僅把他開除了，還一分錢賠償都沒有給。他的房子也是公司分配的，所以連房子都被收了回去，他和妻子不得已住在親戚家，親戚家的條件也不是很好，兩家人連維持生計都很困難，妻子靠打零工賺點錢，長時間找不到活干的時候，身上連買塊大列巴的錢都掏不出來，只能靠喝水充饑。而他因為殘疾什么都做不了，每天在跳蚤市場賣以前留下的舊東西。女兒找不到工作，和其他女孩一起去了德意志，至今沒什么消息。我安慰了他幾句，給了他些錢，留了地址給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讓他有什么事情就來找我。但第二次見到他，卻是兩年后，他拿著那枚紅星勛章懇求我買下來，他的妻子因為勞累過度加營養(yǎng)不良得了重病，免費的公立醫(yī)院要幾個月后才有病房，私立醫(yī)院的錢，他根本就支付不起。他只能把那枚勛章賣了換錢，他哭著說后悔當(dāng)時沒有把勛章賣給那個亞玫力加人，現(xiàn)在220美金足夠換差不多100多萬盧布，如果當(dāng)時賣了，將美金留到現(xiàn)在就夠錢給老婆看病了。我眺望著家對面的那棟掛上了‘花旗銀行’的大廈，不知道說什么好，那里曾經(jīng)是這片土地最重要的裝備研究中心，現(xiàn)在變成了亞玫力加在恩諾思的金融中心。我給了他錢，但是堅決的沒有要那枚勛章。又過了半年，他再次來找我，告訴我他的妻子已經(jīng)去世了，沒能夠治好，但他還是要感謝我，請我喝酒。那天他又喝多了，流著眼淚對我說，弗拉基米爾，對不起，對不起，我對不起所有人，我撒了謊……”

    “撒了謊？他借著他妻子的名義騙了錢嗎？我就知道會這樣?！?/br>
    “不，不是這樣。他對我說的是四十多前年的秘密……”弗拉基米爾·阿諾德?lián)u了搖頭，放低了聲音，“他說：在硅酸鹽工廠，當(dāng)你的父親決定投降以引誘敵人進來同歸于盡時，我害怕了，所以我落在了最后面，當(dāng)你父親他們?nèi)酉聵?，?zhǔn)備排隊走出去時，我閃身躲進鍋爐后面。那時你父親和庫捷波夫xx都看見了，當(dāng)庫捷波夫xx想把我叫出來的時候，你父親搖了搖頭，說亞歷山德羅維奇還小，他本不該來這里，而是在學(xué)校里讀書。我整個人都害怕的在顫抖，你父親卻走了回來對我笑了笑，叫我躲進鍋爐里。當(dāng)炮彈到達時，我隔著鍋爐聽見了他們喊殺聲，在隆隆的炮火中和敵人展開了rou搏，他們的吶喊，敵人殘酷而瘋狂的叫囂，每一次刺刀刺入他們身體，槍托和拳頭砸在他們身上，以及子彈擊穿血rou的聲響……我都聽的清清楚楚，就連炮火都無法掩蓋。我其實很想要沖出去，沖出去幫助他們，可我的身體因為恐懼動彈不了，我蜷縮在鍋爐里面，抱著腦袋流淚，那個瞬間我恨透了這該死的戰(zhàn)爭，我萬分后悔高中畢業(yè)就去當(dāng)大頭兵，我覺得我根本就不該來，我根本就不該在這里。死亡的恐懼快要把我逼瘋了，直到炮彈擊中鍋爐，我昏迷了過去，才覺得心中一松。再醒來時，我已經(jīng)在擔(dān)架上，被送到了后方的戰(zhàn)地醫(yī)院。作為全団唯一的幸存者，我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可我不敢對任何人說真話，我根本不是什么戰(zhàn)闘英雄，我是個膽小鬼，我是個逃兵，炸我的不是敵人的坦克，是我們自己的炮彈！我回來之后為自己的行為后悔過，尤其是當(dāng)看你們的眼淚時，我無數(shù)次想要對你們，對上級懺悔，可我沒有勇氣，我就是一個可恥而懦弱的人。剛開始我享受那些不該屬于我的待遇，我會不安，再后來我學(xué)會了自我辯解，我對自己說，即使我出去，勇敢的和你父親他們站在一起，也改變不了什么，不會影響任何結(jié)果，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就讓一切都過去吧……漸漸的，幸福生活讓我忘記了硅酸鹽工廠那像虱子一樣多躺在地上的尸體，讓我忘記了噩夢般的坦克以及轟隆隆的爆炸和子彈雨，只是偶爾午夜夢回，還是會被暴雨般的槍聲所驚醒……”

    弗拉基米爾·阿諾德閉上了眼睛，像是醞釀了一會才繼續(xù)用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語氣說：“我知道他們都是凡人，很長時間我都無法理解他們是如何做到那么勇敢的，終于，在今天，我懂得了那場戰(zhàn)爭的意義，每天夜里我都無比的后悔沒有和他們站在一起，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我一定會和他們一樣勇敢，無怨無悔的死在敵人的槍炮之中，用生命來捍衛(wèi)我的祖國……”

    說到這里，來自宏偉死亡的震顫再次擊穿海水降臨，弗拉基米爾·阿諾德在亂跳的電波中又停下了說話，在悠遠的寂靜中他凝視著虛空，仿佛透過空氣看到了過去的景象。

    “那天他喝了很多，一直在向我懺悔，而我雖然沒有說，我也在懺悔，向那面紅色的旗幟。分開的時候，他醉醺醺的跟我告別，把那枚紅星勛章塞到我手里，對我說：我不配擁有它，弗拉基米爾，它會是射在我心上的子彈，請拿走它，拿走我讓我不安的夢魘，讓我得以安眠，拜托你了。”弗拉基米爾·阿諾德停了下來，像是哽咽，“我不知道如何拒絕，收下了那枚曾經(jīng)無比珍貴，如今卻一文不值的玩意，注視著他在風(fēng)雪中搖搖晃晃的走遠。”

    “又過了兩天，我接到了電話，打電話的人告訴我，亞歷山德羅維奇死在了茯爾加格勒，他在那座‘祖國母親在召喚’的雕像之下，開槍自殺了。警察只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了我的住址和電話以及他女兒在德意志的住址，但是他們無法聯(lián)系上他的女兒。于是我去了茯爾加格勒，為他買了棺木，想要將他的尸體埋在茯爾加格勒戰(zhàn)役烈士陵園，可我需要他的登記卡和勛章證書，我去了他的住所沒有找到，只找到了一些無用之物。我嘗試打電話尋找她的女兒，同樣沒有找到。不得已拜托了一些朋友，幾經(jīng)周折才了解到他女兒的狀況，他女兒患上精神分裂癥在伯林的一家精神病院治療。我連忙趕去了那家病院，才從別人的口中得知，最開始她想要找一個正經(jīng)工作，但恩諾思人在伯林找工作并不好找，更何況她的德語也不太好，因為生活難以為繼，被恩諾思的黑幫騙去了當(dāng)技女，她幾次逃跑報警，都沒有用，德意志人根本不管恩諾思人的事，她被抓了回去繼續(xù)當(dāng)技女，直到瘋掉……”

    “是我的話，我會將那個黑幫的人全部殺掉！全部殺掉！”

    這聲音盡管是毫無感情的電子音，卻讓人覺得在咆哮。

    弗拉基米爾·阿諾德緘默了好一會，才說，“我痛恨了自己很久，痛恨自己在那段時光，躲在象牙塔里以研究的名義，對周圍的變化視而不見，對那些丑惡的現(xiàn)象保持沉默，對改革的困難畏懼不前……我眼睜睜的看著我的祖國一步一步走向崩塌，我卻什么也沒有做，只是不斷的自我暗示，總有人會站出來，結(jié)束這一切?？芍钡阶詈?，都沒有人再站出來，我就這樣看著我們的父輩，用生命所守護下來的祖國，最終倒在了墮落之徒的手中。是！克宮里的那些叛國者才是罪魁禍?zhǔn)?，可我們這些保持沉默的人就能逃脫罪責(zé)嗎？我們是幫兇，幫著那些罪大惡極的人將祖國母親推上了絞架……也許正如許多人所說，那些純潔的充滿理想的戰(zhàn)士早已死在了茯爾加格勒的冰雪之中。他們偉大，而我們……我們不過是一群逃避現(xiàn)實茍且偷生活在玻璃罐子里的可憐蟲……”他轉(zhuǎn)身看向了身后那一排排大腦罐頭，“所以誰才是最悲慘的一代？”

    沒有人回答弗拉基米爾·阿諾德的問題。只有一行行電子屏上的腦電波圖劇烈的波動著。儀器頂端的紅色警示燈在快速旋轉(zhuǎn)，明滅不定的紅光，一遍又一遍暈染著玻璃罐中那些瘋狂舞動的白色大腦，極為詭異，又極為震撼，像是來自地獄的鬼怪，渴望著痛飲凡間的血。

    但這里只有海與寂靜。

    以及壯麗死亡自遠方傳遞來的顫栗。

    這死亡是如此動人心魄，像是一曲贊歌能給予人長久的共鳴。

    在這乏味而庸俗的世界，用生命來撞擊那高墻，是一種激動人心的祭禮。

    哪怕因為失敗，而被嘲諷為愚蠢的熱血。

    也不能阻擋真正的理想主義者，俯沖，向著不朽的墓碑。

    弗拉基米爾·阿諾德在沸騰的血光中低聲說：“我們一生愧對祖國，如今我們必須勇敢面對！”他仰頭看向了屋頂，仿佛從旗幟般浮動的紅色中看到了曾經(jīng)許下的誓言，“這也是我們對帝國主義的復(fù)仇?！?/br>
    第二百九十九章 諸神的黃昏（121）

    慕容予思雙手抱緊了剛剛發(fā)下來的電磁槍，跟在景子涵的身后向前慢跑，腥咸的海風(fēng)中摻雜著各種物質(zhì)燃燒的味道，嗆得人極為難受。隊伍在煙熏火燎中向前，越是接近南面，煙霧光影就越激烈，聲音就越嘈雜響亮，船支應(yīng)和著爆炸起伏的程度就越高，恍如地震。

    “大家修整一下，時刻準(zhǔn)備好作戰(zhàn)?！?/br>
    前面?zhèn)鱽砹笋T露晚的聲音，隊伍在距離最前線大約五公里的集裝箱船上停了下來，這里的電磁炮都搬運到了后方的船上，只剩下幾根吊臂在空中跟隨著船支搖晃。

    慕容予思抬頭看向了天空，如烏云堆積的聯(lián)盟天選者從東、西、南三面將電磁炮陣重重圍困，激光和彈鏈混作一片從天而降，像是熒幕上亮出層次的代碼效果圖。各種色彩的激光和彈鏈降落在鋼鐵鑄就的金色穹頂之上，就像是消消樂，消失的瞬間濺射出淡淡的光輝，蔚為壯觀又絢麗科幻。而在南面的最前線，輝煌的金色穹頂破開了一個大洞，如同未來機械戰(zhàn)士的老師和學(xué)長與神話人物般的聯(lián)盟天選者在那里絞殺在一起，絢麗的dna螺旋、各種激光花火、冷兵器熱兵器交織在一起，宛如混亂的燈光煙火秀，透著一股不真實的美感。

    然而這一切都是某種源自天真的幻覺，當(dāng)遠處一道璀璨的白光閃過，短暫的照亮了旁邊的船時，他們才看見有醫(yī)護兵抬著一個又一個只剩下殘肢斷臂的海士穿過，喧鬧的學(xué)員們逐漸安靜。他們從未曾看過如此慘烈的畫面，那些傷員的骨頭從血rou模糊的傷口橫截面中戳了出來，像是被折斷的畫筆，這筆用鮮血描繪著死亡的模樣，將恐懼插入了每個人的心臟。

    喧鬧的甲板逐漸安靜。無論男生還是女生都是第一次看到這么慘烈的畫面，男生們沉默不語，女生們掩面哭泣。哽咽、海浪聲，爆炸和子彈的嘯叫混作一團，讓這里成為了災(zāi)難片現(xiàn)場，不安和恐慌的情緒跟隨著風(fēng)在隊伍中快速蔓延。

    宏偉盛大的畫面被森森白骨戳破，顯露出血腥殘酷的底色。那無力的呻吟和反復(fù)的爆炸提醒著學(xué)員們這里是戰(zhàn)場，這是一場生死攸的關(guān)血rou淋漓的戰(zhàn)爭，這里不是遺跡之地，不是游戲，死亡已迫在眉睫。

    葉筱薇本就緊張的情緒完全繃斷，握著電磁槍語無倫次的說：“完了！完了！這個槍怎么用的啊！我已經(jīng)全忘記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