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還在她的身邊，他的身體便會每況愈下。而如今，他已經(jīng)開始失去對身體的控制了。

    五感之中，最先喪失的是觸覺嗎？

    林長風(fēng)輕輕捻著手指，然而無論他如何動作，僵硬的手指都是麻木無知覺的。

    “怎么不彈了？”死魔睜開眼睛，眼神里是純?nèi)坏睦Щ蟆?/br>
    “只是想換首曲子?！?/br>
    林長風(fēng)對她微笑，將手指壓上琴弦，再度彈奏起來。原本流暢的琴音漸漸顯得滯澀，卻平添了幾分蕭瑟之意。死魔聽不太明白，卻覺得這琴音有哪里讓她說不出的難過，于是她猛地抬起手來，一把抓住了琴弦。

    “不要彈了?！彼諗n了手指，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生什么氣，“不許彈了?！?/br>
    “……好。”

    林長風(fēng)微微的笑著，語氣近乎縱容，他又拿了一塊糖出來，輕輕放進(jìn)她的嘴里。

    死魔得了糖就不再生氣了。她悶悶地松開琴弦，含著那塊糖，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今天的糖也少了兩分滋味。

    林長風(fēng)收起琴，在焦尾的遮掩下，看著自己猶在發(fā)顫的手指。

    他的日子大抵也不多了。

    不過，這也是他應(yīng)得的報應(yīng)。

    他笑著想。

    “奇怪……”

    死魔含著糖，聲音輕得像是自言自語。

    “到底是哪里不一樣？”

    “什么？”他以為死魔是在說他的琴，心神微微一凝。

    “糖。糖的味道不一樣。”

    死魔把糖塊從左邊轉(zhuǎn)到右邊，聲音越發(fā)含混。

    “我之前也去外面吃過糖，和你的糖不一樣。搞不懂……是哪里不一樣？”

    林長風(fēng)扣著琴弦的手頓住了。

    “……是糖不一樣。”他聽見自己這樣說。

    “是這樣啊。”死魔微微張大了眼睛，便也不再糾結(jié)這件事。

    林長風(fēng)的手卻久久停在那里，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他扶著琴，有些茫然地想。

    以后，還會有誰給她一塊糖嗎？

    不會。

    還會有誰陪著她、同她說話嗎？

    不會。

    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殘忍的事。

    他教會了這個孩子，什么是溫暖，什么是愛，什么是溫柔……然而當(dāng)他死去的那一刻，這一切都會隨他而去。

    對他來說，死魔不過是回到了如過去一般的日子。

    但是對死魔來說，她真的還回得去嗎？

    一切還會和過去一樣。

    一切都會和過去不一樣了。

    他將永遠(yuǎn)將她留在這個世上——這個除了敵意與拒絕之外，什么也不存在的生者世界。

    林長風(fēng)忽然伸出手去，抱住了死魔。

    “怎么了？”

    死魔懵懵懂懂地任他抱著，問道。

    林長風(fēng)搖了搖頭，只是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

    他的手貼著她的后心，她毫無防備，全心依賴而又眷戀地偎依著他。

    只要從這里……

    只要一下……

    他的手停在她的后心，許久都沒有移開。

    林長風(fēng)能年紀(jì)輕輕就成為瑯?gòu)謺w內(nèi)定的繼承人，自然不只是因?yàn)樗司壓芎谩?/br>
    他雖然不擅長戰(zhàn)斗，但在修道一途上，也是天賦卓絕之人。

    這樣長久的相處，已經(jīng)足夠讓他想到——怎么才能殺掉“死”。

    夢總是要醒的。

    他不在了以后，她要怎么辦？

    她已經(jīng)知道了糖的滋味，卻不會再遇到一個愿意給她糖的人。

    與其那般，不如現(xiàn)在……

    然而……

    林長風(fēng)的手動了動，最終只是向上抬了抬，形成了一個環(huán)抱的姿勢。

    他的眼前閃過許多雙眼睛。

    死去的書閣弟子的眼睛。

    未曾謀面卻死在死魔手中的人們的眼睛。

    鹿鳴含淚的眼睛。

    師父冰冷的眼睛。

    一雙又一雙，失望、責(zé)難、怨恨、憤怒、悲傷的眼睛。

    那么多的眼睛，都在注視著他。

    最后出現(xiàn)的，是死魔的眼睛。

    ——為什么不殺了她？

    ——為什么不殺了我？

    林長風(fēng)閉上了眼。

    對不起。

    他無聲道。

    我做不到。

    沒有任何理由，就只是……下不了手。

    明晰了這一點(diǎn)的瞬間，林長風(fēng)聽見什么東西碎裂的聲音。

    很輕，很美，如同上好的琉璃破碎一地的脆響。

    他知道，那是自己的道心碎裂的聲響。

    瑯?gòu)謺w林長風(fēng)，于此失道。

    而后，無所不在的死氣終于越過了最后的阻攔，頃刻之間，侵入了遍布裂紋的靈府。

    〈十九〉

    死魔要離開的那天清晨，林長風(fēng)從斷斷續(xù)續(xù)的昏睡中醒來。

    睜眼閉眼，都是一片昏暗。

    在觸覺之后，又是視覺嗎？

    他平靜地想。

    模模糊糊的，林長風(fēng)心中有種奇異的直覺——應(yīng)當(dāng)就是今日了。

    他吃力地靠著墻壁，靜靜聽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

    “下雨了嗎？”

    他問死魔。

    “下了一晚上。”

    死魔點(diǎn)了點(diǎn)頭，坐在他身旁，有些不高興地拉住了他的衣角。

    “我數(shù)了一萬零三滴雨，你都沒醒……”她小聲抱怨，“你睡了好久?！?/br>
    “對不起。”

    林長風(fēng)對她笑笑，摸索著伸出手去，死魔湊過去，被他摸摸頭，就很高興地彎起眼來。林長風(fēng)雖然看不到，但他也能感覺到她的好心情，最近他能感覺到她的情緒的時候越來越多了，

    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他也說不準(zhǔn)。

    但至少現(xiàn)在，他為她露出了微笑。

    “不過，下雨嗎……”

    他稍稍側(cè)過頭，語氣有些遺憾。

    “要是晴天就好了?！?/br>
    至少，死去的時候，他希望可以是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好天氣。

    〈二十〉

    死魔忽然覺得很想哭。

    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沒有要哭的理由，眼淚卻不聽話地涌了出來，讓她的雙眼一下子模糊起來。

    她連忙用手背去抹，心里生出些許氣惱來。

    真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