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從別墅區(qū)到南語醫(yī)院不到半小時車程,林尋一路上都在看余歆和買家們的聊天記錄。 這里面不乏一些找茬兒的買家,余歆耐著性子回答對方的問題,沒想到回答了半個多小時最后還要對半砍。 面對這樣的買家,有時候余歆會盡量說服對方,有時候忍無可忍就會懟回去。但余歆并不擅長對線,更不會罵人,買家的打字速度更快,一連罵了她三句,還反手將她拉黑。 從昨晚翻看余歆的物品和手機記錄開始,林尋的情緒就一直被余歆的生活牽動著,她似乎變成了她。 什么叫殘忍,就是將一個美好的東西當面摔碎給你看,再在上面碾兩腳。 車子停在醫(yī)院門口,司機叫了一聲,林尋連忙收斂心神,跳下車就往里面走。 進了大門,她沒有急著走向問診處,而是先拿了一份簡章看了一會兒,這里面除了講述醫(yī)院的創(chuàng)立過程,還提到許亦為的名字。 直到林尋翻到精神科介紹那一頁,看到了另一個熟悉的名字:柳周。 林尋不假思索地掛了號,就按照路標引導去往精神科。 走到一半時,她還在手機里翻出蘇云的微信,發(fā)了這樣一句:“蘇阿姨,我是余歆,我來您現(xiàn)在工作的醫(yī)院看病來了。您在哪里,現(xiàn)在方便嗎?” 不到半分鐘,蘇云就回了:“我在三樓,歆歆你在哪兒?你哪里不舒服,來看什么科?” 林尋坐著電梯上三樓,并回了三個字:“精神科?!?/br> 電梯門開了,門外是正在等電梯的蘇云。 蘇云一見到林尋就將她拉住,眼神難掩關心和擔憂:“歆歆,你現(xiàn)在怎么樣,先和蘇阿姨說說?” 林尋倒是很冷靜,見慣了心理醫(yī)生,張嘴就來:“其實我這種情況已經(jīng)有段時間了,失眠多夢,做噩夢的次數(shù)比較頻繁,嚇醒之后就很難再入睡,白天總是焦慮,沒有心情做事,脾氣好像也有變化,一時好一時不好,有點喜怒無常。對了,我掛了柳周醫(yī)生的號?!?/br> 蘇云嘆了口氣:“昨天延延回家還提起你,說你看著比之前要好一些,沒想到……柳醫(yī)生口碑不錯,很多病人家屬都反應她很有耐心。但是歆歆,其實醫(yī)生能做得很有限,有些事還得靠你自己想明白?!?/br> 林尋:“我知道,您放心吧,這事兒先別告訴我哥,他最近在忙和許先生的商務談判,我不想給他增加煩惱?!?/br> 蘇云嘆了口氣,說作為長輩本該盡力幫他們,可是這種事她不懂,也插不上嘴,來醫(yī)院這么久了也只遠遠見過許亦為一面。 林尋對蘇云并不抱希望,接著問:“對了,聽說許亦為的jiejie住在這里,醫(yī)院就是以她命名的?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嗎,是不是他jiejie有精神???” 蘇云先是一頓,遂反問:“你問這個做什么?” 林尋解釋:“我也不是八卦,就是好奇,可能是因為我現(xiàn)在也有精神困擾吧,所以想多了解些?!?/br> 這個理由實在牽強,蘇云卻沒有深究,只將次當做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對大人世界的好奇心,以及對哥哥生意上往來的客戶的關注。 蘇云說:“他jiejie叫許南語,醫(yī)院的確是用她的名字命名的。她的病情比較復雜,對陌生人有點戒備,我會被聘請過來還是因為很多年以前和她有點交情,但這些年我也很少見到她?!?/br> 林尋又問:“那許南語到底是什么病?是不是精神分裂?” 蘇云笑了下,說:“這是病人的隱私,我不能再和你說了?!?/br> 林尋:“哦,是啊,對不起蘇阿姨?!?/br> 蘇云:“沒事,走吧,我先陪你去精神科?!?/br> …… 再見到柳周,林尋表現(xiàn)得遠沒有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拘謹小心,在柳周看來甚至可以說是自來熟。 林尋快速將自己的癥狀描述了一遍,便對柳周說,其實自己之前看過別的醫(yī)生,主要是針對記憶斷片的問題,但病歷本沒有帶。 柳周將林尋描述的情況記錄下來,又問了幾個問題。 林尋這樣回答道:“我有時候會產(chǎn)生幻覺,覺得自己可以穿越時空,在來這里之前我不叫余歆,而叫林尋。在以前的世界里,我的母親自殺了,父親在我出生前就走了,我沒見過他。母親自殺后,我就和舅舅一起生活。至于記憶斷片的毛病,之前的醫(yī)生給我做過一次催眠治療,我因此找到一點記憶,但因為我們一家人搬來這個城市,只能再找一個合眼緣的醫(yī)生從頭看起。柳醫(yī)生,我覺得你就很好,剛才一看到你的介紹我就覺得找對人了?!?/br> 林尋的回答可以說是對答如流,而且不管柳周提什么樣的問題,林尋的邏輯都能嚴絲合縫,好似對自己的答案非常有自信。尤其到了幻覺部分的描述,聽上去就跟真的一樣,而且對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時空穿越的種種十分堅定。 以柳周的經(jīng)驗判斷,除非林尋是在開玩笑,否則這些癥狀已經(jīng)可以做個初步定論。 第一次問診過程十分詳細,林尋還在問診最后要求做一次催眠治療,并反覆強調(diào)自己做過催眠,對此沒有排斥和抗拒心理,她只希望今天不要白跑一趟,哪怕做了沒有效果也無所謂。 因夢城這樣的小地方選擇私立醫(yī)院的人本就不多,何況還是精神科,柳周后面的安排很寬松,見時間還算充裕,在經(jīng)過一番評估之后便安排林尋開始第一次催眠治療。 正如林尋自己所說,她對催眠的流程很了解,躺下之后便主動接受柳周的引導,試圖以最快的速度進入狀態(tài)。 但這一次和過去不同,林尋想找尋的并非自我,而是這個世界余歆的記憶:那些令余歆被迫堅強,放棄自殺,一直隱藏在余歆潛意識中的故事細節(jié)。 目標一經(jīng)確認,林尋緩慢閉上眼。 第30章 chapter 29 chapter 29 這里是余歆的記憶,走馬燈一樣一幕接著一幕。 一開始,這些記憶的色調(diào)都是暖色的,有時候偏暖粉色,有時候偏暖黃色,余歆眼睛里的世界美好而絢麗,看到的笑臉居多,而她帶給別人的也都是笑容和喜悅。 有小男生喜歡余歆,余歆婉拒時總是和和氣氣的,并且感謝對方的喜歡。 她身邊聚集著許多女生小伙伴,有的討好地叫她“余老板”,有的則親切地叫一聲“歆歆”。 余家爸媽以余寒和余歆為榮,兒子學習優(yōu)異且有經(jīng)商頭腦,女兒則長相甜美,還是家里的開心果。 余家和蔣家算是世交,兩家的四個孩子自小一起玩到大,余寒和蔣媛時常一起出雙入對,十分般配,而余歆喜歡蔣延是人盡皆知的“秘密”。 原本一切都很好,直到余歆十八歲這一年余家生了變故。 余家爸媽葬身于一起連環(huán)車禍,公司也在同一年出現(xiàn)資金問題,有主管與外人聯(lián)手坑了公司一大筆。 接下來的情況就如同那句話一樣:“窮人乍富挺胸疊肚,富人乍窮寸步難行?!?/br> 余寒不得不因為家里的窘境而休學,試圖以一己之力挽救公司。 所有人都說余寒不可能做到,這種情況哪怕是商界老鳥都只能搖頭嘆氣,何況余寒初生之犢,社會經(jīng)驗有限,即便再有經(jīng)商頭腦也只是一個人,除非天降大慈善家。 就是從這個階段開始,余歆眼里的世界出現(xiàn)變化,它從暖粉色和暖黃色變成了冷漠的冰藍色、霧綠色,甚至是臟兮兮的灰色,進而成了黑色。 曾被余歆拒絕的男生得意起來,人前背后地侮辱她。曾一口一個“余老板”的女生也開始幸災樂禍,連叫她“歆歆”的朋友都在避之唯恐不及。似乎每個人都在余歆身上找存在感和優(yōu)越感。 余歆看到的笑臉正在逐漸減少,每一時每一刻都在變化。笑臉少了,惡毒的臉就變多了,還有各種猥瑣的、惡心的、扎眼的。 林尋站在“余歆”的第一視角,親眼看到了那個孫導的令人作惡的模樣,聽到他說出那些讓人食難下咽的話,還嘗到了從余歆眼角滑到嘴里的眼淚,是苦澀的咸。 這個世界的余歆遭到迷|jian,她沒有報警,一個人默默承受著痛苦、面對著導演的進一步壓榨。 幸好余歆沒有懷孕。父母沒了,能保護她的人一下子少了兩個,余寒累得都沒時間睡覺,根本顧不上她,她就在這樣的情況下被迫長大。 余歆出事之后,連續(xù)三天都沒有見到余寒。 爸媽的喪事剛辦完,余寒就睡在公司,強行將悲傷壓下去,這連哀悼親人都要點到為止,不能消耗太多精力。 余歆沒有對余寒哭鬧,沒有電話sao擾,她知道哥哥要先將這個家撐起來——家在人才在,人在才有家。 這之后的日子他們縮衣節(jié)食,余寒整日和公司管理層以及財務、法務開會,余歆則開始清點變賣自己的二手物品,那都是一些她曾經(jīng)很喜歡的東西。在經(jīng)歷人生巨變之后,那些“喜歡”也開始消減。 當有曾經(jīng)喜歡過余歆的男生說可以給她錢時,林尋再一次通過余歆的視角看到了這個男生的表情、眼神,還有那不懷好意、意有所指的笑容。 余歆沒有憤怒地罵對方不要臉,也沒有指責他趁人之危,她表現(xiàn)得出奇地平靜,和男生討價還價了幾句便去了他家里。 似乎在一夜之間,余歆原本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便轉(zhuǎn)為漠然,對一切都失去興趣。 東西可以少吃點,沒必要在乎什么營養(yǎng),湊合活著吧,先撐過這段再說。 錢,所有地方都要花錢,一切都是為了錢,錢才是最重要的。 以上這些就是現(xiàn)在的余歆的想法。不,應該說這是被奪舍之前的余歆的想法,她明知道孫導遞過來的水里面下了藥,就和第一次中招時一樣,但她還是喝了。 她不想清醒地面對這個畜生,反正只要昏迷過去,一覺醒來就沒事了。 如果說還有什么遺憾和未了的心愿,大概就是家里的難關吧? 還有,她想告訴余寒,她沒有自甘墮落;她還想親口告訴蔣延,她一直很喜歡他。 最后一篇記憶就在這一刻落下帷幕。 林尋醒了。 …… 林尋睜開眼,安靜地看著天花板,沒有言語,也沒有記急著向守在一旁的柳周醫(yī)生提問題。 眼角滑落兩滴液體,她心里堵得慌。 那些情緒就像是休眠火山下浮動的巖漿,壓抑得久了,隨時都有噴薄而出的可能,它們翻騰著、跳躍著,每一下都在替這具身體原本的意識鳴不平。 余歆,她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這似乎是每一次悲劇發(fā)生時,人們都會發(fā)出的疑問。 林尋擦了眼淚,坐起身,接過柳周遞過來的溫水一股腦喝光,隨即抹了把嘴,按照以往經(jīng)驗回答柳周的問題。 柳周一直注視著林尋,林尋知道柳周很不放心,因她看上去分明很難過,卻又詭異地平靜,這并不是什么好兆頭。有些人在自殺之前就是這樣的表現(xiàn)。 林尋對柳周再三保證:“柳醫(yī)生,我真的沒事。我家里還有很多事要處理,我不會想不開的。不過有件事我還真的需要你幫我?!?/br> 柳周松了口氣:“好,你說?!?/br> 林尋沉吟半晌才道:“我知道你是許亦為聘請過來的醫(yī)生,你的主要工作是負責疏導許南語。但我猜這項工作時常令你力不從心,因為許南語并不是一個聽醫(yī)生話的病人,她有一套自己堅信的東西?!?/br> 這些話并非林尋空xue來風,雖然她十四歲就和許南語分開,卻對許南語的性格、言行記得一清二楚。 柳周聽了先是一怔,第一個問題就是:“你來找我真是為了看病嗎?” 林尋點頭:“有一半原因是。如果你愿意的話,等你見到許亦為就幫我傳一句話,說我有辦法幫助許南語。我不是騙子,就算是,許亦為很快就能拆穿我,我根本騙不了他什么?!?/br> 這番話落地,林尋就拿起自己的東西離開,并不打算留在這里和柳周一問一答。有些事就要說一半留一半,這樣才能留個懸念給對方,提高幫她傳話的可能性。不過從概率上來講,柳周大概率是不會幫忙的,只會將此視為是精神分裂者的胡言亂語。 林尋離開看診室,沒有急著離開醫(yī)院,而是四處溜跶。 住院處后面有一片花園,占地不小,雖然這會兒是冬天,卻不難想像當春天來臨時這里郁郁蔥蔥的模樣。 草地上有一些病人在護工的陪同下散著步,冬日的暖陽落下,即便有風吹過也不會覺得冷。 林尋踩上草地中間穿插的小路,直到來到一座噴水池前。 水池里沒有水,水池邊坐著三兩名患者,其中有一位女患者坐在輪椅上,她仰靠著椅背,正眼睛閉著享受陽光。 林尋繞著噴水池走了半圈,逐漸靠近女患者,視線也不由自主地吸引過去。 女患者留著短發(fā),頭上戴著保暖帽,雙肘加在扶手上,唇角好像還在笑。 林尋走近了,只隔了兩三步的距離,眼睛一直盯著女患者。沒有人知道這一刻她心里的跳動有多快,外人看到的只是一個女生安靜地站在水池邊。 也不知過了多久,女患者坐直身體,睜開眼朝林尋看過來。 兩人的目光終于對上,林尋微微吸了口氣,感受到呼吸涌入氣管的舒暢,還有心里升起的復雜情緒,有些不敢相信,還有些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