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話聲未竟，她卻被涼榻上的龍君擒住手腕，翻身壓抵在石榻上。

    那人俯身，湖藍色眼眸里滄波萬頃：“他是誰？”

    “——？”

    云搖莫名奇妙得想給他一劍抽下去，還只能循著長雍的偽裝，眼神無辜仰問：“陛下是不是做夢了？誰？”

    御衍怔住。

    幾息后他驀地松開手，坐到一旁：“抱歉，長雍……？”這個理應出口過無數(shù)遍的名字，莫名叫他覺著晦澀，他捏了捏眉心，“我確實，似乎做了個噩夢?！?/br>
    “噩夢？”

    揉著自己手腕的云搖一怔，抬頭。她是隨口一說的，可不覺得一條修為已臻仙界之下巔頂?shù)纳瞎耪纨?，午憩時候還會做什么夢。

    可他竟然真做了，還是噩夢。

    “你夢見什么了？”云搖好奇，“長雍，嗯，我嗎？”

    “另一個人?！?/br>
    御衍撐著額角，晃了晃有些暈眩莫名的頭，“很熟悉，很像……像在哪里見過？”

    云搖：“那個人對你做什么了嗎？”

    “他要搶走我的一件東西，我最重要的東西?！?/br>
    “——！”

    云搖心虛地想要握住自己的袖子，下意識地盯向龍君御衍的心口。

    只是不等她觸到藏起的龍鱗匕，就被身前的御衍握住了指尖，緊緊攥進了掌心。

    連帶她整個人都被他抱進懷里——

    金色龍尾一回生二回熟地纏上了她腰間。

    云搖：“……”

    這該死的熟悉。

    只是這一次不同之前，御衍擁住她的力道極大，像是要將她揉碎了一樣，帶著點不管不顧的、他身上從未展露過的壓迫感極為強烈的欲意。

    “我不會讓任何人搶走你，”他低闔著眼，垂首吻她青絲，“誰都不行?！?/br>
    “……”

    聽著頭頂那人如在夢囈的低聲，云搖原本掙扎的心思慢慢壓平了。

    ……算了，九日而已。

    就當欠這條龍的了。

    -

    云搖倒是未曾想過，和那日涼亭下，被御衍用龍尾巴纏著她的黏糊勁完全不同，她接下來的日子會過得如此清閑——

    清閑得像是還未大婚就被打進了冷宮里。

    “殿下，龍君陛下都七日未曾召見你更未曾踏足沐年殿了，你就真的什么也不做??？”

    “嗯？”

    云搖懶靠在妝鏡前的圈椅中，朝鏡里抬了抬眼。

    站在她身后，如蔻一邊給她梳妝，一邊小聲咕噥著：“您是步都不往外邁一下，所以沒聽到，侍龍城中如今都在盛傳，說新來的人族公主還未大婚，就已經(jīng)惹惱龍君，失了盛寵呢。”

    云搖訝異回眸：“我什么時候還受過盛寵嗎？”

    如蔻：“……”

    小姑娘大約是十分無奈，“就算侍龍城內只有您一位貴人，您也不能這樣隨性呀。我們是人族，侍龍城內遍地都是妖族，您若不受寵，我們會受欺負的?！?/br>
    “不會?！?/br>
    “長雍公主”都打算弒君謀權了，還要什么盛寵。

    不過——

    云搖心里暗算了下時間。

    距離慕寒淵說的真龍蛻生之劫，只剩下最后一日了。不知是不是在準備渡劫，龍皇殿那邊半點不聞召見，也未提大婚之事，她原本想借大婚下手的意圖，自然也落了空。

    “是不能再一味地等下去了，”云搖朝妝鏡內微微偏首，扶正了發(fā)髻上的金累絲鏤空牡丹簪，“我該找個機會，主動去龍皇殿一趟?！?/br>
    如蔻聽得一嚇：“殿下，您要直接去龍皇殿？這會不會太唐突了些？”

    “那就將他騙來，就說……”云搖拿指尖撥了撥簪下的金絲流蘇，眼睛一亮，“就說我生病了？”

    如蔻遲疑：“欺騙龍君陛下恐是重罪?！?/br>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說，要如何……”云搖還未說完，殿外，忽響起宮侍聲音。

    “公主殿下，陛下有口諭，請您明日酉時末，到龍皇殿見駕?！?/br>
    “……”

    云搖怔在了妝鏡前。

    明日就是龍君御衍蛻生之劫，入夜更是他最為虛弱、連凡人之力都抵不過的時刻——他竟然就如此信任和深愛長雍公主，這種時候不把他自己藏到個無人知曉的安全地方，而要她陪在他身邊？

    “殿下，快謝恩啊?！比甾⒁娝龥]反應，忙低聲提醒。

    云搖回神，心情復雜地應了口諭。

    等宮侍一走，如蔻的笑都壓不下了：“殿下與陛下當真是天作之合，心思也是一樣的，您才想著見陛下呢，陛下就主動召見您了?！?/br>
    “是啊?！?/br>
    云搖笑得心虛又勉強。

    確實是“天作之合”，她剛想著要怎么去殺他，他便把刀遞到她手里了。

    妝鏡里映著的，窗外天色從亮漸暗，又由夜轉白。

    等黃昏昧色再次為流云挽上橙金的紗，酉時末刻的水漏也已將滴盡了。

    云搖乘著的流蘇扶輦，停在了龍皇殿的內殿外面。

    華美繁復的袍尾拖過沉色紫檀的木檻，將一尾金色的夕暉瀉入殿內，宮侍為她挑開繡著龍鳳金紋的紗簾，層層向深，最后一道竟然便是龍君御衍的寢殿。

    最后一重紗簾前，在前引路的宮侍停身，轉回：

    “陛下就在殿內安憩，近日他不許旁人打擾。只能送殿下至此，我等告退。”

    宮侍行了禮，并未給云搖再言的機會，便快步匆匆地向來處回了。

    云搖對著面前這最后一重紗簾遲疑了片刻，還是抬手掀起，一張鏤空墨玉屏風攔在眼前。

    透過雕花的孔隙，云搖瞥見了這燭火昏昧的殿內，最里側榻上，龍君御衍合衾側臥的身影。

    云搖一怔。

    御衍將她召到此處。

    他自己卻睡了？

    “……陛下？”輕手輕腳地繞過屏風，云搖放低了聲，悄然喚向榻上，“燕涼？”

    榻上的人毫無反應。

    云搖停在了榻旁，俯身下去。榻上那人此刻安然深眠，有些不尋常的是，他低覆著的長睫上竟然結起了淡霜，猶如冰天雪地間長眠的神像。

    遲疑了片刻，云搖見御衍始終對她的到來沒有一絲察覺或蘇醒的跡象，便抬手試探。

    她指尖在他側顏略作踟躕，還是落向下，只試了試他頸側的溫度。

    不出意外地，觸之寒涼，摸了塊冰似的。

    若非還能感覺到他的微弱氣息，那云搖都要以為省了她動手，這位龍君陛下已經(jīng)殯天了呢。

    “這就是蛻生之劫么，還真可怕?！痹茡u嘆過氣，從繁復的袖中取出了那把如星光暗熠的龍鱗匕，托在掌心，她垂眸打量，“這里只是幻境，即便我不殺你，你也已經(jīng)死了上萬年了，不如便作最后一件好事，送我和其他人一起離開這里？”

    榻上的龍君御衍一動未動，眼睫都沒顫一下。

    云搖眨了眨眼：“既然你不說話，那我可就當你默認了?！?/br>
    匕首拔出。

    于燭火下劃過一線冷光，鋒利無匹的尖刃抬起，對準了熟睡的龍君御衍的胸膛。

    像是某種急切的呼應，云搖甚至看得到，匕尖所指，透過了他月白衣袍下，淡金色的龍心鱗在他心房中散發(fā)出熠熠漸盛的金芒。

    [不能再拖了。他會醒的。]

    耳邊像有一個聲音在低低地蠱惑著她，無形的力迫著她的手腕，將匕首壓向下。

    云搖闔了闔眼。

    作云搖這一生該殺過許多魔族，她閉上眼，那些或是記得或是忘了的面孔，都會在面前走馬燈似的過，像是沒起點也沒盡頭，絡繹不絕。

    不差這一個。

    也不該差一個。

    但匕首還是停下了，在距離他心口寸余的位置。

    云搖睜開眼，另一手抬起，往安眠的御衍的眼前輕輕一蓋——

    她還是忘不掉那日在亭下見到的、目覆白綢的他，墨發(fā)如流云挾裹著雪白的緞帶，和慕寒淵的身影幾乎能夠交疊在一起。

    為何。

    為何她總覺得他像極了他？

    云搖輕嘆，想將遮在御衍眼前的手垂下：“你到底……”

    話聲戛然而止。

    她剛落到他修挺鼻梁上的手驟然僵?！?/br>
    小指之上，那人長睫撩起，湖藍色的眸子如冰似玉地，澄然寂靜地望著她。

    云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