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數(shù)息后。

    云搖見得妖僧回眸一笑，額心一點吉祥痣如勾人血色，連丹鳳眼也撥人心神不寧。

    ……果真是個妖僧。

    云搖正感慨著，就見慕寒淵端著茶壺與茶盞，挑開另一面的紗簾，朝她走來。

    與之同時，妖僧望著兩人，幽幽笑道：“云施主忘了？”

    “四百多年前，你以天緣山下隨手折的一枝桃花劍，叩開了我梵天寺羅漢金陣十二天門，打得方丈吐血，強(qiáng)行要帶我回乾門成親？”

    “——”

    話聲如冰墜地。

    霎時室內(nèi)闃然無聲。

    停在香爐旁，背對著妖僧的慕寒淵無聲抬眸，隔空望向了一臉呆滯的云搖。

    云搖：“…………”

    云搖：“？？？”

    第33章 山重水復(fù)疑無路（三）

    道室內(nèi)，香爐中的安神沉香靜謐燃著。

    細(xì)長的香灰在猩紅的燃香頂端高高杵起了兩寸，終于還是沒能擎到最后，隨著一陣山風(fēng)穿室而過，香灰便在滿室的死寂中攔腰折斷，跌進(jìn)了底下蓮花形的香爐里。

    摔了個粉身碎骨。

    ……云搖覺得自己此刻就是這炷香了。

    她正在滿室死寂中感受著自燃的尷尬與絕望。

    盡管室內(nèi)除她之外，唯一還在的那人根本不曾開口——

    聽了妖僧那番話后，慕寒淵從頭到尾所做的，也只是為她沏茗，置盞，斟茶，然后眼都不抬地回了下首的位置。

    就仿佛什么事也未發(fā)生。

    云搖到底扛不住這凌遲似的沉默，摩挲著茶盞邊沿，開口：“嗯……我可以解釋?！?/br>
    慕寒淵抬眸。

    蓮花冠上像是掠過一抹烏冷之色。

    云搖并未察覺，何況耳邊那人聲音溫潤清雅，和平日聽不出區(qū)別：“師尊所要解釋的，是哪一件?！?/br>
    “……”

    哦，還不止一件。

    算了她還是回乾門從天懸峰頂上跳下去謝罪吧。

    云搖抬盞悶了口不知滋味的茶水，稍微撫平了心底焦躁，這才道：“你之前醒來時，我并非在占你便宜。只是離開葬龍谷那時，我分明看見你心口插著一柄銀色匕首，但轉(zhuǎn)眼就不見了?！?/br>
    云搖說著，猶有不安地望了一眼慕寒淵的胸膛：“就像是一把星光碎進(jìn)去了似的。我擔(dān)心是那幻境里的龍故意作惡，使了什么壞，怕給你留下遺患，這才上手查探一下?！?/br>
    “匕首之事，不是御衍的怨念所為，”慕寒淵停頓，“他只想我們在幻境中同歸于盡，不會留什么離開的后手?！?/br>
    云搖一邊思索，一邊輕蹙了眉：“你的意思是，幻境里還有其他人？”

    慕寒淵停頓。

    [把——]

    [還、給、我。]

    那張如同與他對鏡相望的、血色魔紋艷麗逼人的面龐，仿佛再一次浮現(xiàn)眼前。

    慕寒淵袍袖下拇指指骨微微扣緊，清雋面上卻只勾了個清淡的笑：“猜測而已，并無實據(jù)。”

    “那你為何說得那么確信？”

    話頭到這，云搖忽又想起了之前被她暫時遺忘的問題。

    她靠在圈椅里換了個姿勢：“既然我們已經(jīng)從葬龍谷出來了，那你能告訴我，為什么你早便聽說過葬龍谷，也明知其中有詐，還一定要去？”

    “原因已經(jīng)在師尊那兒了?！?/br>
    “嗯？”

    云搖聽得一怔。

    和慕寒淵對視兩息，她恍然了什么，眼神有些復(fù)雜地低頭，同時抬起手掌，掌心翻向上方：“……就為了它？”

    隨她話音，一片龍鱗形狀的虛影，顯現(xiàn)在云搖手心之上。

    ——正是幻境中那片落入她掌心的龍心鱗。

    昨夜便隨她離谷，云搖便已察覺此物竟能夠遁于神魂，也一直小心提防著。

    沒想到……

    云搖想到什么，試探地問：“你早便知道此行入內(nèi)，會得到這片龍心鱗？”

    “機(jī)緣之下，有所耳聞。”

    云搖呼吸都屏?。骸澳悄阋仓?，進(jìn)去之后、會發(fā)生什么？”

    聽出話音里壓抑的情緒跌宕，慕寒淵抬眸。

    與云搖眼底的震然、復(fù)雜相對片刻，慕寒淵忽淡淡笑了，如霜雪涼意覆上他清雋眉目：“師尊是認(rèn)為，我明知一切，仍故意送那些人去死么。”

    “……”

    云搖語塞。

    她心知三百年前她親手從魔域領(lǐng)回來的少年不會，但三百年后呢，他在這其中又經(jīng)歷過什么。

    最重要的，也是始終梗在她心頭難以根除的那根刺——三千小世界的話本里所記載，那個慕寒淵后來在乾元界屠盡仙域，尸橫遍野，血海漂櫓，真的只是因為被終焉火種cao控了？

    “你和御衍……”云搖聲音微澀，“有關(guān)系嗎？”

    這會不會是他仇視仙域、蒼生盡覆的原因呢。

    慕寒淵垂眸，似笑而非，眼尾長睫都似垂迤下一筆冷淡的薄翳：“師尊似乎很難相信我——只因為我知道龍心鱗的存在，還是，有什么我所不知的原因？”

    話尾他揚起眼，眼神與云搖驀然相對。

    心驚之下，云搖下意識避開了他的眼神。

    她未料想慕寒淵竟如此敏銳。

    “還能有什么原，原因？只是你明知秘境有詐，仍堅持來此，又恰巧在幻境的神魂投影里成了龍君御衍……”

    “我不是御衍，也不會是他?！?/br>
    “……”

    許是從未有過，在慣來溫潤淵懿的慕寒淵口中聽到如此沉郁決然的語氣，云搖都忍不住回過側(cè)顏看向他。

    然后正跌入他眼底。

    “無論師尊信與不信，”慕寒淵停了片刻，眼尾似被一點自嘲的笑意壓低下去，“……我不是他，因為我不會在意師尊是否要取我性命?！?/br>
    云搖：“……”

    云搖：“？”

    “師尊若真愿為我一人性命做盡謀劃，全副心思，夜以繼日心心念念，那比起恨意，我應(yīng)當(dāng)只會覺得……”

    慕寒淵語氣漸漸低了下去，直至無聲。

    云搖聽得莫名不自在，可心里又像有什么撓過去似的，她忍不住追問：“覺得什么？”

    慕寒淵笑了。

    冷淡，也勾人，像沾著雪意的桃花瓣隨他眼尾展開。

    “師尊猜?！?/br>
    云搖哽住。

    比起慕寒淵這莫名叫她不安的話，她更關(guān)心的是——難不成前時倒霉原主之所以會死得很是凄慘，就死在慕寒淵在意清白重于性命？

    這、合、理、嗎？

    云搖被自己想法嗆了下，一邊灌茶一邊轉(zhuǎn)移話題：“龍心鱗給你了。你既為它而來，早說就是?！?/br>
    說著，她指尖一撥。

    龍心鱗虛影飛向了慕寒淵。

    慕寒淵袍袖一抬，勾過：“傳聞中能叫人白日飛仙的至寶，師尊不問它有何作用？”

    “為它死去活來的又不是我，它自然也不是我的。既不是我的，那我還問了做什么？”涼茶平復(fù)了心緒，云搖又恢復(fù)到那副懶懶散散的神態(tài)里。

    她說完便要起身，想免去一番推辭。

    “那便待器成之時，我再為師尊獻(xiàn)禮?！?/br>
    “獻(xiàn)禮？”

    走出兩步去的云搖停下，疑惑回頭：“你到底要它做什么？”

    “師尊修為跌境，恢復(fù)前想來不會自曝身份，去天山之巔解封奈何，那便缺一把劍?！?/br>
    慕寒淵說著，指骨在身前一握，橫拉，龍心鱗虛影竟然在他掌間的虛空中擬作一柄淡金色的長劍輪廓。

    有龍吟之聲從虛劍劍影內(nèi)泵出，隨龍吟聲起，更見一道真龍?zhí)撚皬膭Ρ恢门蕜θ卸希h厲難抵。

    他淡然望著，不見意外：“雖配師尊不足，總抵一時。”

    “……”

    云搖看得怔然，半晌才問：“就為了給我鍛一把劍，冒死來？”

    “算不得冒死?！?/br>
    “……你摸著心口說話。差點下了無間地獄的人，剛能起身就敢放狂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