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jìn)去暖烘烘的，三個長胡子坐在一條長桌案前，正湊在一起津津有味地看著一卷不知道是什么的畫冊。

    聽到簾子響動，坐在最中間的老頭兒眼疾手快的將那畫冊卷了起來，胡亂的揣進(jìn)了自己懷中。

    他輕咳了幾聲，忙指著左側(cè)一個瘦小的老者說道：“這是我的大弟子蘇竤?！?/br>
    復(fù)又指了右側(cè)一個眼睛狹長的中年男子道：“這是二徒弟李云書，小徒兒晏一兩位大人都見過了?！?/br>
    賈大師說著，急切的看向了韓時宴，“你說的東西帶了嗎？”

    韓時宴點了點頭，從懷中掏出了顧甚微交給他的那一封信，打開來放到了桌案上。

    只看了一眼，那中年男子李云書拔腿就往門口沖去，賈大師卻像是開了眼一般，伸出自己的手一把薅住了他的發(fā)髻，他伸手往后腰一摸，摸出了一把戒尺，輕車熟路的朝著那李云書的屁股上重重抽去。

    “瓜娃子，本事都學(xué)到狗肚子里去了！將祖師爺?shù)男幸?guī)都忘記了！老子只一眼就瞧出是你這癟犢子的三腳貓功夫！你知不知道，這是要掉腦袋的?。　?/br>
    那李云書不用捶，都已經(jīng)是面如土色。

    他腿一軟，癱坐了下去，直接將那把戒指壓在了身下，眼睛瞟見顧甚微身上的皇城司官袍更是臉色大變。

    賈大師氣得胡須根根豎起，他猛地抽出戒尺，對著那李云書的后背又是幾下猛捶，然后焦急的跑到了韓時宴跟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求救似地看了過來。

    “韓御史，顧親事，老夫一身正直，不敢做那包庇徒兒之事。只是我教出來的這三個孽障，個個人品端方，若是做了這等偽造私章之事，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說著，又踹了一旁的李云書一腳，“孽障，你還不快說！”

    那李云書回過神來，瞧見賈大師不住求人的樣子，鼻頭一酸眼淚掉了下來，“三日之前，我在家中刻章，突然有人闖入，他武藝高強手提長劍，以我家人性命相要挾，拿來了一張白紙，紙上印有這麥穗章?！?/br>
    “因為這章我曾經(jīng)在師父這邊看過，所以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是皇城司張春庭大人的私章?！?/br>
    “不刻，我全家當(dāng)晚就得死；刻了，日后出了事皇城司找上門來，我還得死。所以我便刻了章，但是故意裝作不知道師父留下的暗門，刻了一個外行人一眼看過去便覺得一模一樣的章?！?/br>
    “這幾日我寢食難安，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道災(zāi)難何時降臨，到現(xiàn)在終于可以松了一口氣。”

    顧甚微眸光一動，“伱可還記得來人有何特征？”

    李云書重重點了點頭，“我記得，他穿著皇城司的衣袍，使的是長劍，在他的臉上還戴了一個十分古怪的面具。像什么呢？”

    李云書琢磨了一下，肯定地說道，“像飛雀，像是一只飛雀的頭！”

    第24章 飛雀圖紋

    顧甚微心中一顫，呼吸微微有些急促起來，她順著李云書的話重復(fù)道：“飛雀么？”

    李云書被顧甚微這般一質(zhì)疑，瞬間又有些不確定了。

    他抿了抿自己有些干裂的嘴唇，解釋道，“我喜歡在半夜里刻章，咱們這個流派講究的乃是一氣呵成，夜深人靜的時候不容易被人打擾。”

    “當(dāng)時差不多子時了，妻兒都已經(jīng)熄燈歇下，突然有一柄長劍擱在了我的脖頸上?！?/br>
    李云書說著，偏過頭去，指了指自己脖間的傷口。一線寬，黑漆漆的已經(jīng)結(jié)了痂。

    “我家娘子怕燈不夠亮，讓我早早的瞎了眼，她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說是屋子里多放幾面鏡子，夜里能亮堂一些，于是在我桌案正對著的博古架子，還有屏風(fēng)等地方，塞了好幾面銅鏡?！?/br>
    “劍架在脖子上，那人站在我身后，其實一直都沒有露面，我是從那銅鏡里頭瞧見他的臉的?！?/br>
    顧甚微聽到這里，打斷了李云書的話，“那個人瞧不見博古架子上的銅鏡么？”

    這邊李云書還沒有說話，賈大師便急忙解釋道，“這兔崽子平日里做事情就是雜亂無章的，他那書房幾乎沒有下腳之地?！?/br>
    “旁人的博古架子上都是一格擺放一個珍品，他那是見縫插針兒一通胡塞。去過的人都能作證的，別說銅鏡了，就是一口咸菜缸子放里頭，除了他旁人都找不出來?！?/br>
    顧甚微想起賈大師鋪頭堆著的那堆雜亂無章的石頭，勉強信了一二。

    可能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

    “你接著說。”

    李云書點了點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開了去，“也正是因為是在銅鏡里頭瞧見的，所以我只瞧得一個模糊的大概，隱約覺得是一只雀頭?！?/br>
    他說著，肯定地說道，“不是咱們平時刻的，或者衣物上繡那種吉祥鳳雀紋，鳥獸側(cè)身而立，昂首挺胸尾羽清晰的那種。就是一個鳥頭?！?/br>
    他說著，四下里看了看，沒有瞧見紙張，便騰的一下站了起身，手往師父懷中一抽，抽出一卷畫冊來，他將那畫冊翻過來，露出了背面。

    不顧賈大人驚恐的模樣，又在自己袖袋里掏了掏，掏出了一只小娘子用來畫眉的眉筆，在紙上畫了起來。

    “我記得就是這樣的，兩只黑黝黝的大眼睛，特別圓。那鼻梁處畫著橫紋，光看面具像是畫的一個撲騰蛾子。可如果這兩個眼睛的窟窿洞里有了一雙人眼珠子。”

    “就像極了山野中的麻雀！我年幼之時，到了冬日里經(jīng)常捉雀兒吃，對它們再熟悉不過了。我覺得就是麻雀?！?/br>
    顧甚微看了那畫卷一眼，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她嘴唇輕顫，卻是什么都沒有說，而是將那畫卷好好卷了起來。

    這反面一卷，瞧見上頭不堪入目的內(nèi)容，顧甚微無語地橫了賈大師一眼，又隨手在這屋中抽了一個布包袱，將那東西包了起來，捆在了自己身上。

    賈大師老臉通紅，恨不得尋個地縫將自己給埋進(jìn)去。

    他剛想解釋一二，就聽到顧甚微拋下了一句驚天之雷，“那你為什么沒有被滅口呢？”

    皇城司可不是什么良善人，暗殺監(jiān)視善后這種事情，才是他們的日常職責(zé)。

    直到張春寒崛起，皇城司才有了囂張跋扈，招搖撞市這種景象。

    兇手為什么不殺死李云書，用以避免今日的局面？

    他還穿著皇城司的衣衫，戴著容易讓人印象深刻的面具，這不符合一個經(jīng)驗老道的殺手的做法。

    穿皇城司的衣袍，她還能夠勉強理解。

    畢竟當(dāng)查案人查到李云書頭上的時候，丁楊十有八九已經(jīng)暴露了，張春庭知曉了皇城司有內(nèi)鬼。

    可是“飛雀”面具呢？

    是那個人疏忽大意，沒有發(fā)現(xiàn)李云書從銅鏡中瞧見了他的臉。

    還是說，他發(fā)現(xiàn)了，卻故意留下了李云書這個活口，他本來就是想要通過李云書的嘴，讓人看到那個“飛雀”面具。

    是想要栽贓陷害？

    還是要故意試探某些人？或者引著某些人去調(diào)查“飛雀”呢？

    顧甚微不覺得這個局是在針對她自己，她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算是劍術(shù)超凡兇名在外，但還是根本就沒有走到那些大人物的眼中。

    甚至，張春庭都沒有讓她擁有完全屬于她的部下。

    那么，很有可能，不是針對張春庭，就是她身邊的鐵頭御史韓時宴。

    顧甚微捋清了自己的思路，目光灼灼地看向了李云書。

    李云書瞬間慌了神，他急忙擺手，“我句句屬實，可不是什么細(xì)作之類的。我刻好了印章，正以為自己就要被滅口的時候，突然聽到了我家娘子在門口敲門?！?/br>
    “我當(dāng)時人都快嚇傻了，心想著這傻婆娘怎么還往人家劍口上撞?？墒悄侨藚s是收了劍，拿了東西就翻窗走了。到現(xiàn)在我也不明白，究竟是為什么他留下了我們夫妻兩條狗命?！?/br>
    “可我曉得，我們一定是攤上大事了。今日師父叫我們過來，沒有說是同皇城司有關(guān)的事，不然的話，我是一萬個不敢來的。我都已經(jīng)定好了船，準(zhǔn)備拖家?guī)Э谝黄鹉舷氯サ摹?/br>
    李云書說著，眼淚婆娑地看了賈大師一眼。

    他這兩日都在瘋狂的整理家產(chǎn)，裝箱上船，想著此去一別，余生未必能再見。一大早聽到師父傳喚，便特意重金收了師父最喜愛的畫冊，想著就當(dāng)是盡孝了。

    他想著自己逃了，就算有人拿來問師父，師父定然會替他隱瞞一二……

    萬萬沒有想到……

    “除了衣袍同面具之外，那人有什么特征么？比如說身量有多高？握著劍的手上有沒有什么明顯的疤痕，他既然同你說了話，那你應(yīng)該能聽出是男聲還是女聲?！?/br>
    “還有他身上有沒有什么特殊的味道？時人喜好熏香，衣物都通常會有味道?！?/br>
    站在一旁一直沒有吭聲的韓時宴突然插話問道。

    那李云書瞧見韓時宴，明顯心情沒有那般緊張，他想了想，又搖了搖頭，“我沒有聞到什么味道，也不記得有什么疤痕了。至于聲音，聽著應(yīng)該是個男人的聲音。”

    “我不敢回頭，也不知道那人有多高……”

    他那個高字還沒有說完，就感覺一柄長劍架在了他的脖頸之上。

    他先前為了畫那個雀鳥面具的圖樣，坐在凳子上，這會兒身后突然多了一柄劍，瞬間讓他汗毛戰(zhàn)栗起來，這情形簡直同那日夜里一模一樣。

    同樣是長劍，同樣是皇城司的衣袍……

    “別動，不然把你腦袋割了我可是不管的”，顧甚微說著，瞄著他脖子間留下的那道結(jié)痂的口子，擺放好了劍的幅度，“如果你書房的椅子同這個沒有什么不同的話，那人應(yīng)該比我高?！?/br>
    “身量越高的人，拿劍架脖子的時候，劃出的傷口就會越傾斜，反之矮一些的，就會越平緩。”

    “嗯，這個人應(yīng)該同韓時宴你差不離高?！?/br>
    顧甚微說著，心道可惜，皇城司里幾乎都是男人，因為多數(shù)都有功夫在身的緣故，像韓時宴這種身量的人那是多如牛毛，算不得什么線索。

    她想著，摸了摸身上的包袱袋子。

    李云書畫的這鳥雀面具圖案，她曾經(jīng)見過。

    第25章 第一枚棋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后，升騰的熱氣蒸得人汗如雨下。

    她手中的大蒲扇扇出了殘影，也絲毫沒有體會到“心靜自然涼”的真諦。

    母親身懷六甲在屋中歇晌，她一個人百無聊賴便進(jìn)了父親顧右年的書房閑逛，澄明院里只住著他們一家三口，不用遵守顧家苛責(zé)的規(guī)矩。

    她躺在那把太師椅上，可勁兒地?fù)u著大蒲扇，將桌案上一張泛黃的紙吹落了下去。

    彼時她年紀(jì)尚小，正是貪玩之時，一個倒掛金鐘腳鉤在了椅背上，整個人栽了下去，入目的便是一張像是淬了毒的飛雀眼睛。

    她被嚇了一大跳，慌忙起身，迎面直接撞到了桌子底上，發(fā)出了嘭的一聲巨響，吵醒了所有的人。

    鼻子被撞在桌底上，流了好多血，她伸手想要去擦，可血滴了下來，落在了那只飛雀的翎羽上，浸透了紙背。

    那畫遠(yuǎn)比李云書在銅鏡中瞧見的模糊飛雀要清晰許多，明明只是簡化了的些許紋路，可她就是覺得，像是有一只飛雀用世上最惡毒的眼神死死盯著她。

    趁她不備便會突破紙面，直沖出來啄嚇人眼。

    這件事她記了許久，只不過后來家中發(fā)生接連的變故，便同她所有的溫馨的不溫馨的童年回憶一起，被她封塵在了腦海里。

    父親書房里的飛雀，封太子大典上玉璽變成的飛雀，還有如今出現(xiàn)的戴著飛雀面具的幕后之人……

    命運像是在多年之前，便拉開了一張巨大的網(wǎng)，將他們所有的人一網(wǎng)打盡。

    她的父親顧右年，會不會當(dāng)真是飛雀案的主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