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大人和宗余氏吃到了家鄉(xiāng)的味道，心里很高興。

    梅娘送出了對宗大人的謝意，又暫時解決了梁家的問題，也很高興。

    可是梁家人就不那么高興了。

    “這是個什么破地方，都八月份了，還這么熱！”梁鵬坐在天井里的一個小板凳上，一邊用力閃著蒲扇，一邊皺著眉頭抱怨道。

    梁付氏忙著收拾屋子，累得滿頭大汗。

    “那史家也真是的，就嘴上說得好聽，說是幫咱們收拾房子，你瞧瞧，這門窗都沒擦干凈，那些下人也不聽使喚，糊弄幾下就跑了！”

    這宅子之前是鐵頭母子倆住的，有幾間屋子是放草料的，他們搬家匆忙，就沒來得及好好打掃，里面全是厚厚的灰塵和草屑，掃了好幾遍也掃不干凈，還把她弄得灰頭土臉的。

    梁坤疼得爬都爬不起來，梁鵬又是個甩手掌柜，這些活自然就都落在了梁付氏身上。

    梁付氏干了一會兒，就覺得腰酸背痛的。

    她往門檻上一坐，一邊擦著汗一邊抱怨道：“家里缺了好多東西呢，史家也不給我們買！還有那車夫，明明是史家叫他來幫忙的，居然還有臉跟我要賞錢！我叫他去三條胡同把剩下的東西拉過來，他說什么也不干，扭頭就走了！”

    在梁付氏看來，那車夫和小廝們就是史家派來干活的，他們這些低賤的下人，能給秀才公一家?guī)兔δ鞘菬税溯呑痈呦悴庞械母?，怎么還能跟她要賞錢呢？

    連他們的主子史家老爺太太和小姐，都沒說跟她要錢呢！

    梁付氏又累又氣，罵道：“一群仗勢欺人的狗東西，回頭我就去找親家告狀，讓親家好好打他們一頓！”

    梁鵬瞥了她一眼，說道：“叫親家打人家，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也弄幾個下人來，不就不用這么累了？”

    梁付氏見他不但不幫忙，還在一旁說風(fēng)涼話，一下子就跳了起來。

    “你個老東西，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一個婦人家有什么本事，上哪兒去買人來，我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起呢！老天啊，我的命咋就這么苦，嫁了個沒出息的男人，兒子又被打傷了……”

    眼看著她就要干嚎起來，梁鵬一臉厭惡地打斷了她。

    “你跟我嚎有什么用？那現(xiàn)成的下人就擺在你面前，你都不知道使喚！”

    “哪有現(xiàn)成的？你倒是指給我看看??！”

    他們才搬到狗尾胡同，別說下人，連左鄰右舍都不認(rèn)識，去哪兒找人來幫她干活？

    梁鵬搖著蒲扇，一臉的胸有成竹。

    “咱家沒下人，可是親家有??！”

    梁付氏這才知道他說的是史家，不禁一臉疑惑。

    “那也是史家的下人，怎么會聽我使喚？”

    “說你笨，你是真笨！”梁鵬指著她，滿臉都是恨鐵不成鋼，“你早點(diǎn)兒把兒媳婦娶進(jìn)門，不就有人伺候坤兒了嗎？那史家嫁女兒，難道還不陪嫁幾個下人？”

    梁付氏聽得眼睛一亮，立刻就來了精神。

    “貞娘要是進(jìn)了門，我就是她婆婆，別說她的下人，就連她自己都得聽我的！”

    梁付氏越想越高興，可轉(zhuǎn)眼又灰心起來。

    “可是咱家目前這情形，連聘禮都拿不出來，怎么娶兒媳婦啊？”

    梁鵬嘁了一聲，說道：“聘禮？！她一個商戶女，能嫁給秀才就是天大的福氣，還要什么聘禮！”

    “對對對，別說聘禮，就連嫁妝也得準(zhǔn)備得更豐厚才行！”一句話提醒了梁付氏，她連忙說道，“你想啊，她那堂姐丟了嫁妝，鬧得整個南城都知道了，兵馬司都派人來查案，可見她堂姐的嫁妝是多么貴重！貞娘家里還開著酒樓呢，應(yīng)該比她堂姐家還有錢，她的嫁妝肯定少不了！”

    史家有錢又怎么樣，不過就是個低賤的商戶，史貞娘無才無貌，要不是嫁妝夠多，能嫁給梁坤嗎？

    梁付氏越想越是這么回事，起身說道：“那我現(xiàn)在就去史家，商量婚事去！”

    史家連宅子都白給他們住了，那成親不就是遲早的事？

    這種事還是盡快說定，早一天成親，她就早一天可以當(dāng)婆婆，就有下人使喚了！

    這一屋子的活計就有下人去做，那病歪歪的兒子就有兒媳婦照顧了！

    梁付氏這么想著，興沖沖地去了史家。

    史延貴去了酒樓，史二太太接待了梁付氏。

    史二太太跟她客套了幾句狗尾胡同的宅子住得可習(xí)慣，是否還缺什么東西，有什么事只管跟史家說之類的話，梁付氏就順勢提起了搬家之后的種種不便。

    她抬起胳膊，作勢用袖子抹了幾下眼睛，裝出一副可憐相。

    “我們家落了難，多虧親家出手幫忙，要不然我們一家可就要去睡大街了！”

    史二太太面帶微笑，說道：“梁太太客氣了，我們家老爺心善，哪怕是不認(rèn)識的人遇到了麻煩，都要慷慨相助呢，更何況咱們是一家人，互相幫忙本就是應(yīng)該的?！?/br>
    “說起來這個，”梁付氏抬起頭，看向史二太太，“我就是為這事兒來的，貞娘應(yīng)該跟你說過了吧，坤兒被打了板子，昨兒搬家又顛破了傷口，這會兒趴在炕上都起不來呢！”

    史二太太笑容微滯，神情變得有些僵硬。

    這事兒，她是該說知道呢，還是該說不知道呢？

    她當(dāng)然聽說梁坤被打了屁股，昨兒管事媳婦進(jìn)來回稟，說是車夫送梁坤去的醫(yī)館，連診費(fèi)藥費(fèi)都是車夫他們墊付的，要找史二太太銷賬。

    可是那梁坤傷的是下身，史貞娘還沒嫁過去，對那里的傷處就算是知道，也不能跟人說啊。

    更不用說她只是個準(zhǔn)丈母娘，要怎么評價未來女婿的爛屁股？

    不管是裝不知道，還是關(guān)心，都不是她該有的反應(yīng)。

    饒是史二太太聰明機(jī)變，這話也不知道該怎么接，只好低頭假裝喝茶。

    梁付氏見她不接話，便繼續(xù)說下去。

    “我們這剛搬了家，好多東西都沒收拾，又不熟悉草市那邊，連去哪里買菜，買藥都不知道……”梁付氏說著說著，當(dāng)真煩惱起來，“親家你也知道，我們家就一家三口，我都四十來歲的人了，實(shí)在是忙不過來啊！”

    史二太太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是辛苦梁太太了?！?/br>
    “所以說啊，”梁付氏往前蹭了蹭，雙眼閃閃發(fā)亮，“我就想著，趁著梁坤現(xiàn)在在家沒事，咱們兩家就把兩個孩子的親事辦了吧！”

    史二太太壓根沒想到她要說的竟然是這件事，手里的茶盞一抖，差點(diǎn)兒沒滾在地上。

    與此同時，屏風(fēng)后面響起一聲低低的驚呼，只是才發(fā)出一半的聲音，就戛然而止。

    梁付氏下意識地看向屏風(fēng)，史二太太趕緊把茶盞往桌子上一放，砰的一聲，立刻把梁付氏的注意力吸引過來。

    梁付氏想起正事，趕緊移開目光，滿臉堆笑地看著史二太太。

    “親家，你覺得這事兒怎么樣？”

    史二太太定了定神，才勉強(qiáng)擠出一個笑容來。

    “他們定親才不過兩個來月，好多東西還沒齊備呢，還沒放小定……”

    “這算什么？”梁付氏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你說那些都是虛禮，成家過日子嘛，還是實(shí)惠最重要！”

    一句大實(shí)話把史二太太懟得啞口無言，她深吸了口氣，才說道：“這不是小事，容我跟老爺再商量商量，回頭讓媒人上門跟您細(xì)說?！?/br>
    梁付氏聽出她話里的推脫之意，臉上的笑容就漸漸消失了。

    “親家，可不是我催你們啊！我們家坤兒你也是見過的，那可是才高八斗，一表人才，又年紀(jì)輕輕的，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叫前途不可限量！貞娘年紀(jì)也不小了，你家最近還有什么嫁妝官司呢，可別讓貞娘也跟著受連累！”

    這番話的威脅之意再明顯不過，史二太太沉默片刻，低聲說道：“多謝梁太太提醒，我們會考慮的?！?/br>
    梁付氏哼了一聲，趾高氣揚(yáng)地出了門。

    梁付氏的身影剛剛消失在門外，史貞娘就從屏風(fēng)后面沖了出來。

    “娘，她是不是要我提前嫁過去？娘，我不要這么早嫁人！我害怕！”

    史貞娘顯然被嚇得不輕，抱著史二太太的胳膊，渾身瑟瑟發(fā)抖，說話都帶著哭腔。

    她只是聽說梁太太來了，就一時好奇，躲在屏風(fēng)后面想聽聽梁太太來說些什么，沒想到梁付氏是來催他們成親的！

    哪有連小定都沒放，就直接來要商議婚期的？再說，梁家連個媒人都沒找，竟是梁付氏自己來說的。

    還有，梁坤還受著傷呢，聽說連起身解手都費(fèi)勁，這副樣子要怎么來出門迎親？

    三媒六聘，梁家更是只字不提，難道就讓她這么委委屈屈，稀里糊涂地嫁過去？

    史二太太攬住史貞娘，一臉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發(fā)。

    “傻孩子，娘不是沒答應(yīng)她嗎？你別急著哭呀！”

    史貞娘依偎在史二太太懷里，稍稍平復(fù)了一下心情。

    她仰起頭，說道：“娘，梁太太最后說的話是什么意思？她不會是想退親吧？”

    此時此刻，史貞娘看上去格外柔弱可憐。

    梁家可是退過一次親的，她可不想自己落得跟梅娘一樣的境地，天天圍著爐灶轉(zhuǎn)，還要拋頭露面地兜攬顧客，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賺錢討生活！

    她要做秀才娘子，就算沒有錦衣玉食，也不能像干粗活的婆子那樣過活！

    史二太太卻想得是另外一件事。

    “是啊，他家……已經(jīng)退過一次親事了?！?/br>
    梁家那樣的人，連青梅竹馬的親事都能退，如今中了秀才，貞娘這樣的商戶女又怎么會入得他們的眼？

    史二太太低頭看著史貞娘，都說自己的孩子是怎么看都好看，可是身為女子，史二太太也不得不承認(rèn)，史貞娘實(shí)在算不得容貌出眾。

    再加上商戶女的身份，再想想大房那邊焦頭爛額的嫁妝官司，再想想那年紀(jì)輕輕就中了秀才的梁坤，還有梁付氏那高高在上的模樣，史二太太長嘆了口氣，終于下定了決心。

    “貞娘，其實(shí)梁太太的話，也有幾分道理……”

    聽到史二太太的話，史貞娘嚇了一跳，一臉驚恐地看著她。

    “娘，你說什么？難道你也想讓我早些嫁出去？”

    史二太太把她拉到身邊坐下，溫聲說道：“瞧你這孩子，都是要出嫁的人了，還是這么沉不住氣。你先聽娘把話說完，難道娘還會害你？”

    史貞娘眉頭緊蹙，不情不愿地坐了下來。

    史二太太見她柔順，望著她的目光越發(fā)慈愛。

    “娘知道你心里害怕，可是女孩子長大了，哪有不嫁人的？你跟梁坤定了親，我和你爹都很歡喜，你呀，就等著過好日子吧！”

    “好日子？！”史貞娘有些懷疑地看著史二太太。

    之前史二太太對她說，她出身商戶，嫁給秀才算是高攀，跟梁家人又不熟悉，讓她沒事兒多去梁家走走，算是聯(lián)絡(luò)感情。

    可是她去了以后，總覺得梁鵬和梁付氏十分自私，說話舉止都很粗俗，不免就會想到以后嫁到梁家的日子，只怕不會像在娘家這樣輕松。

    這話她跟史二太太說過，史二太太卻跟他說，她要嫁的是梁坤，又不是梁鵬和梁付氏，只要她進(jìn)了梁家，順從著他們些，他們就挑不出她的錯處來了。

    史貞娘對梁坤本來也是很滿意的，可是后來經(jīng)歷了梅娘的事，她的心就不由得動搖起來。

    說到錯處，梅娘又有什么錯？不是一樣被梁家退了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