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擬左遷龐升為邊州司馬，讓方伯符出任京兆尹。徐相以為如何？”

    崇文殿內(nèi)，宋治看向自己昔日的先生，如今大齊皇朝的第一權(quán)臣。

    徐明朗自然是不樂意的。

    劉氏的事，龐升雖然有失察之罪，但失察這個罪名可大可小，按照常理，把龐升貶謫出京，由四品大員右遷至八品司馬，自然沒有問題，但龐升乃是門第龐氏的中流砥柱，京兆府又是十分緊要的官職，徐明朗若是同意這個處置，損失就大了。

    方伯符是什么人？寒門官員。他果真像宋治說得那樣，有很突出的表現(xiàn)？自然沒有。所謂年年考評上等，也不過是皇帝支持，同為寒門官員的吏部左侍郎相助罷了。

    說到底，皇帝是要用寒門官員搶奪門第士人的利益。

    在這件事上，沒有對錯，只有立場。

    徐明朗組織了一下措辭，拱手道：“回稟陛下，戶部郎中方伯符雖然政績不俗，但他本身的官品卻只有五品，這一下子忽然右遷至四品，沒有顯赫功勞說不過去，只怕朝臣不服；

    “再者，方伯符并無主政一方的經(jīng)驗，戶部郎中的職司跟京兆尹又相差太多，只恐難以勝任。請陛下明察！”

    他說得這些話都是實情，倒不是為了反對而反對。

    皇帝有意重用寒門官員，徐明朗是知道的，要不然也不會連年提升科舉取士的規(guī)模。但徐明朗卻并不著急，在他看來，自己的意見皇帝還是要聽的。

    這一方面固然是因為他乃門第第一人，也是門第代言人，身后站著門第；另一方面，作為皇帝昔日的老師，如今的宰相，他為官經(jīng)驗豐富，處理國事的能力出眾，說是輔政大臣也不為過，皇帝需要聽從他的建議。

    皇帝還很年輕，都沒到而立之年，有諸多要依仗他的地方。

    但是這回，徐明朗料錯了。

    皇帝的態(tài)度異乎尋常的堅決：“方伯符在戶部郎中的位置上已經(jīng)歷練多年，處事向來沉穩(wěn)大氣，可堪造就。京兆尹他做不做得好，總要做過才知道，朕向來不吝給人才機(jī)會。

    “至于官品，可以先升一級，讓他以從四品任京兆府長史，暫行京兆尹事，以觀后效。宰相認(rèn)為如何？”

    徐明朗心中頓時不快，腹誹道：你是給人才機(jī)會，可那都是給的寒門官員，什么時候這么大方的給門第官員機(jī)會了？再說，方伯符算什么人才，真要比拼處理政務(wù)的能力，門第優(yōu)秀子弟多得是，哪里輪得到他？

    至于以長史之職暫行京兆尹事，還不就是個說辭，真讓他主事了京兆府，你還會讓他的屁股挪開嗎？

    徐明朗有意反駁，見皇帝面色如鐵，眉宇間滿是不可違逆之色，又不由得心下一沉。

    陛下這回的態(tài)度緣何如此強(qiáng)硬？完全不給我面子……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陛下這是翅膀硬了，要壓老夫的權(quán)威，分老夫的權(quán)柄？

    徐明朗心頭警兆陡升，這可不是什么好勢頭！

    自古皇帝與臣子就有權(quán)力之爭。中原最早有皇權(quán)的時候，權(quán)力并非很大，這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因為有丞相、宰相主持政事。

    彼時丞相獨立開府，有自己獨立處理政務(wù)的機(jī)構(gòu)，謂之丞相府，乃是皇朝最高行政機(jī)構(gòu)，丞相就在丞相府辦公，而不是在皇城，在什么中書省——那時都沒有三省。

    兩漢時期就是這般制度，諸葛亮的丞相府就是典型、顯著代表。三省六部的制度建立后，丞相變?yōu)樵紫啵@才失去了獨立開府的能力。

    在這片大地上，改朝換代只是尋常事，但不管朝代如何更迭，無論皇帝是雄才大略還是平庸無能，皇朝從誕生那一天開始，就一直在堅持不懈的做兩件事：加強(qiáng)中央集權(quán)與加強(qiáng)皇權(quán)。

    起初，天下行分封制，天下之主的天子，只是名義上的君主，各諸侯國都擁有獨立治權(quán)；大秦廢分封行郡縣后，朝廷才能任免任何一個地方的官吏。

    而后地方軍權(quán)、行政權(quán)分離，封疆大吏權(quán)力變小，相應(yīng)的朝廷權(quán)力增加，這都是在加強(qiáng)中央集權(quán)。

    而在中樞，文武分流即是地方官員軍、政兩權(quán)分離的延伸；而用寒門官員代替門第官員，最終清除門閥世家這種分天下大權(quán)的權(quán)力利益集團(tuán)，也是加強(qiáng)皇權(quán)的需要。

    皇權(quán)加強(qiáng)之路上最具代表性的事件，便是皇權(quán)與相權(quán)之爭。

    因為丞相、宰相這個官職，從誕生那天起，就是主持皇朝政事、統(tǒng)領(lǐng)百官的，他橫在皇帝與群臣之間，讓皇帝不能直接掌控所有官員。

    當(dāng)天下沒有宰相這個官職，皇帝直接掌控六部的時候，皇權(quán)將達(dá)到頂峰。

    屆時，朝臣在大殿上將沒有座位，只能站著舉行超會，臣子也將失去自己的獨立人格，徹底變成皇權(quán)的附庸，只能自稱“奴才”。

    到了那一天，皇權(quán)將無人能夠約束，皇帝將予取予求，可以肆無忌憚禁言路，可以毫無顧忌大興文字獄，而不用再擔(dān)心有直言敢諫的臣子，站在大殿上指著他的鼻子，說他是桀紂之君。

    那將是皇權(quán)之光最輝煌明亮的時候，是皇權(quán)的滿月。

    月滿則虧，那也會是皇權(quán)的終點。

    徐明朗無法預(yù)見后事，但他身為當(dāng)朝宰相，很清楚的知道，眼下宋治對他態(tài)度變得強(qiáng)硬，一定要用一個沒有出任京兆尹資格的寒門官員，來主事京兆府，就是在強(qiáng)調(diào)自己的皇權(quán)！

    這是投石問路。

    宋治第一次向他投石問路。

    如果徐明朗今日屈服，那么往后這樣的事會越來越多，皇帝會做得越來越過分，他在朝堂上的權(quán)威會越來越弱，喪失的利益也會越來越大！

    徐明朗不禁揣測，皇帝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改變對他一慣禮敬乃至是遷就的弱勢態(tài)度？

    是因為皇帝已經(jīng)日見年長、成熟，翅膀硬了，想要更多權(quán)力，還是因為門第在跟將門的斗爭中敗了一陣，而他力保劉牧之失敗，讓皇帝看到了在朝堂上呼風(fēng)喚雨多年的宰相，其實并非無所不能？

    只怕二者兼有！

    絕對不能屈服，絕對不能讓皇帝得逞，必須“據(jù)理力爭”！不僅如此，還要將皇帝的這種意圖毫不留情的打消，讓對方的試探之手，因為碰到硬釘子而縮回去！

    況且，京兆府事關(guān)他接下來的行動，是他反攻將門對付趙氏，扳倒趙玄極的重要依仗，他絕不允許京兆府聽調(diào)不聽宣。

    他必須保證京兆尹是門第官員。

    不，最好京兆尹還是龐升！

    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把本該被貶的龐升留在京兆尹的位置上，才能彰顯他宰相的權(quán)威與實力！

    才能最大限度讓皇帝認(rèn)識到，眼下的大齊朝堂上，他徐明朗仍然是無所不能的權(quán)臣，眼下的大齊皇朝內(nèi)，門第世家依舊是掌控權(quán)力的中流砥柱，而不是寒門官員！

    寒門官員，那不過是沒斷奶的孩子罷了，還沒成氣候，有什么能力搶奪他盤子里的rou？！

    “之前我沒能保住劉牧之，是因為劉氏罪行太重，一味保他有因私廢公之嫌，但這在陛下與將門看來，卻不是我大公無私的表現(xiàn)，而是我力弱無能的證明！

    “官場的權(quán)力之爭，哪有什么對錯，哪有什么民怨民憤，有的只是敵我強(qiáng)弱！之前是我太迂腐了，這回?zé)o論如何，也要保住龐升！”

    念及于此，徐明朗開口對皇帝道：“陛下，京兆尹雖然只是四品官，卻肩負(fù)京城重責(zé)，每日不僅要與王公貴族、達(dá)官顯貴打交道，更得與市井小民、販夫走卒來往，干系重大，絕非方伯符可以勝任。

    “臣身為宰相，統(tǒng)領(lǐng)百官，無論如何都不能看著如此重要的官職所托非人，一旦出了事，這就是臣這個宰相的失職！

    “陛下若是認(rèn)為方伯符有大才，大可以讓他去地方州縣先歷練一番，等有了政績，證明了確有能力，才調(diào)回京師重用，群臣也不會不服了。

    “至于京兆尹之職，臣以為，還是讓龐升繼續(xù)擔(dān)任為好，他主事京兆府多年，從未出過差錯，考評也向來不錯，這回劉氏族人犯案，京兆府雖有失察之責(zé)，卻也不應(yīng)該負(fù)主要責(zé)任。

    “劉牧之身為參知政事，欺君罔上，才是罪魁禍?zhǔn)?！陛下若要處置龐升，官降一品，暫留京兆府，以觀后效，最為合適。

    “請陛下明察！”

    話說完，徐明朗俯身一拜，再也不發(fā)一言，微微低首，目光下垂，擺明了鋼鐵般的態(tài)度。

    若是皇帝執(zhí)意不聽他的意見，那么皇帝對方伯符的任命、對龐升的處置，且不說中書省會不會擬寫詔書，門下省的復(fù)核也一定通不過，必然被打回。

    三省六部制，本就有防止皇帝專權(quán)的作用，也是對皇權(quán)的一種限制。

    皇帝頒布的每一道召令，都是由中書省草擬詔書，然后皇帝用印，再交給門下省復(fù)核，如果門下省認(rèn)為召令有問題，可以直接駁回；只有門下省審核通過了，用了印，詔書才能抵達(dá)尚書省六部被執(zhí)行。

    所以皇帝在頒布一道重要詔書前，必然要召集中書、門下的主官一起商議，獲得統(tǒng)一意見，免得詔書用上了皇帝的印還被門下省打回來，那不僅皇帝威嚴(yán)受損，君臣關(guān)系也會變得不和睦。

    這個時候，就可見中書、門下的主官，對皇帝唯命是從，無條件依附皇帝，對皇帝而言是多么重要了。

    而如果沒有三省這個制度，沒有宰相這個官職，那對皇帝來說又是多么好。

    聽罷徐明朗的話，認(rèn)識到徐明朗的態(tài)度，皇帝眼簾下垂，眸中寒芒如火，盯著宰相一動不動。

    徐明朗雖然沒有抬頭看皇帝，也再清晰不過的感受到了皇帝的怒火，感受到了來自皇帝的壓力。

    這個過程持續(xù)得很久，空曠的大殿一時落針可聞，連呼吸聲都顯得無比刺耳。

    如果可能，徐明朗怎么都不愿跟皇帝正面起沖突，這很不明智。

    身為宰相，也即中書門下平章事，徐明朗是可以限制皇帝。但宋治除非死了，除非被造反者從皇位上扒拉下來，他就一直是皇帝。而惹惱了宋治，他就不一定一直是宰相了。

    非十分必要的時候，任何一個宰相，都不會輕易跟皇帝過不去。

    但身為宰相，也總會有跟皇帝意見不合的時候——任何一個有獨立人格，不愿做皇帝應(yīng)聲蟲的宰相，都會如此。

    良久，還沒聽到皇帝出聲，徐明朗不禁心頭凜然，這場爭鋒比他想象中要來的有壓力，皇帝的態(tài)度出乎意料的強(qiáng)勢。

    終于，在徐明朗開始盤算，以如今他跟趙玄極勢不兩立，門第跟將門勢同水火，他意圖對付趙氏的這種關(guān)鍵形勢下，太惹惱皇帝值不值的時候，皇帝開口了。

    “方伯符官升一品，留在戶部；龐升官降一品，繼續(xù)主事京兆府，以觀后效；唐興、周俊臣查辦劉氏族人案迅捷果斷，功績突出，各自官升兩品——宰相以為如何？”

    徐明朗聽了前半句，心頭大喜，幾乎不能置信。

    聽完后半句，又覺得唐興、周俊臣連升兩級，步子邁得也太大了些，而且他們前不久進(jìn)入京兆府時，才剛剛提過品階。

    不過這兩人也就是從正七品到正六品而已，地位不高，只要能保住龐升這個京兆尹，也就不算什么了。

    而后他恍然大悟，只怕皇帝真正要提拔重用的目標(biāo)，不是什么沒有大才的方伯符，而是新科榜眼唐興，跟新科探花周俊臣！

    “陛下英明！”徐明朗知道自己不能再挑揀，否則皇帝怕是會真的惱羞成怒。

    無論皇帝的目的是不是提拔唐興與周俊臣，今日宋治對他的試探，皇權(quán)對相權(quán)的投石問路與二者的初次爭斗，都已經(jīng)實打?qū)嵃l(fā)生。

    第一一五章 虧空

    年底是大家請客吃宴的時候，親朋好友都得輪番做東，不管腰包是鼓是癟都得充一回胖子，跟狐朋狗友們聯(lián)絡(luò)感情，也順便證明下自己這一年混得還算不錯。

    市井小民姑且如此，就更不必說官府衙門這種世間權(quán)力、財富集聚地了。

    每逢年尾，官吏們?nèi)羰遣患w出動，大吃大喝個十天半月，撐得腦滿腸肥、滿嘴是油，并提著衙門發(fā)放的特殊津貼與年貨，看似醉意朦朧步履蹣跚，實則龍行虎步大搖大擺的回家，都沒法跟街坊鄰居顯擺自己是穿官服的人，無法證明自己高人一等，很影響來年保持一整年的優(yōu)越感。

    都尉府今年最后這幾個月收獲頗豐，大小官吏與府兵們，在俸祿之外也得到了足夠多的油水，所以這段時間吃宴的規(guī)模、動靜都很大。

    莫說總旗以上的官員們出動時，動輒包下一整座富貴堂皇的酒樓，就連普通府兵相聚，到了酒樓，嗓門也是個頂個的大，打賞一個比一個多，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家威風(fēng)，不曉得自己乃是人上人，不能體會自己的意氣風(fēng)發(fā)。

    趙寧這些天被折騰得不輕，總感覺身體已經(jīng)被酒色掏空，每天清晨在床榻上醒來，面對夏荷欲語還休的幽怨模樣，多少也有些心虛。

    這是沒法子的事，以他如今在都尉府的地位，各種奉承巴結(jié)實在是太多，加上又是頭一年到都尉府任職，也是初涉官場，趙寧不能不近人情，更不能落個清高自持的風(fēng)評，所以總要給部屬同僚們些面子。

    這就導(dǎo)致平康坊里但凡是有點名氣的青樓，他幾乎都被請去光顧了一遍。

    除夕前日這天，趙寧已經(jīng)不用去都尉府，就打算在府上好好歇息一日，享受一番夏荷的按摩就好，養(yǎng)足精神，以備開年后去各府拜年。

    今年他已經(jīng)入仕，身份不同了，需要正正經(jīng)經(jīng)去給長輩們請安，譬如說潞國公府。屆時肯定會被豪邁熱情的魏崇山老爺子拉著，給灌一肚子酒塞一肚子rou。

    歇了沒半日，符兵作坊有人來稟報，說是紫晶符弓的制作出了點問題，眼下趙玄極不在府中，他們便請趙寧去看看。

    沒辦法，趙寧只能從躺椅上起身，離開難得一見的暖和太陽，與夏荷柔軟有力的纖纖玉手。

    到了符兵作坊，趙寧很快了解了事態(tài)，原來是紫晶石的符文陣列鐫刻出了問題，作坊里的符師、工匠們，沒能成功完成這個最重要的工序。

    “咱們之前沒用紫晶石煉制過符兵，對它的特性不是很了解，原以為在煉化紫晶石后，在上面布置符文陣列跟其它礦石沒什么太大不同，但大伙兒嘗試了這么久，結(jié)果始終不如人意?！弊鞣还苁潞軕M愧的道。

    趙寧微微皺眉，“是完全沒做成，還是符文陣列對真氣的轉(zhuǎn)化利用度不夠？”

    管事如實道：“紫晶石符文陣列對真氣威力的提升，還不如用我們慣用的礦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