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氏族 第789節(jié)
曹珪唉聲嘆氣,向方解大講難處大倒苦水。 方解深吸一口涼氣:“所以你什么都沒做?” 曹珪苦笑一聲:“我能做什么?我只能告訴那家人,拆遷是太原府的公事,我們捕快管不了?!?/br> 方解說不出話來。 后面的情況他也無需再問。 事情被捅到了府尹那里,倉曹主官肯定跑不了,依照大晉新法,他被罷官免職是肯定的,后面還會有牢獄之災。 ——把人打斷了兩根骨頭,這是蓄意傷人,當眾扒了人家女子的衣服,這是強制猥褻,兩者俱是再清楚不過的犯罪行為,豈能不被律法追責? 曹珪雖然不用坐牢,但面對百姓疾苦冷眼旁觀回避責任,這般不作為,已是嚴重瀆職,丟掉官職半點不冤。 ——捕快要維護治安糾察不法遏制犯罪行為,倉曹主官強闖民宅傷人違反了大晉律法,曹珪怎么不能管?他管不了倉曹拆遷的事,但打人這件事他能管,且必須要管。 “這件事是誰捅到上面去的?”方解有氣無力地問。 “還能是誰?當然是國人聯(lián)合會!”提到國人聯(lián)合會,曹珪是既憤恨又恐懼,“他們就比我晚到片刻,當場就把我們痛斥一頓。 “你是沒看他們那副架勢,訓我們就跟訓孫子似的,太囂張了,完全不尊重我們,也不尊重官府權威,真是豈有此理!” 說到這,曹珪陡然停住話頭,后面的話到了嘴邊卻沒有說出來。 他本想復述國人聯(lián)合會訓他們的內容,但想到對方句句在律法范圍內,說出來只能是自己臉上無光。 “你還想人家尊重你們?人家只是訓斥你們沒有開口罵人,那已經是分外恪守職責規(guī)矩?!狈浇鈸u了搖頭,曹珪的話讓他啼笑皆非。 曹珪不想跟方解多說國人聯(lián)合會,哀求道: “方兄,這回你可一定要幫我,我這次是失職了,停職反省一段時間就是,府尹直接罷免了我的官職,這處罰也太嚴重了吧? “況且當時情況特殊,倉曹主官在場,我總不能妨礙同僚執(zhí)行公事吧?咱不說什么官官相護,但同僚之間不得互相尊重照顧一下? “方兄,你跟府尹是過命的交情,幫我說說情.....” 方解揉了揉眉心,糾結只有片刻,很快便直視曹珪:“這件事,我?guī)筒涣四恪!?/br> 曹珪沒想到得到的是這樣的回答,差些直接從椅子上跳起來:“怎么不能幫了?方兄,父親臨死之際,可是拉著你的手請你照顧我的!” 方解看著跟自己年齡相仿,都已過了不惑之年的曹珪,一時間滿嘴苦澀、滿心失望,想起這些年的各種變故,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齊朝時,曹家是太原府地方大族。 曹家名聲不好不壞,明面上沒有什么惡跡,素來很懂得維護家聲,平日里也會接濟鄉(xiāng)親,做些修橋補路的事,且對資質不俗的鄉(xiāng)親子弟多有提攜,允許其中的佼佼者進入曹家學堂讀書,培養(yǎng)后為家族所用。 ——出身寒微的方解,就是因此進入了曹家學堂,因為讀書用功天資聰穎少年老成,被曹家家主看中,收為了關門弟子。 所以百姓多不敵視曹家,相反還頗有贊譽。 但實際上,曹家跟其他地方大族并無本質不同,跟官府來往緊密、利益勾結,千方百計壯大家業(yè),算不上清白人家。 國戰(zhàn)時期,河東傾力拒敵,曹家出了不少錢糧,族中子弟也有投身沙場,跟天元戰(zhàn)士在血火中拼殺,付出了生命代價的。 后來,大晉在河東開始革新戰(zhàn)爭,州縣大族、權貴地主串聯(lián)反抗,曹家?guī)捉涐葆鍜暝?,最終在一代賢明家主——曹珪的父親的帶領下,選擇了擁護朝廷配合革新,主動獻出田產。 在當時,曹珪父親只提了一個請求:讓族中俊彥進入地方官府任職。 朝廷考校過曹家子弟后,用了一批合格者為官為吏,曹珪就是在那時成為了太原府總捕頭。 “曹兄,你雖然成了新國家的官吏,但人生幾十年積累下來傳統(tǒng)思想與習慣,卻還是在不斷影響你的言行作為,讓你顯得不夠革新。 “這也是這么多年過去,你一直沒有得到任何升遷的緣故。我知道,這些年我算得上青云直上,你一直暗中埋怨我不幫襯你。 “但這真不是我能幫忙的。曹兄,世道不同了,齊朝那一套官民關系、官場法則,如今早就不再有用。” 方解說這些話的時候,不無苦口婆心之意,“我跟府尹雖然在國戰(zhàn)時期做過同袍,有過命的交情,但你這回的事他不會賣我情面。 “他不會賣任何人的情面。 “在大晉,公平正義的份量至高無上,公事就是公事,私交只是私交,公私涇渭分明,兩者永遠不可能合流。 “如何做到公平正義?對手握權力的為官者而言,克己奉公就是踐行公平正義的最起碼要求。 “你就是一直沒意識到,或者不認同這一點,才會在案發(fā)現(xiàn)場想著照顧同僚,而不去關注事情本身,犯下了大錯。 “也正因如此,你才會以為自己官職被罷免后,還能在我這里找到一線生機?!?/br> 第八八二章 沙場報國(4) 曹珪完全沒把方解的道理聽進去,只顧著按照自己的想法哀求對方: “方兄,我愿意給那家人賠禮道歉,補償他們的損失,保證讓他們在諒解書上簽字畫押,你好歹救我一回,我不會少了你的好處的!” 方解大感荒唐,都有些不想再跟曹珪說話:“賠禮道歉補償些銀子就想了事?曹兄,你當這是齊朝不成? “齊朝有法不依執(zhí)法不嚴,律法不過是一紙空文,那時候民不與官斗,也不敢與官斗,被官員、官府欺壓迫害了,能得到官府的道歉與賠償,已經是滿意地不能再滿意,根本不敢提依律處置官員的事。 “可大晉不是這樣,大晉它是一個革新國家,他的律法不是一紙空文! “身為大晉官吏,執(zhí)法犯法的下場只會是罪加一等,根本不可能被袒護!你犯了罪,要是道歉能有用,銀子能平事,那大晉的律法是什么?有錢人有勢者欺負弱小的工具? “大晉的律法不是這樣,該補償那家人的銀子,國家一個銅子也不會少給他們,該被治罪的官吏,一個都跑不掉。 “曹兄,你違反了律法,就一定會被依律處理,誰也救不了你?!?/br> 曹珪未曾想會得到這樣的回答,極度失望之下,禁不住怒火中燒。 他本以為曹家對方解有重恩,面對眼下這件小事方解一定會幫忙——都沒死人,也不涉及大人物,怎么不是小事? 想當初國戰(zhàn)時,高福瑞誤判天元大軍進攻方向,導致數(shù)萬將士白白死去,國戰(zhàn)形勢險些萬劫不復,不也什么事都沒有? 彼時那些地方官員應對戰(zhàn)事不力,導致將士、百姓死的死傷的傷,不也頂多是罷官免職,很多人沒太久便重新被起用了? 曹珪萬萬沒想到,方解連試都不愿意去試,就直接拒絕了他,而且用的還是這樣冠冕堂皇的說辭。 簡直沒有半點兒人情味。 沒有絲毫情義! 這是根本沒把他當自己人! “方兄!方兄啊,你不能這樣無情無義!家父對你如何,你心里應該有數(shù),沒有他老人家,哪有你的現(xiàn)在?滴水之恩不說涌泉相報,你怎么也不能見死不救吧? “況且這回的事,根本不全是我們的錯,我做總捕頭這些年,何曾欺負過百姓?著實因為眼下戰(zhàn)事緊張,乃非常之時,那家百姓貪得無厭不識大體,他們才是妨害戰(zhàn)爭大局的根結所在,是刁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曹珪不敢觸怒方解,只得強忍屈辱相求。 “曹兄!事情不是這么算的!” 方解終究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氣,低喝一聲,“先生對我的恩情,我一刻也不敢稍忘,你若是生活有難處,我傾家蕩產也會幫你! “可我不能用國家的權力來為我自己報私恩!國家權力只屬于國家,屬于江山萬民,它不是我的,我豈敢違反律法竊用神器?!” 曹珪被方解喝斥得愣在那里。 方解緩和了語氣:“今日這事,百姓是可能有問題,可他們最多是道德方面有問題,并未違反大晉律法。大晉新法本身就不允許官府強拆民宅,倉曹主官肆意妄為,就是在赤裸裸的犯罪。 “大晉新法的條例寫得明明白白,執(zhí)法犯法罪加一等。 “一次犯罪不過是污染水流,一次不公正的執(zhí)法污染的卻是水源。倘若今天倉曹主官可以因為百姓道德有問題,而強闖民宅肆意傷人而不受嚴懲,那明日天下的官員就會毫無顧忌魚rou良善之民! “錯了就是錯了,曹兄,孰輕孰重希望你能分得明白。 “我還是那句話,你若是有生活有難處,我傾家蕩產也會幫你,但涉及國家權力的事,我愛莫能助。” 曹珪面如死灰。 終于知道,他今天求不了方解幫忙了。 他大怒起身,摔了茶碗,指著方解的鼻子一通臭罵,噴了對方滿面唾沫,將帶來的禮品全都踢翻,這才拂袖而去。 方解起身拱手,送別曹珪,不無唾面自干之意。 直到曹珪罵罵咧咧的聲音徹底消失,方解才長嘆一聲,望著空空蕩蕩的院門自言自語:“曹兄啊曹兄,真別怪我,我今天要是敢?guī)湍?,明日就算府尹不把我臭罵一頓,國人聯(lián)合會也不會放過我。 “國人聯(lián)合會啊,那都是一群什么人? “你我出仕為官,只要不犯原則性錯誤,手里的就是一個鐵飯碗,可國人聯(lián)合會的人呢?他們任期一到,除了極少數(shù)能更進一步,絕大部分都得走人。國人聯(lián)合會的考試考核那么嚴,可依然有人趨之若鶩。 “這都是一群真正胸懷家國、憂心社稷的家伙,要不是真心為國為民大公無私,誰會去國人聯(lián)合會那吃力不討好的地方? “官府的人沾到了他們,誰不得掉一層皮?我方解何德何能可以例外? “曹兄,不是我不想幫你,是真的沒法幫??!” 抬頭看了一眼月色,方解搖搖頭,意興闌珊,吩咐管家進來收拾曹珪帶來的禮品,把他們送回對方家里。 官員克己奉公,就好比常人坐懷不亂,手里權力越大,懷里的美人就越是風情萬種,有幾個人真能克制住自己? 普天之下能有幾個柳下惠? 大晉的官員之所以能夠辦到,除了自身的革新信念,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們被國人聯(lián)合會死死盯著。國人聯(lián)合會越是行動有力,他們就越得小心翼翼。 大浪淘沙之下,曹珪這種思想認知、行為習慣不符合革新要求,自己又不愿學習、改變的人,只會逐漸被世道拋棄,縱然身為官吏,遲早也會被官府淘汰。 “父親?!?/br> 方解正自感懷之際,他的長子方閑走了過來,規(guī)規(guī)矩矩行禮。 “書讀得如何了?科舉在即,你可得抓緊?!笨吹阶约簻貪櫲缬?,一身青衫就富含翩翩君子風度的兒子,方解眼中頓時有了慈愛欣賞的笑意,一日勞累一掃而空。 “父親容稟,孩兒不想考科舉了?!狈介e語調平穩(wěn),口吻柔和。 方解微微一怔:“為何?” “國家有難,孩兒愿意投身行伍,沙場報國?!狈介e依然是那副溫吞的模樣,仿佛說的不是沙場搏命之事,而是書中的尋常經義。 “胡鬧!”方解面有慍色,“河東形勢何等艱難,前方沙場何其兇險,你以為這是游山玩水?回去讀書去!” 方閑神色不變:“正因形勢艱難,國家才需要我輩大好兒郎沙場奮戰(zhàn)。父親,孩兒并非不知沙場兇險,只是民不懼死罷了?!?/br> 我不懼死,奈何以死懼之? 方解沉下臉來,冷冷道:“為父宦海沉浮半生辛苦,就是希望你們不再過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之日,不必寄人籬下才能有求學機會。 “你若是在戰(zhàn)場有什么閃失,為父半生心血豈不白費?” 方閑念書一樣地說道:“而今大晉的天下,人人皆不必過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之日,人人皆不必寄人籬下才能求學。 “父親身為大晉官員,心血并未白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