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琦輕搖檀扇，坐在榻邊好奇打量著容曜瑞。

    “你知道，現(xiàn)在外面是什么聲音么？”

    容曜瑞局促不安，搖搖頭。

    她放下扇子，起身。扇面上的鶼鶼欲飛，羅帶癡纏至每一寸空余。

    景元琦來到窗邊，橫楣之下看不出外面的狀況。

    “好像是烏鴉?！彼敛辉谝?，對(duì)他笑著說。

    他仔細(xì)聽了聽，發(fā)覺那叫聲實(shí)在粗啞，緊張了起來：“公主……”

    “來人，把這群鳥趕走?！?/br>
    窗外人立馬回道，“公主，我們?cè)缵s了，可不知為何，明明沒了鳥，還會(huì)有聲音。”

    此時(shí)容曜瑞已經(jīng)走到門口，望向她，“公主，讓我出去看看，好嗎？”

    景元琦看了他一會(huì)，忽然說道，“你別去?！?/br>
    “可、可是……”

    她繼而又說，“因?yàn)槲液ε?。?/br>
    容曜瑞愣怔。她來到鏡子前，卻并未坐下，把那頭上的東西挨個(gè)取了下來。她背后的長發(fā)柔順地垂落，而少女隨意講道，“也許過一會(huì)就消停了呢？”

    “也許吧?！比蓐兹鸶砂桶偷鼗貞?yīng)，僵硬地坐回了床榻。

    景元琦暗自嗤笑，也回了榻上。她只是脫了外衣，直接睡下了。

    但過了一會(huì)，容曜瑞的臉龐又重新出現(xiàn)在她眼睛里。少年似乎鼓起了極大的勇氣，伸手握住她的肩，可還是不斷回避她的目光，艱難說道，“公主，今晚我們就這樣歇下，可以嗎？”

    容曜瑞的臉龐，在紺紗罩的暈染下更加模糊不清，猶如陡峭春寒里的綠霧。她忍不住眨眨眼，就是他，就是他了？

    “嗯。”她輕聲道。

    少年笑了。他秀美的容顏瞬間讓她的心有些慌亂，她這才意識(shí)到他的雙手還在自己身上，他們倆處于無比親近的狀態(tài)，他和她是“夫妻”……她才反應(yīng)過來眼前人和她的關(guān)系。

    她不知為何很煩躁，不去想容曜瑞，便去回憶宮中的一點(diǎn)一滴。

    “謝公主。”

    自始至終，他們的眼睛從未對(duì)上。

    容曜瑞緊挨她躺著。他明明接受過教導(dǎo)，新婚之夜，需行夫妻之禮?？墒枪髋c那幾個(gè)小meimei無異，她望著他那怯生生的模樣，無論如何都讓他生不出那些所謂男女夫妻之情。

    唉，公主、公主……

    手指還在隱隱作痛。他的這一夜就在這種苦惱中度過了。

    ——

    這是出嫁后第一次以公主的身份再與親人吃飯。她與駙馬進(jìn)宮拜見皇帝，臉上一派平靜。容曜瑞自那日后膽子大了幾分，幾乎沒有露怯。父親微笑地看著他們兩個(gè)，說道，“你們留下來用膳吧。”

    這一留就是到了傍晚。熟透的太陽落進(jìn)每一個(gè)人的爵杯里，在苦甜苦甜的琥珀酒上敷了散碎的金箔，酣酣催動(dòng)開今日的長醉不醒。

    長公主和太子，也來了。隨著腳步聲，杯中溜過景令瑰那頎長的身影，直至消失。她抬頭，不經(jīng)意瞥見了他的臉龐。春日的楊花也是如此飄泊漫漫，下一瞬便無影無蹤。

    有香灺細(xì)微散落，旁邊一個(gè)宮女為爐內(nèi)續(xù)添上了香料，沒注意到那煙灰。宮女低著眉，臉上不見悲喜。

    昏暗的內(nèi)室外，有不少寬裙高髻的貴婦人邊說笑邊飲酒。只見其中有個(gè)稍顯稚嫩的少女，神情淡漠，不住出神地盯著手中握住的羽觴。

    絲竹聲起，殿內(nèi)已經(jīng)再傳呈上自湘、吳二地的美酒。配上美姬歌舞，這君主親賜的歡娛，不可謂不讓人醉生夢(mèng)死。不去思考今夕何夕，只待更漏悄然而逝。

    “公主……”

    容曜瑞那柔怯又擔(dān)憂的聲音，在糜爛的宴會(huì)中蠹蝕出虛空的洞。景元琦轉(zhuǎn)頭，于洞中望向他的眼睛。

    他不無擔(dān)心，“您先別喝酒了……”

    景元琦輕輕放下酒，笑了笑，“好?！?/br>
    不久，等殿內(nèi)宴席正酣時(shí)，她還是聽到了什么異動(dòng)。凄厲般的叫喚如雨落在她周圍，潤透了她的衣裳。景元琦下意識(shí)地望向容曜瑞，他也是一副震驚的神情。

    宴席依舊，眾人皆醉。

    “他們沒有聽到。”景元琦低聲說?！拔覀兿鹊妊缦Y(jié)束?！?/br>
    容曜瑞剛想回答，不料接著那聲音猛然尖銳，節(jié)奏加快，猶如擊鼓鳴鏑，鬼面儺舞，十分激烈癲狂。

    他悄悄抓住了她的手。

    忽然，清冽的琴音傳來，讓那空洞浩大的烏啼竟慢慢被沖散了。鬼魂似乎自洿宮虛陵、黃泉幽壤中赤足走來，垂至地面的黑發(fā)披了一肩深重冷霜，漸漸融成泥濘的月色一般的霧氣。

    在妖嬈的晚宴中，熏醉的王公貴族癡如爛泥。它站得如此清明，讓她竟分不清鬼與人的界限在何處。

    它抬頭，看向公主和她的駙馬，白如紙的臉上霎那間綻放出邪惡諷刺的笑容。它指尖豎在唇上，笑的弧度卻在不斷加深。

    兩人都嚇了一跳，不約而同松開了對(duì)方的手。再定睛一看，哪有什么怨鬼，只見一個(gè)青年從席間走出，在大殿中央朝皇帝行了個(gè)禮。

    青年似乎與她和容曜瑞相似年紀(jì)。他一身冠帶，衣袖翩翩，白凈的臉上一派平靜從容。

    “愛卿之子果真才華出眾。這琴樂之道，我見朝堂也少有能與之匹敵的?！被实鄯Q贊道。

    “陛下謬贊，犬子只是搬弄小技而已，豈能與大人們相提并論？”

    一個(gè)素不相識(shí)的中年人也連忙起身，朝堂上回道。

    容曜瑞倒是有些愣怔。

    “怎么了？”

    他聽到了她的話，反應(yīng)過來，自己早已松開了她的手，便再次覆了上去。

    “是他們?！?/br>
    景元琦不解，“他們？”

    容曜瑞壓低聲音，“北歸士人。”

    她沒再出聲。青年行了禮就回去自己的座位，面上依舊鎮(zhèn)定。他在一眾貴族子弟中間顯得有些局促不安，慢慢適應(yīng)他們的言行舉止，笑著同周圍點(diǎn)頭應(yīng)是。也許因?yàn)閯偛拍菆龌镁常霸傆X得這個(gè)人好似在夜里盛開的梨花，從幽冥而來，陰氣森森。

    建康的江水養(yǎng)育了秦淮的旖旎風(fēng)光，不知江北的他們又是因何物滋養(yǎng)成人？

    景元琦胡思亂想著，而眼前的歌舞依舊令人煙花繚亂。堂上的眾人心思各異，那些小孩子看歌舞倒是執(zhí)著積極，目不轉(zhuǎn)睛盯著那翩然衣袂。

    待到宴會(huì)結(jié)束，二人及隨從將回公主第的時(shí)候，太子終是按捺不住，追上她，喚道。

    “阿姊?！?/br>
    她知道他終究會(huì)喊她的。一個(gè)晚上，弟弟對(duì)她的目光都避之不及，不愿與之相對(duì)。他們從未如此生疏過。

    容曜瑞見東宮來此，連忙行禮：“殿下。”

    景元琦面朝駙馬，擺出一副溫和笑容，“你先去車上等我便好。”

    見她這么說，容曜瑞有些猶豫，不過還是朝他們行了禮，轉(zhuǎn)身離開了這里。

    望著容曜瑞的身影，景令瑰嘆息，“阿姊終究與我有壁，今日見駙馬，我才領(lǐng)悟?！?/br>
    景元琦不想讓氣氛變得苦澀凝滯，打趣道，“駙馬終究只是駙馬，你不是早知道其中的道理嗎？”

    “好了，不說這些，阿歸何時(shí)有空過來？”

    景令瑰低頭沉吟，猶豫道，“大概過半月?！?/br>
    她笑了起來，很是促狹地說道，“你可別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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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廷依舊是空曠而凄冷的模樣。無月無風(fēng)，喑啞難眠。他順著臺(tái)階一級(jí)一級(jí)走上去，再繞過柱子，看向里頭忙碌的宮人。

    “殿、殿下！”一個(gè)宦官見他回來，連忙大聲叫了起來。

    景令瑰不禁皺眉，“怎么了？”

    宦官雙手遞上一個(gè)鳥籠，籠子里是咽了氣的鳥。它的身軀小小蜷縮著，安然閉上了眼睛。

    “太子啊，是不是這芙蓉鳥的叫聲太好聽的點(diǎn)？”歷經(jīng)滄桑的帝王的嗓音也是滄桑的，帶著永不消散的沙啞。

    景令瑰沒有再出聲，殿里一片死寂，不巧的是不知道哪里有只鳥不時(shí)相地叫了幾聲，在他的耳里甚是好聽，應(yīng)是林子里的幾只黃鶯的嬌啼。而在帝王-也是他的父親的耳里，卻是令人心煩意亂。

    “動(dòng)物終歸有命數(shù)。移居于此，驚嚇而亡，果真膽小不堪。”

    景崢冷聲嗤道，卻是回頭看去。

    后面跟著一個(gè)官員，面貌陌生，見皇帝看著自己，連忙說道，“世間鳥類叫聲大抵不過都是一樣，只是在山林里，則為空磬音；在尋常人家里，則為樂事音；在明月下，則為寂靜音；而在深宮中，那就是靡靡音了?！?/br>
    帝王笑了，卻沒有出聲夸獎(jiǎng)他。太子逐漸也知道自己的父親心機(jī)之深厚，索性不去猜，立在一旁，身子絲毫沒有動(dòng)搖。

    “先前謝公曾夸自家侄兒是芝蘭玉樹，今日見到吾家太子，頗覺真是皇家子弟的標(biāo)桿啊，芝蘭玉樹......應(yīng)該勘稱是鳳表龍姿啊?！?/br>
    太子垂下臉目，“耶耶言重了?！?/br>
    “不言重，”景崢眼角的皺紋再次顯起，接著又說了一句足以震撼他的話：“阿歸，你七日后，去京口祭拜先祖吧?！?/br>
    “兒子年歲尚小，恐不堪此任。”

    皇帝重重嘆了一口氣，“你我父子之間不用如此說話，我主意已定，你就不要推辭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