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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章華終宴所(骨科)在線閱讀 - 第五十六章沒在眾苦中

第五十六章沒在眾苦中

    “怎么不可能,駙馬不相信,公主也不相信么?”

    景令瑰朝景元琦涼涼一瞥。

    周季萌聽到“公主”一詞,渾身都軟了,他努力把眼上的血擦凈,想見到她。可當他看見她時,卻猛然發(fā)現(xiàn),景元琦臉上褪盡了大半的血色,呆怔地盯著自己。

    “公主……”

    周季萌急切哀哀的呼喚道。

    窗外,天色中的漆黑透過雪云傾瀉下來,只留下殿內(nèi)通明的燭火,還有身處其間的對簿人。上一次只是湊巧之下的錯響,那么今日便是驚破黃粱的長鳴。這個女人,抱著剛出生的他走向他的“叔父”,走向隱秘的茍活之路。隨后,再無人提起二十多年前發(fā)生的往事。

    景元琦還是沒有任何反應,失卻了叁魂六魄。

    “除了文幼旋,其他人都離開?!?/br>
    景元琦只往榻上看了一眼,見女子低頭,她對策劃這一切的弟弟不再動容,“不要再動周蕪,讓她好生回夫家?!?/br>
    玄衣黑冠的皇帝留著極淡的嘲意,不置可否,“難為你了,這么照顧周家人?!?/br>
    景元琦轉(zhuǎn)頭打量著他,只覺得他一身深黑,似乎是從宮廷泥濘中爬起的蟲蠹,從尸山血海中復蘇的魍魎,從烏發(fā)烏瞳,再到黑冠玄衣,這些都彰示著已成年的他被權力浸染得分毫不剩,每一處都令她感到陌生又恐懼,而后是惋惜和悄然起的恨意,松柏可為薪,滄??蔀樘?,他怎能不變成主宰南國的人主?

    一直被推著走的她將心中所感囫圇吞下,服下惜與恨,五臟六腑都叫囂著要離開他,離開這里……

    可她對此毫無準備,四肢都因為刺激而麻木無力。

    丹楓落,梅猶存。

    公主之子,不過是換了生父生母……可為何皇帝和公主的反應都很奇怪,陛下似乎早就知曉,而公主卻冷靜得過于可怕,仿佛無事發(fā)生。

    啊,那他就是他們的表兄,這層血緣倒讓周季萌有些安心,公主不會離了他的,她那么依賴他,那些海誓山盟,總不會真成了空!

    這時,景令瑰走到文幼旋身旁,親自扶她坐到上座。

    “阿娘,能否告訴我,二十多年前,皇后與您,還有吳貴嬪的恩怨?”

    周季萌又是一陣驚顫,他喚幼旋什么,阿娘?

    景元琦依舊沉默,不語。

    經(jīng)過調(diào)養(yǎng),已在文幼旋體內(nèi)徹底蘇醒的容修儀,瞧了一眼離開的老女官,握緊景令瑰的手,說道,“皇后天生不孕,與父親商議,讓我入宮,結果待我有孕,便去母留子。”

    “當時我入宮時,吳貴嬪有一女,可惜她已病逝?;实勖屎髶狃B(yǎng)她,我從皇后處得知,吳貴嬪正是南陰王之妹,平梁公主?;实奂俜Q公主已死,實際卻把她充作妃嬪,誅其夫,殺其子?!?/br>
    他身上的衣袍被揉皺得不成樣子,黏黏地粘在他的皮膚上,聊作最后的遮羞布。他曾經(jīng)所有的清雅之氣都若雪融化在,那雙沾了污泥的朱履下。不再溫柔多情,不再意氣風發(fā),他走過的大道都是歧途,他追逐的好夢終成絕境。

    周季萌整個人像是一時蒼老了許多,曾覆蓋的假面,隨著女人的一句句言語,盡數(shù)被敲碎,露出他那凄涼又慘淡的臉龐。景元琦消化完不可逃避的事實后,忽然想拿一把刀,把他們都殺死,順道也揮向自己,罪孽之果,罪孽之因。需要被終結的,到頭來只有自己!

    “原來如此,阿娘……”

    皇帝一聲輕嘆。

    “令瑰,隨阿娘走吧,西敬國祚不長,我怎能看你一人受苦?你先答應我,跟我離開這人世。”

    容修儀又說,她焦急地盯著景令瑰,等他答應自己。

    景令瑰垂下眼,“阿娘,我是皇帝,怎可舍國而去?你先好好在此休養(yǎng),我才能安心下來?!?/br>
    容修儀搖頭,苦笑,“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令瑰……”

    還未說完,她雙目逐漸失了神采,身體也像被抽離了骨頭,倒在景令瑰懷里。

    景令瑰接住了他,細致耐心地把她的頭發(fā)衣裳理好,再抬頭看向那個男人,變了剛才有些感傷的神色,勾唇笑道,“周大人,不日朕將還姑姑和姑父一個公道,你可以安心去了?!?/br>
    周季萌眼中一片死寂。聽到皇帝的話,他久久注視著始終嘲弄捉弄自己的景令瑰,喃喃道,“是你,是你恨我……”

    皇帝傲然嗤道,“恨?你算什么,只是礙著我了,還自以為是覺得我不堪,最可笑的是你罷了?!?/br>
    “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他拾皇帝的唾余,一句一句重復著,似乎陷入不可解的迷怔之中。景元琦看他如此萎頓,后知后覺一陣由心而發(fā)的劇痛。她何曾見過如此的他,可要說他如今模樣沒有她半分參與,也太過貪婪。

    念多了,周季萌本死寂的雙眼忽瘋漲出不甘的恨意,他到底算什么?!眼中的血絲延向黑瞳,反撲著他向來內(nèi)斂的性子,喉中凝上了未封的腥味。他擦去眼角未落的淚,掌中已被掐出血,因此臉上被抹了猙獰的血色。

    “景元琦,你說,我算什么。”

    他的聲音低沉而嘶啞,還有景元琦才能體會到的,被壓抑下來的癡狂。她現(xiàn)在才悟得,周季萌本不如表面上溫和,對她莫名癡魔,她早該抽身離去的。

    是她拉他一路墜落至此…

    “蔚卿,我們之前,從前見過罷?!?/br>
    周季萌眼中閃過一絲暗芒,不過很快就收斂了。他臉上竟聚了笑,寒意森森。笑聲很快一聲聲大了起來,先是聽到什么可笑之物般的自嘲,再到最后,凄厲的狂笑,像是再笑自己,自作孽,不可活。

    景元琦被他肆意的笑聲嚇得后退了幾步,周季萌敏銳地注意到她的退縮,立馬止了笑,滿是譏誚地說道,“對啊,我怎么忘了告訴殿下,您跟在容亙身旁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殿下。公主天生麗色,顏色無雙,我自是惦念上了這等美人??上Ч鳟敃r為人妻,撿了殿下的帕子,我都覺得是自己下賤?!?/br>
    “蔚,卿……”

    周季萌恍若未聞,“公主自是無錯,錯的只有我,怪我自作多情,怪我自以為是,自投羅網(wǎng)!你若棄了我,還能做回高高在上的昌元公主,分毫不染塵埃?!?/br>
    “周季萌?!?/br>
    他臉上忽又變得無比茫然,一點點渡上戚哀之色,仿佛看到昔日水中甘愿沉淪的倒影,萬般春色皆付作野火,歸去余燼,那個意氣風發(fā)將赴軍的周蔚卿,終嘗苦恨于萬一,從此花落塵中,別卻月明。

    “不可求,求到的是什么,貪嗔癡,終歸無物?!?/br>
    一切業(yè)因緣,皆從妄想起。

    妄想如幻焰,亦若空中花。

    迷倒不覺知,為諸惑業(yè)縛。

    永墮叁途界,沒在眾苦中。

    “不!是我錯了,是我誤了你……”

    景元琦想走到他身邊,一只黑色的翅蟲擋在她面前——不是蟲,是景令瑰的手臂。

    景令瑰擋住她,并未多看jiejie一眼,而是走到周季萌面前。

    “周季萌,你可以滾了。”

    周季萌不似先前恭敬,獨獨重復道,“陛下讓我滾出去?”

    他眼中的幽暗似深湖的水草瘋狂滋生,整個人也仿若從湖中爬出的水鬼,隨時準備推一人下岸。景元琦還來不及反應,就見周季萌赤手空拳,襲向了景令瑰。

    景令瑰根本沒有預料到會被這個窩囊廢暗算了一回,倒是真白白挨了他一拳,急忙避開周季萌接下來的攻擊,可根本敵不過幾乎打紅眼的絕望男人。

    “放肆!你可知你在干什么?。。 ?/br>
    周季萌不說話,咬住牙,也不管他是皇帝,只想讓這個囂張暴戾、任性妄為的小子吃點苦頭,他憑什么不狼狽!

    “周季萌!你住手!”

    景元琦不可置信地看著兩人廝打在一起,急忙喊道。

    “殿下……臣、這是在教訓表弟,讓他明白,做jian夫的下場……您不會心疼的吧?”

    周季萌鉗住景令瑰的雙臂,笑道。

    她臉色變得難看起來,這句話是周季萌能說出口的?他難不成也跟景令瑰一樣,被鬼上身了?!

    景元琦看都不看兩個男人,走了幾步朝外面喊道  “來人!來人!把周季萌給本宮拉下去!”

    綠搖等一眾宮人聽到呼喚,連忙奔進殿內(nèi)。綠搖看到這一幕,不由顫栗著,望向公主。景元琦很是疲憊,閉上眼,又睜開看向綠搖。

    “綠搖,你先把……文夫人,送去側殿歇下?!?/br>
    “是?!?/br>
    周季萌乃大不敬犯上罪臣,被御前兵士挾住拖走,他死死盯著景元琦,咬牙切齒,“蘭昭!絕不相負,是你所說!”

    景元琦望著已經(jīng)癲狂的周季萌,再瞥向被太醫(yī)檢查有無傷口的景令瑰,前塵往事與今夜劇變一齊涌上心頭,腦子被這些孽緣孽債擠得惡心腫脹,她坐下扶住頭,一個可怕的念頭忽然蘇生:倘若到此為止,她離開二人呢?她能解脫,亦能少了幾分隔閡。

    她不會讓周季萌再傷了景令瑰,景令瑰也不能真殺了周季萌,一切就此終止。

    此夜的弦月之下,飄蕩著白銀色的殘雪,很快就讓大地漸漸腫脹起來,像是刮骨療毒之后,掩上傷處的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