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孤鴻雖之前便由揣測，此刻終于徹底確認(rèn)，滅決果然拿他當(dāng)師兄轉(zhuǎn)世看待。

    心中算計得失，覺得有這一層光環(huán)也好，自己將來若有什么驚人之舉，超過了小孩子應(yīng)有的見識、思維，滅決自己便會腦補，省了自己好多掩飾。

    又忍不住暗笑：自己這師父還真是有個性，果然是不大會換位思考的，深更半夜去探故友，大咧咧帶了幾具尸體，還要埋在人家庵后，一副理所當(dāng)然模樣，行事果然有些顛三倒四。

    不過這么直腸直肚的師父，倒比老謀深算一肚子壞水的，又要強上許多。

    滅決見葉孤鴻連連點頭，只道他佩服自己安排妥帖，頓時有些得意。

    當(dāng)下便將葉員外一家四口，連同那被斬首的仆婦宋嫂，分別橫置在馬背上，又讓三個女徒各自騎了匹馬，牽一匹馬，望著梅嶺而去。

    一路上葉孤鴻頻頻回首，眼見得風(fēng)雪不減，不須多久，便能覆蓋了地上馬蹄痕跡，這才放心。

    滅決師太認(rèn)路的本領(lǐng)頗是了得，如此雪夜，兀自不曾出錯，催著馬匹一溜小跑，走了一個多時辰，便到了梅嶺腳下。

    葉孤鴻算了算路程，離葉員外一家被害之處，差不多二十余里，心中不由替這家人惋惜。

    假若他們提前備好馬匹，走得快些，說不定便在韃子們趕來之前抵達(dá)了梅林，這里山林茂密，一旦遁入，韃子便很難追擊了。

    滅決師太指著夜色下黑乎乎山巒，提高了聲音道：“夜間難見秀色，待到白日，你等便見得此嶺秀美了。此處原名叫做飛鴻山，西漢末年時候，南昌有個縣尉叫做梅福，那時王莽篡政，國將不國，梅福心中生氣，便辭官退隱在此山中，后人慕他高風(fēng)亮節(jié)，因此改為梅嶺，由此可見，一個人若有骨氣、有氣節(jié)，才能為世人所景仰，我等做人，也當(dāng)這般?！?/br>
    葉孤鴻暗自點頭，心想罷了，時時不忘愛國主義教育，這大約就是名門正派的做派了。

    連忙拍手道：“師父真是博學(xué)多才，我聽說峨眉山遠(yuǎn)在川西，不料連這數(shù)千里之外一座小山，師父也能順口便說出典故?！?/br>
    滅決聽了暗喜，她此次帶著三個女徒出來，往返跋涉數(shù)千里，一路上指點山水、解說人文，可沒少費唾沫，而三個女徒的反應(yīng)大多是：“哦?！薄罢娴难?。””哇！”

    哪里有葉孤鴻這般讓人充滿成就感的反饋？

    忍不住笑道：“為師又不是秀才舉人，豈敢稱博學(xué)？只是當(dāng)年隨著我?guī)煾革L(fēng)凌師太行走江湖，我?guī)煾副闶沁@般教我。而我?guī)煾钢肋@些，又是和師祖郭女俠游離江湖時，師祖?zhèn)魇谟谒?。說白了，為師也不過依葫蘆畫瓢罷了。”

    葉孤鴻心想這就對上了，小東邪乃是家學(xué)淵源的奇女子，當(dāng)年走遍天下，想要再遇楊大哥，真正是胸中萬卷書，腳下萬里路，說一聲博學(xué)多才絕不為過！

    當(dāng)下?lián)u頭道：“師父，這可不是依葫蘆畫瓢，這正是我峨嵋派星火相傳的根基！祖師爺通過這些故事，教給了師祖做人的道理，師祖又教給了師父，師父再教給我們這些弟子，以后待我們長大，收得更多的弟子，領(lǐng)了他們在江湖上游歷，再把這些故事和道理慢慢教給他們，后代弟子們便知道我峨眉一代代祖師，究竟是怎樣的風(fēng)范、人品！如此代代傳承，我峨眉正氣，歷千秋不減！”

    說到這里，自家心下忽然生出一抹感動。

    數(shù)百年后，世間金錢至上，武道不存，看似浮華喧囂，唯利是圖。然而“俠義”二字，卻依然根植于無數(shù)男兒夢魂深處，平日里或者蠅營狗茍度日，但真有一天，事在目前，便要讓舉世知道，華夏男兒，何以當(dāng)?shù)闷稹昂脻h”二字！

    而這根植于我輩心中的對于俠情、道義的認(rèn)同，不正來自于一代代先人，在閑話中、故事里，所傳下來的道理么！

    葉孤鴻這番話，滅決聽在耳中，簡直受用無比！

    她雖是女流，性情卻是豪邁過人，一時心有所感，忍不住放聲長嘯，清越嘯聲，沖破朔風(fēng)大雪，只是苦了葉孤鴻和三個女徒，都把雙手捂住耳朵，緊緊閉住了眼睛。

    好在滅決還未忘形，眼角瞥見幾個徒弟情狀，連忙止住了嘯，面上卻滿是歡喜之色。

    伸手按在葉孤鴻背心，葉孤鴻只覺一道融融暖流，頃刻走遍周身，頓時精神一振，頭也不暈了，身上也不冷了，心中更是驚喜萬狀：靠！這是內(nèi)功呀！

    滅決見他緩了過來，摸著他腦袋，連連點頭道：“好孩子，你方才這話，倒讓師父大有感悟。峨眉正氣，千秋不減！我峨嵋派，乃是郭女俠所創(chuàng)，郭女俠的父母郭大俠、黃女俠，都是秉天地正氣、扶人間正道而生的奇?zhèn)b，我峨眉派秉承他們的遺澤，自應(yīng)自強不息，統(tǒng)領(lǐng)天下正道，讓前輩俠風(fēng)星火相傳！”

    說罷大笑三聲，一手輕揉葉孤鴻的腦袋，一手把三個女徒一指：“敏珺，小芙，錦宜，為師和你們師弟的話，可都記在心里了么？”

    三個女孩連忙點頭：“師父，我們都記住了，那個，星火相傳，峨眉、峨眉正氣！”

    滅決師太聽了一笑，正待再教誨幾句，忽然聽到前方山影里，一道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

    “方艷青！你都做了掌門人，如何還這般聒噪，三更半夜，在野地里怪叫，你不怕招來狼么？”

    第7章 昔年閨蜜，寶劍蹤跡

    一嗓子方艷青，聲聞數(shù)里。

    葉孤鴻清清楚楚看見，師父俏臉一紅。

    頓時隱約想起，似乎滅決師太俗家本名，正是叫做方艷青。

    不得不說，這個名字的氣質(zhì)，和滅決本人的腔調(diào)，著實南轅北轍。

    只聽滅決師太嗔道：“周曉風(fēng)！你我都入了空門，貧尼沒有法號給你叫么？”

    那山影里聲音笑道：“你不是一般叫我俗名？只是貧尼的名字、法號都是曉風(fēng)，可不似你啊方艷青！”

    說話間，一道人影左手打著燈籠，右手撐一把油紙傘，娉娉婷婷自山中走出。

    看她走得不快，但身形一晃之間，便是一二丈距離，顯然也有一身不俗的輕功修為。

    葉孤鴻暗自乍舌，心想這位若是在自己前世，演女鬼可省特效。

    對方走到近前，油傘往肩上一倚，露出一張清麗溫婉的面孔。

    此人年紀(jì)和滅決相差仿佛，眼神里卻有一種少女般的俏皮，在葉孤鴻和三女徒臉上一轉(zhuǎn)，又看向滅決，笑道：“看樣子，你是招惹了韃子，帶著徒弟來貧尼庵中避難？”

    滅決師太驚訝道：“你修出未卜先知的神通了？如何知道貧尼惹了韃子？”

    葉孤鴻小聲道：“師父，我們的馬兒都是軍馬，身上有烙印?！?/br>
    滅決師太恍然大悟，連連搖頭，得意道：“裝神弄鬼！若不是我徒兒聰明，貧尼又要吃你戲耍?！?/br>
    說話間一躍下馬，伸手抱下葉孤鴻，三個女徒也連忙下來，恭恭敬敬立在滅決身邊。

    滅決將手虛引，介紹：“這便是為師的好友曉風(fēng)師太，敏珺，小芙，錦宜，孤鴻，還不見過師叔?！?/br>
    四個徒弟齊齊抱拳，口稱“師叔”。

    曉風(fēng)師太擺手道：“免禮免禮，貧尼這曉月庵寒酸的緊，你領(lǐng)這么多徒弟來，貧尼須拿不出這么多份見面禮。”

    滅決恍若未聞，對幾個徒兒笑道：“你們師叔于劍法一道，實有獨得之妙，回頭一人傳你們一套精妙劍法，便算見面禮了?！?/br>
    曉風(fēng)師太翻她一記白眼：“你峨眉家大業(yè)大，藏了多少高明武功，竟還要打我這小門小戶的主意？況且上次我要同你請教幾招步法，你尚顧左右而言他，如今讓我教你徒弟，倒還有臉點名要‘精妙劍法‘，方艷青，你這掌門人，當(dāng)?shù)梦疵馓鳌！?/br>
    他二人關(guān)系顯然極好，滅決這般臉?biāo)岬娜?，被她譏諷，竟也不以為意，反而笑道：“不窮千家，不富一戶，貧尼既然掌了門派，豈能不會算計？倒是你，一身高明本事，又不開山立派，又無一兒半女，便傳些給我徒兒又有什么舍不得。”

    曉風(fēng)師太被她氣的笑了：“你若這么說，貧尼不爭饅頭爭口氣，倒真就要開山立派不可。也同你一般，收幾個得意的徒兒，到處去打朋友的秋風(fēng)。”

    滅決樂道：“我這幾個徒兒皆是良材美質(zhì)，豈是輕易便能收得的？”

    話音方落，三個女徒一人一個，連打三聲噴嚏，模樣兒楚楚可憐。

    曉風(fēng)師太樂道：“啊喲喂，這般良材美質(zhì)徒弟，你也該多加關(guān)愛才是，看給孩子凍得，來來來，閨女們，去師叔庵中，喝碗熱茶驅(qū)寒?！?/br>
    燈籠一引，頭前領(lǐng)路，滅決瞪了三個女徒一眼，各人牽著馬，隨曉風(fēng)師太而去。

    妙在她那曉月庵不在梅嶺山林深處，而是近在山腳下，眾人走不多遠(yuǎn)，便即抵達(dá)，但見一道白墻，圈著七八間房舍，甚為樸素，果然只是一個小庵?！?/br>
    曉風(fēng)將幾人引到庵房，點了油燈，自家飛也似去轉(zhuǎn)一遭，回來時捧著托盤，盤子是幾盞熱騰騰的玄色茶水，乃是用紅糖所熬的姜茶。

    可憐三個女徒，又不似滅決有高深內(nèi)功護體，又不似葉孤鴻穿得棉球一般，大雪天跋涉半晚，凍得面皮都青了，忙不迭道了謝，一人接過一碗，小口啜飲，辣的嘶嘶吐氣，仿佛三條小蛇一般。

    曉風(fēng)師太見了不忍，又特地弄了個火盆，讓幾個女徒向火，這才問滅決道：“這些戰(zhàn)馬，自然是你殺了韃子搶的，馬背上的尸骸，卻是什么勾當(dāng)？”

    滅決嘆一口氣，放下茶盞，摸了摸葉孤鴻腦袋，低聲道：“這事說來話長，貧尼去江南辦事，返回峨眉路上，尋思數(shù)載不曾見面，要來探你一探，誰想路上正逢一伙韃子，追殺這孩子一家……”

    遂把葉孤鴻怎么搏殺韃子頭目，自己怎么救下他收為徒弟，乃至葉家為何遭了這場大禍，悉數(shù)告知曉風(fēng)師太。

    曉風(fēng)師太聞言，點頭道：“貧尼雖在山野，也聽聞?wù)闹萋酚袀€豪俠叫做李勝的，于九牙山豎起義旗反元，zj省平章元帥別不花，領(lǐng)了四省官兵去打，都吃了敗仗，真是我漢家的英雄好漢。你這徒兒的父親，算是貧尼同鄉(xiāng)，‘風(fēng)見愁’的名號，貧尼也聽人提過，本以為只是個會武功的地主，不料也有這般俠肝義膽，竟襄助漳州路那些好漢，艷青，你這個徒弟，收的好?。　?/br>
    說著忽然一笑：“若不是你說出前因后果，我還道你收他的原因，是要傳承孤鴻這個字號哩?！?/br>
    滅決聽了面色一紅，心里想：我要傳承什么，他本就是我大師兄轉(zhuǎn)世之身，難道要告訴你么？哼了一聲道：“我峨嵋乃是大派，大派掌門人行事，豈是你這小尼姑懂得的?！?/br>
    曉風(fēng)師太聞言也不惱，連連點頭道：“說的是哩，貧尼這山野小尼，豈能和你這大掌門相提并論，那倚天劍的消息，想來也必是假的，就不說出口擾你清聽了。”

    這一句話說出，滅決師太面色陡變，伸手便抓曉風(fēng)手腕：“曉風(fēng)你說什么？”

    曉風(fēng)師太手腕一縮一扭，放滅決抓了個空，笑嘻嘻搖頭道：“不曾說什么啊，我這等小尼姑孤陋寡聞，能聽到甚么了不得的消息？”

    滅決緊張地攥緊了手，正要說話，忽然道：“敏珺，先帶你師妹師弟們出去?！?/br>
    話方出口，又改口道：“不，帶師妹出去便好，孤鴻留下?！?/br>
    三個女徒不敢抗拒，或嫉妒、或羨慕地看一眼葉孤鴻，起身出門去了。

    曉風(fēng)師太奇道：“啊喲，方艷青，你這當(dāng)師父的，一碗水端得也太不平了吧?！?/br>
    孰不知滅決卻是別有一番心思：這劍本是大師兄手上失落，他當(dāng)時還不知多么難過，如今雖然是轉(zhuǎn)世之身，也該讓他知道才好。

    口中說道：“我卻自有道理。好曉風(fēng)，jiejie，你說與我聽好不好？小妹身為峨眉掌門，若尋不回這把劍，死了也沒臉見師父、師祖?！?/br>
    說著拉住曉風(fēng)師太的袖子連連搖晃，竟是露出一副小女兒情狀。

    她二人當(dāng)年便是手帕交，幼小時候，滅決行事沒腦子，常常惹禍，便是這般撒嬌，哀求曉風(fēng)替她遮掩或擺平。

    曉風(fēng)師太見她這副模樣，曉得乃是認(rèn)輸之意，又知她臉?biāo)幔膊辉俣嗄媚蟆?

    當(dāng)下正色說道：“當(dāng)年你師兄去和魔頭約占，病歿在歸途中，你家那劍落到官府手中，這你是知道的，只是后來官府層層上繳，最終把劍獻(xiàn)給韃子皇帝，偏偏韃子皇帝近來對汝陽王恩寵甚眾，把劍賜給了他，因此你若要奪回寶劍，只往汝陽王府上去尋?！?/br>
    滅決師太越聽眼睛越亮，倚天劍乃是峨眉鎮(zhèn)派重器，失落以來，她無日不掛懷，如今聽到具體下落，真是恨不得插雙翼飛去汝陽王府，奪回劍來。

    當(dāng)下緊緊拉住曉風(fēng)師太雙手，誠懇道：“好jiejie，小妹有兩樁事情，欲要求肯你！”

    她不說貧尼、師太，只稱姐妹，卻是要拿二人舊日情誼做籌碼。

    曉風(fēng)師太如何不知她打算？眼皮一翻，說出一番話來。

    第8章 漫漫遠(yuǎn)路，蕩蕩風(fēng)煙（上）

    “且??！”

    曉風(fēng)師太把手抽出，玉指纖纖，仿佛一扇小屏風(fēng)，豎起在了滅決師太面前。

    “貧尼這里乃是尼庵，卻不是慈幼局，你想讓貧尼幫你帶徒弟，想也休想?！?/br>
    她似笑非笑，又指了指葉孤鴻：“尤其這個小子，他雖年幼，畢竟是男子，如何好住在我庵中？”

    滅決師太瞪起眼，露出你竟敢冤枉我的不忿神氣：“周曉風(fēng)，你自小到大，便是這般自以為是！誰說要你幫我?guī)降軄碇?？?/br>
    她把葉孤鴻一摟，傲然道：“貧尼只要你帶那三個女徒罷了，你我二十余年深情厚誼，這區(qū)區(qū)小事，莫非你還不允么？”

    滅決師太二十上下便繼位做了掌門，彼時峨眉名氣雖大，派中弟子卻只得大貓小貓兩三只，滅決又是要強的性子，無日不擔(dān)心被人小覷，因此常年繃著一張臉不茍言笑，下手更是決絕狠辣。

    似她此刻耍無賴的模樣，若讓江湖中人見識了，只怕要驚掉大牙。

    曉風(fēng)聽了，倒是微微皺眉：“你還要領(lǐng)他去？”

    隨即搖頭道：“你我姐妹一場，貧尼不是不肯替你養(yǎng)幾天徒兒，只是想著那里畢竟是韃子都城，藏龍臥虎，豈是容易去處？因此欲勸你先回峨眉，安頓好這幾個小的，再把靜玄、靜空這些得力的弟子帶幾個相幫，好好籌謀一番，有備而行，方是上策。”

    滅決笑道：“貧尼性子別個不知，你還不知？你若要我這般行事，便不該就此告訴我，你該書一封信，讓我回去峨眉才看，那樣一來，方能如你所愿。你此刻對我說了，若能多忍一日不去，便算我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