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風(fēng)月場摸爬滾打這么多年，就沒看過這么好看的眼睛。

    若是含著柔情蜜意，得叫人覺得這是個多么深情又多情的人。

    奈何隔著鏡子，那雙眼睛里只有沉甸甸的冷漠和陰鷙，就在他還沒緩過氣來，那雙眼睛的主人利落抬手，直接放倒了他。

    擱在窗邊的冪籬拖著長長的薄紗，隨風(fēng)飄動，一下又一下。

    *

    時辰已至，張覺晰府上的小廝將青公子從如意樓中請了出來，從善如流地往張府上抬。

    街上靜悄悄的，薄薄的月光在天上為他們指路，轎子前面掛著兩盞照路的燈籠，轎夫腳程快，但手卻很穩(wěn)，坐在轎子里一點(diǎn)都不覺得顛簸，反而帶了些搖船似的悠閑。

    顧長思坐在轎子里閉目養(yǎng)神，二指撐著額角，聽轎夫在外面小聲聊天，這些轎夫都是張覺晰的心腹，干起這檔子事兒輕車熟路，顯然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雖然看起來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武夫，但說起話來還是輕聲細(xì)語的，顯然是怕驚擾了轎子里的貴人。

    顧長思覺得好笑，短促又輕蔑地笑了一聲，外面的聲音登時就沒有了。

    轎子也慢慢停下了。

    顧長思眉心不耐地一蹙，稍稍直起了身，就聽外面的小廝道：“青公子稍安，是有巡夜的捕快來問情況?！?/br>
    他們奉了張覺晰的令，本是有恃無恐，但終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恨不得世人皆知的好事，因此沒有掛著張府的牌子，只帶了張覺晰的令牌。

    往日里都沒出過錯，撞上巡夜的捕快也就亮一亮令牌、草草了事，今次，他們剛從主干道上拐彎，迎面卻撞上了一個晃悠悠的人影。

    他們險些以為遇到了鬼，仔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是個捕快。

    那人束著高馬尾，腰間別著捕快刀，一身干練的捕快服，手里還拎了個酒葫蘆，看上去雖然腳步虛浮，但明顯沒有醉得一塌糊涂，還能識得路。

    捕快服的束腰束得他肩寬腰細(xì)腿又長，離得近了，轎子前兩盞燈照出他一雙瀲滟微醺的桃花眼，里面含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笑意，細(xì)碎的額發(fā)散下來，十足的溫柔相，不襯他身上那一把殺氣深重的捕快刀。

    他晃悠悠在轎子前站下了。

    小廝耐著性子上前，亮出張覺晰的令牌，打個手勢就想走。

    “張大人啊?！辈犊煺Ａ苏６嗲榈难?，掐著腰往前探了探，被小廝攔了一把，“更深露重的，張大人好逍遙啊?！?/br>
    小廝蹙眉：“你是哪個捕快，這么沒規(guī)沒矩的，你——”

    話音未落，那捕快一個閃身從他攔著的手臂下轉(zhuǎn)過，反手一敲，正敲在他的麻筋兒上，小廝手臂一酸，半邊身子都軟了下來，轎夫見勢不對齊齊涌了上來，紛紛攔住他的去路。

    這微醺鬼倒沒看上去那么不靠譜，身形游龍一樣從那些壯漢中穿過，手里的酒葫蘆還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拿在手里，下一刻抬手翻腕，一把挑開了轎簾。

    月光刺進(jìn)來，映進(jìn)一雙銳利的眼睛，捕快略略一怔，冪籬散下來的薄紗又藏住了那雙眼，連帶著轎子里那人的容貌，都看不真切。

    趁著他怔愣的空檔，幾個轎夫沖上來推了他一個趔趄，小廝手忙腳亂地蓋住轎簾，叉著腰怒氣沖沖。

    “你到底是哪個捕快？這么不懂規(guī)矩??？小心我告訴你們捕頭，你吃不了兜著走?！?/br>
    “你去啊?！辈犊旎剡^神，一甩馬尾，“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霍塵，你霍爺爺是也?！?/br>
    小廝氣得滿臉通紅，但看霍塵人高馬大，自知肯定打不過他，只好叉腰尖聲尖氣地狐假虎威：“你等著，我回去告訴張大人，你輕薄他的客人！”

    “喲，那我還真的等著了?！被魤m抄起雙臂，流里流氣地吹了聲口哨，“真是個美人啊?！?/br>
    小廝氣沉丹田地罵他：“滾?。?！”

    霍塵滿不在乎地抬起酒葫蘆灌了口酒，飄著步子走了。

    小廝呼出一口渾濁的氣，沖轎子賠笑道：“青公子見諒，遇見個酒鬼，小的自會回去請張大人做主，絕不讓您吃虧受委屈?！?/br>
    轎子里的人“嗯”了一聲，小廝這才放下心，一面急急忙忙讓轎夫抬起轎子走人。

    轎子重新?lián)u晃起來，顧長思伸出二指，悄悄地撩開了窗簾，勾頭往外看。

    霍塵的背影搖搖晃晃地走遠(yuǎn)了，月光傾斜，落下一道長長的影子，看著幾分灑脫不羈，又帶著些放浪形骸。

    顧長思抿了抿唇，把簾子又放下來。

    有點(diǎn)意思。他想。

    這人有點(diǎn)意思。

    第2章 知府

    轎子晃悠悠進(jìn)了張府側(cè)門，早早有下人在那里等著，轎子略略一晃，顧長思微微前傾了些，聽著外頭兩人在低聲交談。

    “讓青公子稍等片刻，大人今天事情談得遲，‘那位’還沒走?！?/br>
    顧長思眼睫倏然一動，然后緩緩睜開了眼睛。

    小廝道：“明白了?！?/br>
    他回身靠近了轎簾：“青公子，大人府上貴客還在，勞您去東廂房稍等片刻，一會兒小的來請您?！?/br>
    顧長思悶出一聲“嗯”，聽上去不情不愿的。

    小廝在外面賠笑，轉(zhuǎn)念一想人又看不見，于是那笑容便轉(zhuǎn)成了干巴巴的笑音，旋即一打手勢，軟轎如一陣風(fēng)似的進(jìn)了內(nèi)院，小廝望著那轎子的背影，暗地里狠狠啐了一口。

    “賣笑承恩的男.妓，跟我擺什么譜，好像說一句話就臟了他的嘴似的，相比之下我的腰桿起碼還是硬的。”小廝翻了個白眼，揣著手疾步往中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