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北方入秋后天涼得快,本忌寒涼時多動筋骨,今夜形勢危急,他沒顧得上,于是這些病痛暫時的偃旗息鼓后,又鋪天蓋地地涌了回來。 被褥下他揉了揉酸痛的左腿,仿佛已經習慣了疼痛侵擾,換了一個略微舒服的姿勢,快速地陷入了沉眠。 * 不知為何,他竟然夢見了一個他好久不曾夢到的場景。 夢里已是半夜三更,營帳中卻徹夜點燈,主帥、軍師、大小將領齊齊聚在并不寬敞的帳子里,燈火影影綽綽勾勒著每個人憔悴又疲憊的面龐,凝滯的氣氛撲面而來,壓得每個人心頭沉重,幾乎喘不過氣來。 “噼啪”,角落盆中攏著取暖的火焰,不知燒到了哪里爆發(fā)出一聲巨響,幾乎半數的人都被嚇了一跳,齊齊驚懼地望過去,又被顧長思一巴掌拍在沙盤上的動靜震了回來。 無數道無助又不忿的目光釘在顧長思身上,掌下是火燎燎的痛,眼睛也痛,夢里能看清的其實只有營帳角落里的那盆火,火苗躥上來,燒得他悲憤交加的聲音更顯疾色。 “援軍呢?!求援信發(fā)出去已經多久了?長安城早就應該收到信了,這么長時間,信從北境到長安來回滾著走都綽綽有余了。為什么還不到?。?!” “世子。”有人試圖開口勸,“如今援軍到了也于事無補,不過是徒增傷亡,狼族攻勢太猛,嘉定關淪陷是早晚的事。下官斗膽,請主帥下令,讓北境布政三司著手帶領十二城百姓回撤潛峒關,北境十二城——” 那人深深地低下頭去:“棄了吧。” “不行!”沒等主帥開口,顧長思脫口而出,“北境十二城留給關外狼族蠻人就是將大魏心臟拱手相送,一旦十二城被他們據為己有,你以為他們會忍到幾時不劍指中原?屆時大魏岌岌可危,生靈涂炭。難道還要繼續(xù)向狼族妥協(xié)嗎?!下一次送什么?長安城?!龍椅?!傳國玉璽?!” 顧長思胸前仿佛著了一把火:“誰要走誰走,反正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嘉定關,必不讓狼族鐵騎踏足我大魏江山一步……” “阿淮?!?/br> 劍拔弩張間,驀地,一只手平壓上他拍在沙盤中的五指,力道不重,可那掌心的溫熱像是沙漠中一汪溫潤的泉眼,角落里那盆躥動的火苗安靜了,顧長思反而想落下淚來。 夢中他有沒有哭,顧長思不知道,只覺得那聲音溫柔又安心,像是對這么兇惡的境況全然不放在眼里,壓在他手上的五指收了收,把他的手從沙堆中撿了起來,還小心翼翼地拂去了掌紋中的沙粒。 “傳我軍令?!?/br> 那人挑揀著沙粒,頭也不抬,聲音輕輕,卻讓帳中人齊齊跪下,靜靜等待他的命令。 “北境布政三司著手準備城中百姓回撤潛峒關事宜,務必三日內撤離完畢,城中糧草、火.藥、金銀等一切物資悉數帶走,帶不走的,燒也好、毀也罷,一個子兒也不要給狼族留下?!?/br> 那人終于挑完了沙粒,將顧長思的手緊緊攥在掌心,溫柔卻不容拒絕地不許他再說一句話。 “北境軍還有十萬兵馬,七萬護送百姓撤離,留下三萬兵馬,由我統(tǒng)領,死守嘉定關,務必拖到援軍到來為止?!?/br> 話音未落,帳中大小將領齊齊抱拳,鏗鏘有力:“末將愿跟隨將軍左右,一同死守嘉定關?!?/br> 顧長思搶白道:“我也……” “哪里用得上這么多人,”那人混不吝地笑了下,“比起死守空城,百姓平安撤離更加重要。我留下不過是要讓那狼崽子們知道,想要我大魏河山,不脫層皮就想讓我們拱手相送,怕是有些難。大魏人可以死,但不能沒有骨氣?!?/br> 那人勾了勾唇角,深深地望進顧長思的眼睛里。 他語調依舊輕柔:“阿淮,走?!?/br> 顧長思知道自己在緩緩地搖頭。 “不……” “過幾天就是你十八歲生辰了,我給你備了禮,就放在我?guī)ぷ永?,記得把它帶走?!?/br> “混賬?!鄙眢w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你不能這么混賬,你不能丟下我一個人,——” 顧長思猝然睜眼坐了起來。 他大口大口喘息著,像是瀕臨溺斃,窒息的邊緣好不容易才捉到一株救命稻草,于是他瘋狂呼吸掠奪空氣。一團邪火在胸腔里亂躥,撞得心臟撲通撲通地亂跳,他單手揪住那里的寢衣布料,想要把那顆亂七八糟的心牢牢地攥在原地。 片刻后,他才發(fā)現自己渾身冷汗,一回頭,枕頭都是濕的,也不知是汗水,還是真的在夢里落了淚。 不應該。他胡亂地抹了一把額頭,單手捂住了汗津津的額角,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不應該。 他許久沒夢到嘉定關。 顧長思閉上眼睛,平復著因為一場夢而紛亂的心緒。 嘉定關一役已經過去了五年,那場戰(zhàn)爭是大魏開國以來最為慘烈的戰(zhàn)役,狼族有備而來,三個月攻下嘉定關,北境十二城負隅頑抗,到底還是被狼族攻占,不幸中的萬幸是城中百姓悉數撤離,堅壁清野,只留給了狼崽子們十二座空城,連個糧食種子都沒剩下。 不過大魏還是元氣大傷,許多將士都折在了那里,靠著自己的血rou之軀搭建了北境十二城最后一道防線,當真做到了“就算最終讓狼族侵占了北境,也讓狼崽子們蛻了一層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