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不適哭鬧生病是常見之事, 但因照顧不周著涼生了病，就是乳母的錯, 一不小心連命都沒了。乳母只恨不得將四姐兒裹成蠶繭，不見風(fēng)不受寒。

    文素素嘆了聲, 沒去責(zé)問乳母，吩咐道：“你將四姐兒放下來，換身柔軟干爽的衣衫，我們穿多少，她就穿多少，別捆著腿腳。”

    乳母忙應(yīng)諾，文素素打量著發(fā)髻都已經(jīng)冒油的乳母，擰眉道：“你也去洗一洗，換身干凈的衣衫。記住了，以后都要干凈。”

    有人擔(dān)著，乳母自是求之不得，她忙將四姐兒放在軟塌上，出去洗漱更衣了。

    楊嬤嬤與李三娘上前幫忙，替四姐兒擦拭更換干爽的尿布衣衫。乳母很快洗漱完進(jìn)屋，在屏風(fēng)后喂過了奶，照著文素素吩咐，將四姐兒放在悠車?yán)铮p腿蹬動，舉起雙拳啃著，嘴里哦哦說個不停，變得活潑起來。

    青書一直在旁邊看著，不禁佩服地道：“果然還得是娘子！”

    嬰兒天真無邪，吃飽喝足便咯咯笑，不懂人世的悲歡。她幸運(yùn)又不幸。幸運(yùn)的是，她投生到了權(quán)貴之家。不幸的是，親爹靠不住，親娘尸骨未寒。

    文素素沒養(yǎng)過孩子，她只懂得大致的方向，既然遇到，只能盡力而為。

    乳母一時換不掉，以前四姐兒身邊伺候的仆婦，不管靠不靠得住，文素素都不打算留下了。

    “楊嬤嬤，你選兩個可靠的丫鬟到四姐兒身邊伺候。對了，要是繡兒愿意，將她調(diào)到四姐兒身邊來吧?！?/br>
    文素素被封為了良娣，以后定有大好的前程。四姐兒由她撫育，這是四姐兒的造化，繡兒能從二門到四姐兒身邊伺候，那是天大的造化，如何能不愿意！

    楊嬤嬤喜滋滋地跑去找繡兒了，李三娘陪著乳母，帶著四姐兒一起回收拾好的東廂。屋子里安靜下來，青書低聲道：“我聽汪余說，雪紅去了趟豐裕行，李大掌柜下午來見太子妃了?！?/br>
    太子妃找李大掌柜，只怕是為了鋪?zhàn)忧f子的事情。太子妃動作快，文素素求之不得。

    文素素點(diǎn)頭表示知道了，青書聲音壓得更低：“殿下晚上歇在宮里，不回府了。鄭太醫(yī)正與太醫(yī)院的太醫(yī)都到了承慶殿。”

    看來圣上的病重了，文素素說了聲稍等，去取了錢袋來塞給青書，“你拿去，宮里需要錢?！?/br>
    青書將裝得滿滿的錢袋子塞進(jìn)懷里，感激地道了謝，“我先進(jìn)宮了，有事情的話，娘子去找汪余就是。”

    文素素說好，青書披上大氅，急匆匆離開了。天已經(jīng)黑了，楊嬤嬤領(lǐng)著繡兒進(jìn)了屋，道：“娘子，小的讓繡兒來給娘子請個安?！?/br>
    繡兒肖似楊嬤嬤，頗為機(jī)靈的模樣，楊嬤嬤的話音剛落，她就深深曲膝下去，脆生生道：“給娘子請安了?！?/br>
    文素素笑道：“起來吧。以后好生當(dāng)差就是?！?/br>
    繡兒大聲應(yīng)了，楊嬤嬤道：“娘子愛干凈，選的另外幾個丫鬟婆子，小的讓她們先洗漱了，再到四姐兒身邊伺候。繡兒也要先下去更洗，娘子盡管放心。”

    文素素頷首，道：“辛苦楊嬤嬤了?！?/br>
    楊嬤嬤忙道不敢，與繡兒一道退了出去。李三娘剛讓灶房送了飯食進(jìn)屋，菡萏院派了雪紅前來傳話，說是太子妃有請。

    文素素當(dāng)即放下筷子，前去了菡萏院。

    屋內(nèi)的炭火燒得旺，一股夾著藥味的熱浪撲來，文素素甫一踏進(jìn)，還恍惚以為到了殷貴妃的東暖閣。

    太子妃坐在上首，身上穿著錦緞厚襖，不茍言笑的臉浮腫蒼白，她對著文素素的見禮，只若有所無點(diǎn)了下頭，徑直道：“我與李大掌柜商議過了。明朝就去與許梨花交接?！?/br>
    文素素說好，“明日我出府一趟，與許梨花魏掌柜他們打個招呼。”

    太子妃道：“你去吧，魏掌柜他們本來是王府的管事，如今已經(jīng)只聽你的吩咐。突然換了人管事，是該交待一聲，免得他們認(rèn)為我讓李大掌柜前去，是要奪權(quán)?！?/br>
    文素素并不答話，道：“太子妃若無事，我先告退了?！?/br>
    太子妃盯著文素素，道：“殿下將四姐兒交給你撫養(yǎng)，你要好生照顧。李氏是府里的老人，盡心盡力伺候殿下，前面生的筕姐兒沒了，傷心了好一場，辛辛苦苦再得了四姐兒。追封了良娣，可惜還未享到福，年紀(jì)輕輕就沒了。如今你被封為了良娣，四姐兒也算有了好母家，以后長大成親嫁人，也能有你給她撐腰，她自己能護(hù)著自己，大齊能護(hù)著她?！?/br>
    太子妃這一番話，含槍夾棒怒氣沖天。

    李良娣沒了，文素素才能被封為良娣。不但得了份位，還得了含辛茹苦生下來的女兒。

    文素素視線從太子妃搭在膝蓋上，不住顫抖的手上略過，只是淡淡應(yīng)了句是。她沉吟了下，微笑道：“我的母家，幾近于無，我自己撐自己。四姐兒長大后，最好無需我給她撐腰?！?/br>
    太子妃望著文素素離開的背影，神色怔怔，強(qiáng)撐的身子，瞬間軟了下來。

    羅嬤嬤與雪紅奔上前，左右攙扶住了她。羅嬤嬤焦急地道：“太子妃，你可還好？”

    太子妃掙脫開，道：“我沒事。嬤嬤，傳飯吧?！?/br>
    先前羅嬤嬤勸了許久，太子妃枯坐在那里，一動不動。聽到她主動要用飯，頓時高興起來，“雪紅，快去廚房，做碗易克化的雞湯面來?！?/br>
    雪紅出去了，羅嬤嬤倒了盞溫水奉上，太子妃一口氣吃了，背靠在椅背里大喘氣。

    屋頂?shù)脑寰裰睆?fù)的花紋，華麗堂皇。

    眼淚從太子妃眼角滴落，她不禁笑了起來。

    文素素?zé)o人撐，她從茂苑走到了京城，走到了萬人之上。

    什么出身，依仗，都是笑話，都是笑話！

    對著又哭又笑的太子妃，羅嬤嬤慌亂不已，干巴巴勸道：“太子妃，文良娣心生不滿，她是故意在氣太子妃呢。什么大齊會護(hù)著四姐兒，說句大不敬的話，四姐兒是大齊的公主，她就是大齊的臉面，如何能護(hù)不住自己。文良娣嘴里說著不靠人，還不是靠著殿下走到了京城。要不是殿下，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連安生日子都別想過，指不定早就淪落到了窯子里去?！?/br>
    太子妃緩緩坐起身，抬手拂去了眼角的淚，神色冰冷：“她生在窮人家，只能怪她自己前世不修，沒能投生到好肚皮里。我有人靠，靠父靠母靠夫靠子，我為何不靠？我是沒那個本事，但我有倚靠！”

    有依靠，何須自己那般辛苦！

    在家靠父，出嫁靠夫，夫死靠子。

    夫死靠子。

    太子妃神色不斷變幻，死死盯著燈盞，光映在她臉上，看上去陰森森，猙獰可怖。

    羅嬤嬤看得心下發(fā)毛，雪紅丫鬟送了熱水飯盒進(jìn)屋，她忙張羅起來：“太子妃，老奴替太子妃凈面。”

    翌日一早，文素素前去了云秀坊。許梨花一如既往早就到了，聽到文素素前來，高興得從值房跑到馬車邊，曲膝見禮嘴上不停，“老大來了，老大小心地上有冰，打滑。老大，瘦猴子昨日從京畿回來了，還說要上太子府來請見老大，給老大慶賀呢！”

    文素素打量著許梨花，氣色紅潤神采飛揚(yáng)，看來過得還不錯。

    李三娘打趣道：“許掌柜愈發(fā)氣派了！”

    許梨花也不謙虛，挺了挺胸脯，迎著文素素朝值房走，道：“那是，瘦猴子也這般說，說我是脫胎換骨！”

    文素素含笑聽著兩人說笑，進(jìn)了值房坐下，許梨花再細(xì)細(xì)打量她，犯愁地道：“現(xiàn)在見老大一面不易，貴子哥回來說老大被封為了良娣，大喜的事情，都無法與老大慶賀，還是在烏衣巷好?！?/br>
    “無妨，你們要見我，直接到太子府來請見就是。”文素素指著椅子，道：“你快坐，我有些事情同你說。”

    許梨花見文素素要說正事，忙坐好了，李三娘自發(fā)走到門邊守著了。

    文素素問道：“瘦猴子旬休幾日？”

    許梨花道：“瘦猴子明日回京畿營，早起出門時，我聽貴子說他還在睡大覺，說是他自己會起來吃喝，別去管他?！?/br>
    瘦猴子在京畿營，這個時辰早就起來了，文素素道：“你讓人去將他叫來，我有話與他說。”

    許梨花連忙吩咐了下去，回到屋，文素素說起了李大掌柜將要接手鋪?zhàn)忧f子之事，許梨花神色逐漸凝重起來。

    文素素道：“你別擔(dān)心，也別急躁。先慢慢與他交接，年底鋪?zhàn)忧f子的賬麻煩，賬上支取現(xiàn)銀的規(guī)矩不變......”

    細(xì)細(xì)交待了一通，許梨花悵然地道：“這些掌柜莊頭，心里都雪亮著呢，能賺到銀子，家里的人也能有個差使，他們比誰都害怕變動。豐裕行我也聽過一些，還是與以前差不多，李大掌柜說一不二?，F(xiàn)在的鋪?zhàn)忧f子，都是照著規(guī)矩來，要是他接手過去，照著豐裕行那般做，只怕他想得太簡單了。我不是吹牛，只我都能應(yīng)付了他。只是我替老大難受。瘦田無人耕，耕出有人爭。雖說定爭不過老大，我還是替老大不值。”

    文素素笑道；“你別替我不值了，不值的該是他們?！?/br>
    許梨花復(fù)又笑起來，道也是，這時瘦猴子趕了來，人未到聲先到，“老大！”

    文素素抬眼看去，瘦猴子與以前一樣，跟只猴般竄了進(jìn)屋，頭發(fā)塞到幞頭里，露出亂糟糟的一圈，身上衣袍也皺巴巴，一如既往地邋遢。

    瘦猴子連連作揖下去，道：“恭喜老大，賀喜老大！嘿嘿，老大，小的與有榮焉！”

    許梨花呲牙，嫌棄地瞥著他，“瘦猴子，你瞧你跟個乞兒一樣，我都不想與你與有榮焉，休說老大了！”

    瘦猴子雙手敷衍地拉著衣袍，嘿嘿笑道：“小的先前還在睡覺，聽說老大找，小的來不及好生梳妝打扮，要是小的好生拾掇一番，冠絕京畿營！”

    許梨花白眼快翻上了天，文素素很是欣慰瘦猴子臉皮越來越厚，道：“我出來忙，你去趟榮興番貨鋪找袁掌柜，讓他去秦王府遞個話，我在王府西南角角門邊等她?！?/br>
    瘦猴子聽到有正事，馬上收起了笑鬧，道：“小的這就去?！?/br>
    文素素與許梨花說了一陣鋪?zhàn)忧f子的事情，到繡坊教授針線的屋子外，站在窗欞下，靜靜看著屋里的小姑娘們，在師父指點(diǎn)下，認(rèn)真下針引線。她們依舊瘦弱，臉上卻有了人氣，不再是剛進(jìn)來時，麻木而茫然。

    看了片刻，文素素就離開了。

    不一定能做成什么大事，也不一定能出人頭地。有希望有盼頭，就是好的開始。

    秦王府西南角的角門處是一條死巷子，門緊鎖著，地上鋪滿了銀杏樹腐敗的落葉。

    孫福停下馬車，文素素從車上下來，角門很快無聲無息開了。秦王妃出現(xiàn)在門口，朝文素素打量，眉毛很快上揚(yáng)，“進(jìn)來?！?/br>
    西南角是一處空置的院落，院子里收拾過，不過仍然荒涼，屋子已經(jīng)逐漸破敗。

    文素素走進(jìn)去，秦王妃領(lǐng)著文素素到了門房的值房，值房簡陋，里面一張破凳子破案幾，角落放著一只華麗的熏籠。

    秦王妃隨意靠在破案幾上，請文素素坐破凳子，“我們都在坐牢，坐牢也要享受。”

    她們都被困著，無法自在出入，堪比坐牢。文素素看了眼熏籠，

    再看秦王妃，她胖了些，氣色很好，以前的那股郁氣不見蹤影，通透而飛揚(yáng)。

    文素素不禁笑了起來，在破凳子上坐了，“王妃最近過得不錯?！?/br>
    秦王妃道：“有吃有喝，能睡能起，比以前閑了，但一點(diǎn)都不無聊。聽老袁說你找我，我比賺了大錢還要高興。對了，恭喜你。”

    她拿出一只小匣子遞過來，“我知道你不將勞什子良娣當(dāng)一回事，還是要恭喜?！?/br>
    文素素接過匣子，里面是一串比拇指還要粗，大小尺寸一樣，毫無瑕疵瑩潤的南珠。

    “太貴重了。”文素素道。

    秦王妃擺擺手，“番邦來的貨，在我這里不值錢?！?/br>
    文素素便收了起來，頷首道謝，“對了，四姐兒給我撫養(yǎng)了?！?/br>
    秦王妃詫異了下，打量著她的肚子，“你不打算生了？”不待文素素回答，她又改了口，“生不生都一樣，無兒無女反倒沒牽掛，手腳能放得更開?！?/br>
    文素素但笑不語，秦王妃湊上前，興致勃勃道：“你找我作甚，可是齊重治能死了？”

    文素素失笑，道：“要讓你失望了，我找你是有別的事?！?/br>
    秦王妃半點(diǎn)都沒掩飾自己的失望，不過她很快就恢復(fù)了精神，道：“他很快就能把自己作死，不用臟了我的手最好。你有什么事，直說就是，我反正閑著。”

    秦王在府里醉生夢死，齊重淵詛咒痛罵他對殷貴妃不敬，等他一登基，秦王會第一個倒霉。

    文素素笑盈盈道：“我想請你幫個忙，將豐裕行拿過來?！?/br>
    秦王妃眉毛揚(yáng)得快飛了出去，歡快笑道：“這些事我最拿手了！”

    第一百零八章

    從午后天就開始變得暗沉, 文素素回到望湖院時，飄起了米粒大的雪花。楊嬤嬤指揮丫鬟在點(diǎn)燈，看到她與李三娘一起進(jìn)屋, 忙迎出來見禮：“娘子, 太子回府了，先前琴音來傳話, 殿下說是要來用晚飯?！?/br>
    齊重淵出宮, 圣上應(yīng)當(dāng)無大礙, 讓文素素有了緩沖的功夫，她心情大好，道：“天氣冷, 晚上就吃鍋?zhàn)影?。湯底用棒骨，加些干蝦米一起熬煮。切一盤鮮羊rou，多準(zhǔn)備豆腐白菜, 莊子送來的新鮮豆苗。對了，你跑一趟前院，提醒青書帶上殿下的補(bǔ)藥?！?/br>
    楊嬤嬤趕去前院，順道往廚房傳話。陳廚娘很快來了，為難地道：“娘子, 莊子送來的豆苗，菠菱菜等菜蔬，小的先前去領(lǐng)過，張管事說豆苗菠菱菜等金貴, 只有一小籃子，要緊著前院與皇太孫, 太子妃的菡萏院用。”